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了,一個聽了千萬遍,以為了解卻很陌生的城市,以為陌生卻又倣佛相識的地方,怎麼形容才好呢?
如果用經驗模擬法來形容,從眷村長大的我應該這麼形容北京:北京就是一個超大的眷村吧!
所有記憶里從雜志、電視、網絡或小時聽長輩描述的北京,此時都只是符號而片面的圖像了,當你活生生地站在這里,聽著身邊的人聲、車聲和空氣中若幹不分類混搭而成的噪音,你會猛然地發現,你在一個無數出戲碼、沒有分級限制,正同步交錯上演的大舞臺上。
在這一切都大得超出你經驗值的大城市,忽然自己有種因為渺小而必須武裝強大的必須反應。
打從我下飛機走出機場關口開始,就立馬(大陸人都這麼說的)感受到這種來自居住在這座城市的每個人的力量。先進而超級大的北京機場,似乎仍然容納不了大量進出的旅客和迎來送往的人群。
穿梭在人群間,你可以立刻感受到他們都本能地放大了自己的能量,方便在無數張望的臉龐中搜索他們要找的人,或是在人群里快速地被別人搜索到。
“怕生”這個字眼好像是不會在這里的人身上發生,要不,就是大家都掩飾得很好。
直接而利落移動的眼神,放開的肢體動作與嗓門,就算兩人已面對面了,說話的音量仍足夠傳遞到讓遠處的另一群人聽清楚。
也許是對我這個臺灣人來說太字正腔圓的咬字,他們都像熟背臺詞的舞臺劇演員,把每句話都說得清晰可辨、字字鏗鏘,機場算是這個城市生活舞臺的序幕吧。
來接我的是紅鳴,他是孟伯伯的外甥。孟伯伯是小時候在眷村我最喜歡的一個長輩。因為他是唯一一位告訴過我父母,我有畫畫天分應該讓我繼續畫畫的長者。在眷村那個評價孩子優劣,來表現自己勝負的擁擠小圈圈里,孟伯伯總是跟其他人不一樣,特別大方直率。
他是北京人,所以說起話來幹脆好聽,尤其是有意無意在鼻頭一閃而過的兒化音,總是讓人感受到他言語里充滿了戲劇性的內容,就連他的笑聲,也是那麼標準的大剌剌的開口音,毫不模糊。
孟伯伯只有一女兒孟姐姐,長得跟孟伯伯很像,都有一雙瞇瞇小眼。她自小就喜歡音樂學鋼琴,得到孟伯伯全力支持,後來留學美國,就沒再回臺灣了,幾年前她把孟伯伯接到了紐約。
不過他還是保持著跟臺灣老朋友的聯係,當孟伯伯知道我要搬到北京,特別興奮,聯絡了在北京的家人幫忙安排。原先還要我住進他妹妹孟阿姨家,因為她兒子就是紅鳴,也在央美,學的是雕塑。但是我還是不想打擾人家。
音,你知道我的,我太不容易與人熱絡的龜毛個性,見了人總是不知道如何做表情,不習慣笑。我一直都覺得表情是一種情緒延伸下的附帶反應,而非無中生有的動作。
我怕以我這樣的個性,住到不熟悉的人家家里,會帶來不必要的壓力和麻煩。何況既然來了北京,不住住傳說中的胡同,豈不可惜?
紅鳴就完全不同了,他逢人就笑,先是呵呵兩聲開場,招人喜愛。臺灣諺語里有句話:“外甥像母舅。”在北京人身上一樣靈驗。
紅鳴就是放大一號的孟伯伯,那對小得只露一線的瞇瞇眼更是像得離譜。在機場見到他時真嚇了我一跳,活像見到年輕時候的孟伯伯,雖然之前在臺灣,我們都已在MSN上看過彼此頭像,但頭像看起來並不覺得他像孟伯伯。
這兩個月還多虧了紅鳴,才讓我如願以償地住到胡同里。音,我住的胡同在北京的西南邊二環上,雖然離學校挺遠的,但是有公交(他們這邊不叫“公交車”,叫“公交”)可到,只需換一次車,照北京人的說法,換一次車就能到的地方都算近的。聽說很快學校附近就有地鐵站,那麼就更不算遠了。
這胡同比想象中的還小還舊,小院子中有一棵老棗樹,房東姜爺是地道的老北京,人很好,他養了一只聒噪的八哥鳥“鬧鬧”,好奇心很重,跟我也特別投緣。每回姜爺一開鳥籠,“鬧鬧”喜歡飛到我的窗口,一開窗就進來;一會兒到我肩上,一會兒飛到計算機前欣賞桌面照片。她挺乖的,就是有點吵,怪不得姜爺叫她“鬧鬧”。
聽姜爺說,從前的北京胡同里,許多人都喜歡養鳥,早上起來就遛鳥、互相問早,養得最多的就是八哥,因為聰明通人性。而自家院子里種得最多的也都是棗樹,因為多產,有多子多孫的隱喻。
在老北京人的兒時記憶里,每年八月後棗子成熟時,拿長桿子打棗子是一件熱鬧的事。家里的孩子把屋里所有的盆子圍著棗樹放滿一地,由年輕個子高的男孩掌桿,朝樹枝猛打,看著成熟的棗子落下來,小孩鬧哄哄的,滿地撿著沒落在盆里的棗子,一院子都是響聲笑語,不一會兒盆子里都是滿滿的棗子了。
可惜現在的北京胡同少了,處處都蓋起了一棟棟大樓,如兵臨城下地包圍著幾個等待被拆遷的小胡同。
有些胡同修改規劃成觀光胡同,有些胡同為整樓而犧牲了,有些胡同還在為存亡抗戰,像我現在住的這個胡同,其實也拆了大半了。
這些拆了一半的胡同都有一些原因:姜爺是為了留住那棵棗樹而堅持不同意搬走,還在跟建築商抗爭中。
對姜爺來說,這棵棗樹有太多回憶和情感在里面,他有一位住在臺灣的青梅竹馬表妹,在多年前兩岸開放探親時,一回家就直奔到棗樹前,在樹下站了好久。直到姜爺喊她進屋里,看她抬頭時滿臉的淚水,讓姜爺心酸地發了暗誓,只要他還活著,任誰也不能動這棵老棗樹,因為他和表妹一生中最美好的少年記憶,也只剩這棵棗樹可以見證了。
胡同里還有幾位老街坊,因為跟姜爺有著類似的典故理由而結盟,這幾位老居民態度一致。
這些天正是北京的桑拿天,也就是一年里最濕最悶熱的幾天,比臺中的盛夏還熱。姜爺常拿幾片北京西南邊大興產的西瓜請我吃,解解暑聊聊天。
他總是問我許多臺灣的事,對臺灣充滿了好奇。我自然都說了好的一面,特別是臺中。但是臺中最好的一個原因,我沒說,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說清楚。
音,因為臺中有你。
來北京後,我常常睡得不是很熟,朦朧中仍覺得還躺在臺中的床上,你還睡在我身邊,依稀還聽得到你輕輕的呼吸聲,只是側過身想摟近你時,手一空才知道人在北京。
睜開眼就是窗外的那棵棗樹,在枝繁葉茂的縫隙間灰灰藍藍的夜空,看不到月亮,也沒看到星光,心里實在難受。後悔著為什麼要來北京,為什麼跟你立下了“一月一信、不準MSN”的條款。
以前在臺中天天在一起,好像每天可以說的事不多,現在到了北京卻覺得可以跟你說的事太多了,但是都被限制住了,活生生地卡在胸口。
剛來的那一星期,我幾乎都沒睡好,常常半夜起來看著計算機相簿里你的照片。
我常想,是不是每對情人在分隔兩地時,都會有這樣懊惱的悔意呢?
但是看見紅鳴,我就否決了這個想法,他可能就不會吧。他總是特別樂觀開朗,似乎沒有什麼隔夜的煩惱。只要一有時間就找人踢球,可惜我不懂足球。但是整個大陸,好像每個男孩都會踢球,都有過當足球員的夢,就像從前的臺灣,每個男孩都打過棒球一樣。
紅鳴的女朋友丁莉是北京電影學院四年級的學生,卻不上課,現在正在懷柔拍電視劇。丁莉不知道是不是北京人,因為受了戲劇訓練,說起話來也是滿口京片子。
在丁莉面前,紅鳴就只會呵呵地傻笑,偶爾說了兩句話,不中聽了就被丁莉連珠炮地轟了回來。
北京的女生說起話來特別地直與狠,有點讓人招架不住。但是紅鳴還是樂在其中,老是每隔一會兒就拿句話逗逗丁莉,然後討一頓罵挨。這也許是他們相愛的方式。
而我們卻不同,你對我總是沒有太多的意見。我不是個太有自信的人,這幾年想回學校、想繼續創作,這念頭一直放在心里不敢說,因為我怕會堅持不到最後一刻,加上因為認識你以後太幸福了,所以怕離開你而放下了這個想法。
謝謝你在我第一次提起時,那麼明確地支持。有時我真覺得太幸運能愛上你,因為你是如此了解我。
但是到了北京後,我又開始埋怨你了,因為是你讓我不可救藥地想念你,讓一個背負沉重思念又膽小的人,跳入了一座大得無法丈量的城市,進入了一個我以前沒法想象的世界。
這真是一座世界上任何城市都無法比擬的大城,當我在學校里看到偶爾才會出現的范高老師開著他那價值連城的名貴跑車進校園時,驚訝得合不攏嘴,隆隆低頻的引擎聲也掩蓋不住我心中的震撼。
從前在學校里,老師們總灌輸給我的“遠離金錢的創作才是藝術”的價值觀,在這里是徹底地被顛覆了。在世界最大甩賣公司老板、最大連鎖畫廊聯手之下,加上世界最大時尚雜志的加持,范高老師已是全世界拍賣成交價格前十的在世畫家了。
北京,這個世界藝術市場的新中心,一踏入就讓我發現自己已進入了另一個前所未有、沒有過往可以參考、一直不斷修改標準的強大世界,最重要的是,這是一個沒有你陪伴的世界!微小的我在邊走邊看的慌亂中,想念你。
井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