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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點,紅其拉甫邊防哨所

時間:2013-10-23 13:58   來源:中國臺灣網
 

 

 

  我至今都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整個夜晚,自己幾乎就沒有睡著,腦子里全是關于帕米爾的未知與發現、柯爾克孜人濕漉漉的氈房,以及塔吉克人如雕像般的面龐。

  第二天大清早,天還沒亮,我就急急忙忙地趕往邊防武警處,第一批獲得簽證通行,之後就與兩個上海姑娘合夥租了一輛箱式小客車,一起前往紅其拉甫邊境口岸。就這樣,我睡眼惺忪地開始了這次獨行南疆的最後一段旅程。

  這會兒,天剛蒙蒙亮,冉冉初升的旭日和還未躺下休息的彎月,同時為我們送行,應該說,接下來的這130公里的行程既令人充滿渴望,又讓人心潮涌動。

  此時此刻的帕米爾高原,算是真正讓我領會了一把所謂“晨曦”、“旭日”和“朝陽”的現場演繹。當然,在塔格敦巴什帕米爾的清晨薄霧間,我能夠親身體會和細細咀嚼古往今來的文人細致入微地對這三個詞語所描述出的真正差異,也應該算是一種幸運吧。

  晨曦,就是天蒙蒙亮時,從大山背後冒出的魚肚白微光;旭日,則是微光已經被染得通紅,慢慢地從雪山背後爬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時刻;而朝陽,不用多說,我們就知道,那是一輪紅日已經升到了山頭,好像被一股巨大的熱浪浮起,懸在天邊。不管對這三個詞語的解讀,是否準確到位,對于我來說都顯得不那麼重要,事實上,我獨自一人,能在這西域的極地,親身參與帕米爾高原創作極致的圖景,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一部絕地天通的作品,一本博大的帕米爾辭海。

  在這寂靜的高原上,我們的車,像一匹駿馬在寂靜的河谷中“踢踏踢踏”地奔跑,讓我們感受著時間風馳電掣般地撲面而來又隨風而逝的無奈,欣賞著隨著空間不斷變換所構成的詩意畫卷。昨天的晚霞,還照射在東邊的喀喇昆侖山上巔,而今晨的旭日之光,卻是灑在了薩雷闊勒嶺的山頭上,此刻,像不知道何處燃燒著的熊熊大火,映在山壁的臉龐,正所謂“旭日金山”。當地人稱“紅其拉甫”是“流血的山口” ,莫非就是因為旭日的第一縷陽光總會溢流在紅其拉甫山口的達詈,若血液般鮮紅?

  道路兩邊,盡管是飛速晃過的山色,但在此時此刻,卻靜穆得宛如凝固靜止一般,塔克敦巴什帕米爾清晨的薄霧,和遠處塔吉克村莊裊裊的炊煙,縈繞著寧靜的早晨,所有流動的光影山色,對每一個行者渴望的心靈倣佛都是“致命的”。這時,我屏住呼吸,恍然而悟所謂“氤氳” 的真義,以及羞怯的“氤氳”中少女的純潔,我的整個肉體,以及靈魂被一層輕薄的、靜滯的霧靄所震撼,恍如飄忽在宇宙的空間當中。為此,我伸出車窗外的,戴在頭頂的遮陽帽也不知何時飄然而去……

  這一路的塔格敦巴什帕米爾有一個顯著特點:那就是寬闊。寬谷——又是深入理解帕米爾的另一個關鍵詞。這里河谷寬度估計達2∼8公里,有的地方大概可以寬至10公里。由于谷地平展開闊,河水流淌舒緩有致,曲曲折折,有的河段甚至形成了一個接一個的形同歐米伽“Ω”的彎曲狀;但由于地下是不透水的凍土區,所以到處都是濕地,以及濕地在早晨的陽光照射下所升騰起來的濃濃的霧。塔格敦巴什帕米爾可以看作是整個帕米爾地區一個典型的河谷,它具有這一地區河谷所具有的全部顯著特徵:河曲、湖泊、濕地、平坦的青青草原、多彩繁雜的野花、低頭吃草的牛羊、石頭砌築的平頂屋、緩緩上升的山坡以及兩旁戴著雪帽的綿延山峰……這應該算是帕米爾寬谷中常見的景色,一路上,在早晨的旭日斜陽之中,這些景致,我在塔格敦巴什帕米爾都一一盡收眼底。

  “帕米爾不是高原嗎?”

  至少,大家都是這樣說的。但在這個時候,我卻對帕米爾是“高原”的說法產生了顛覆性的認知,即使不得已採用了“高原”的說法,但我覺得至少也應該解釋一下它與其他高原的不同。

  一般而言,高原是指頂部平坦遼闊,邊緣陡峭,且高于周邊幾百米以上的一個大的地區。舉個不恰當的例子,高原好比一個高高的、遼闊的臺地,像我們的青藏高原,但是,在這里,我看到的卻是重巒疊嶂,萬水千山。這些大山,許多海拔都在6000米以上,我並沒有看到頂部平坦遼闊的高原。

  那為什麼人們不把帕米爾叫作山地呢?原來秘密就在帕米爾的“帕”字上。據說,“帕”在當地人的語言里,意思是高寒而平坦的地方,是對河川兩旁與湖泊周圍平原的統稱。既然這些河谷中的平原叫作“帕”,那麼把這寬闊的河谷叫作“帕”,也就一點兒不奇怪了。由于“米爾”是高山的意思,于是,“帕米爾”就可以理解為高山蔥嶺間若幹個河川平原區,抑或說,“帕米爾”是“高高的平平的屋頂”。平頂之中,又復山脈隆起,群山之間,分為數區,皆為河川湖泊旁的平原盆地,每一區稱為一“帕”。

  說到這里,我們應該明白了,帕米爾高原之所以叫“高原”,就是因為山間的“帕”是高而平的;群山之間是“帕”,是高原河谷。確切地說,帕米爾地區是一個嶺谷相間的河谷區。如果把峽谷理解為兩山夾一“V”形谷的話,那麼帕米爾則是一個“U”形峽谷區。想一想,在青藏高原上,我們確實不曾見到在遼闊的草原上,到處是密密麻麻、縱橫交錯的山嶺,以及平緩的溝谷,有的只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以及廣漠無垠的藍色海子。

  在家旅行備課的時候,怎麼也沒有想到,今天,我會以這樣的一種方式,從喀喇昆侖山的身旁擦肩而過。一路上,由于我們就在山谷冰川下方的河谷間疾馳,山道忽左忽右,彎彎繞繞。我們一直處于一片不毛之地,這里是冰雪的世界,岩石的世界,到處都是氣勢洶洶的荒蕪和令人哆嗦的寂靜。當跨過一個河谷峽口,再緩緩向上,我們就這樣平平靜靜、默默無語、毫無驚險地抵達了紅其拉甫邊防哨所和國門。

  這里,就是真正的“世界屋脊的屋脊”。

  這里,就是東面喀喇昆侖山、西面興都庫什山、北面天山山脈交會的 “山結”之“結點”。

  這里,314國道線的柏油公路就在國門界碑處光榮結束。

  這里,中國和巴基斯坦克什米爾的邊境線在山脊上糾結。

  這里,一邊是我們雄偉的國門,一邊就是巴基斯坦的圓頂哨所。

  這里,東經75°33′,北緯 37° 02′,海拔4800米,終年積雪。

  這里,到處都是發育充分的冰川溝谷。

  翻過山脊這個達詈,古“絲綢之路”上的這個關隘,就進入了巴基斯坦北部地區吉爾吉特125公里處的蘇斯特口岸。此時,巴基斯坦那邊沒見一個人影,周圍溝谷里酷似翻騰雲層的冰川,宛如華貴風韻的少婦的乳峰,頭頂藍天的斜陽,在山口拖出長長的山影,山坡上飛翔的烏鴉發出的“哇哇”聲,在空谷中回蕩,令站在邊境線上的我,止不住無邊無際、海闊天空地遐想。

  我始終認為,這是一次平和低調的抵達,也是一次娓娓傾訴的抵達,更是一次溫暖追尋與冰冷發現的抵達。

  窮其一生,有關巍巍昆侖山的那些崇高而又偉大的認知,此時此刻,渾然不覺間,竟然讓自己柔軟地踩在了腳底下;那迎面撲來的雪域高原的神奇,剎那之間與我貼得是那麼的緊,貼得是如此的近,以至于我能清楚地觸摸到山結的脈動;眼前隘口的狂風,猶如一個巨人的喘息,突然呼嘯而過,縈繞耳旁,久久地回響——

  “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

  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

  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

  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

  而今我謂昆侖: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

  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

  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

  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

  記得一路上來自河南的駕駛員曾對我們說:“紅其拉甫沒什麼好看的,冷得要命。你們到那里後,肯定幾分鐘就會完事的。”看來他是對的。我們,包括後面追趕上來的幾輛車的遊人,一下車便對著界碑、國門一陣狂拍,拍完照後,轉頭就溜之大吉,迅速逃開。當然,我們也不例外,估計稍有不同的是,我們要逃跑得抒情一些,斯文一些罷了,更令人欣慰的是,就在我們即將離開國門界碑時,天空中,忽然有一架乳白色的飛機從頭頂的藍天一劃而過。

  一個人獨步南疆,到此,也就全部結束。完全沒有意想中來得那麼壯烈、宏偉和充滿歷險。從重慶,或者說從蘭州開始,我獨自一人,走過青海湖,橫貫柴達木盆地,翻越阿爾金山,穿越塔克拉瑪幹沙漠南緣;我去了達里雅布依鄉、和田的玉巴扎,玉龍喀什河大峽谷,也到了喀什噶爾的老城、艾提尕爾廣場、闊孜其亞貝西;我曾流連在庫倫口白沙海、慕士塔格峰山腳下的喀拉庫勒湖、塔什庫爾幹的石頭城;最後,我抵達紅其拉甫達詈。整個行程5000多公里,共耗時15天。我已經記不清楚自己到底換乘了多少輛汽車和巴士,但有一點我是清楚的,一路上我吃了8袋豆腐幹、5袋幹牛肉(當然也吃了抓飯和瑢)。居然就這樣過來了!居然就這樣到達了!和大多數人一樣,此時此刻,我又即將從這里起步回程。

  帕米爾高原的回程之旅是飛速和燦爛的,一路上,不同角度所呈現出不一樣的慕士塔格峰一直就陪伴在我們身旁,它是如此的慈祥,又是那樣的霸氣;它近在咫尺,又遠隔天涯。而那寬闊的草原卻反而令我略生傷感和失望,因為它們沒有給我的獨行制造出太多的麻煩,形成了一次並非驚險離奇、波瀾壯闊的旅程。事實上,我們一直都行駛在海拔3200米左右的高原上,所到之處都是車子能夠到達的地方,而我,就像是坐在車里的一個木偶,從一個山谷被送達另一個山谷。

  更讓我沮喪的是——我們走過的幾乎所有路段都是前人已經走過的。也就是說,自從張騫鑿空西域以後,在法顯、玄奘、高仙芝的後面,又有柯宗、斯文赫定和斯坦因等,在無數探險家們的一本本報告後面,今天的我,不可能成為一個從極地到極地的英雄,無法擁有發現者那種獨自佔有一般的狂喜了。石頭城下依舊是塔吉克的村鎮,而石頭城上既沒有了朅盤陀國的國王,也沒有了乾隆帝的哨所,我僅僅看到的只是一片傾頹的亂石和土牆,有幾只烏鴉在瓦藍的天空中盤旋,下面是牧民的草場,再遠處是不知名的縱列交錯的雪山。

  我幾乎提不出任何的問題,看著烏鴉,呆呆地想:玄奘在644年路過這里時,城池還在,但烏鴉是否也和今天一樣呢?

  然而,我卻帶來了無數需要解答的問題。其實,我心里一直在想,盡管這段回程平坦無奇,但歷史的長河卻依然是波浪滔天,洶涌澎湃。此時此刻,慕士塔格峰,由北向南看,就像帕米爾高原上,昆侖山巔的一顆巨大的鑽石,它不禁令我想起詩人洪燭在《題慕士塔格峰》里的那段回腸蕩氣的史詩般蚑嘆:

  “如果擁有像冰山那麼大的鑽石

  我就是富翁中的富翁

  可你不屬于任何人,你只屬于你自己

  如果擁有像帕米爾高原那樣

  鑲嵌著冰山的鑽戒

  我不知道該送給誰?誰能接受如此昂貴的禮物?

  即使選擇冰山一角刻寫自己的名字

  也無法烘托我的偉大,只能顯示出

  一個充滿佔有欲的男人的渺小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哪位英雄

  配得上她……”

  “我不知道還有誰敢用短短九行的詩句,來面對‘昆侖山’這個博大的命題?我不是舉重運動員,但我用四兩撥千斤的技巧,把拔地生根的昆侖山給舉起來了,舉過頭頂。是詩神給了我這樣的力氣!說實話,我很佩服自己。只有一百四十斤體重的自己,卻敢于跟昆侖山較勁,比力氣更重要的是勇氣。如果這算得上一首好詩的話,一百年後,它會成為立在昆侖山腳下的一塊碑,或者被直接刻在昆侖山的某一塊岩石上。你信不信?即使別人不承認,大不了我就自己親手去刻唄。我要用詩給昆侖山文身。”詩人紅燭如此說道。

  好大的氣派,難道詩人真的不知山外有山,樓外有樓?早在2000多年前,漢武大帝的《西極天馬歌》,豈止“力拔山兮”?而“天馬來兮從西極,經萬里兮歸有德。承靈威兮降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更是如洪鐘長鳴,這難道不正如漢武大帝頭頂上那酷似“慕士塔格”的皇冠一樣彰顯著王者的霸氣嗎?

  學者李冬君在《文化的江山》中提到:“談昆侖山,可以不談秦皇,但不能不談漢武,沒有漢武那一指,昆侖山只在神話和傳說中存在,現實里還是空白,有那一指,就發現新世界。‘西極’在哪里?張騫鑿空西域至此。他告訴漢武帝,在帝國的西陲,有帕米爾高原頂天立地,堪稱西極,天下所有的河流都發源于此。因此,控制西極,就掌握了天下所有水係,以此治水,則河出昆侖。當漢家將士唱著《天馬之歌》翻越不周山時,就如同古羅馬人見證了印度香料和中國絲綢,他們看見了蔥!蔥有神性,無草木之地,卻有蔥。從此,“蔥嶺”就取代了“不周山”之名。他(漢武大帝)把‘絕地天通’的門打開,號召他的將士們,到蔥嶺去!蔥嶺多好啊,山下有玉,山上有蔥,山那邊還有天馬,這些都屬于他,等他去拿。”

  也正因為如此,詩人洪燭不得不再一次重新蚑嘆:

  “那個為你命名的人,比你更偉大

  他消失了,而你仍然存在

  他失去自己的名字、面孔

  而你再不會失去它所失去的

  某種程度上,你成了他的替身

  這時所有詩人(包括我)

  想做而做不到的

  我們只能在一個別人命名的世界寫詩

  做歌頌者,而非創造者!”

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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