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遠不會知道這一次會不會是最後一次,你也永遠不會在發生時知道,這對你的生活將會產生什麼樣的改變。
于是有些同樣的事情第二次、第三次陸陸續續地發生了、展開了,然後靜靜地改變了你的人生,一切都是如此緩慢而安靜。
只能等到有一天你忽然發現了,才明白已不再是從前了。而發現的原因,往往都是因為“默默地習慣後的自己”要去面對“事情未發生前的自己”。
這才知道這些習以為常的事情、風景、氣味、臉孔都變成了回憶,已經不再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一段時間了。
例如遇到一個人改變了一段人生,或者做了一件事轉變了一個想法,下了一個決定而扭轉了原來的計劃。這些忽然發生的事,都有可能把所有你預先想好的結局改寫,無論你願意不願意。
那次山月村的旅行真的很美好,地點、風景、氣候都美得像偶像劇一樣,也許是太美了,我們才有勇氣下了這麼大的決定,拿我們的愛情去冒一個這麼華麗的險。
但是如果沒有當初的決定和後來那段日子的經歷,我們又如何能證實愛情原來可以是那麼脆弱又強大呢?
井山不是我一見面就會喜歡的那種男孩,但是所有見過他或認識我的朋友,在第一次見到他時,都會訝異地告訴我們:我們非常相像。
起初我總是會堅決地否認,不是因為井山的外表長得好或不好,而是在交往之初,我真的覺得他是一個完完全全跟我不一樣的人,無論是外表或是個性,從他說話的速度、看人的眼神或是不容易笑的臉上,真的沒有一個地方讓我覺得我們是相像的。
但說也奇怪的是,人與人之間氣息的相互感染,往往是超過你想象的,就像在鄧麗君《我只在乎你》的歌詞里,作詞者慎芝最經典的一句:“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
我們在交往了一段時間後還是發現,被人說久了,我們也有了這樣的認同。也許是因為朋友們這個說法的開始,讓我們對于對方有了更多的好奇,甚至到有一點迷信的狀態,把交往的心情放入或多或少是一種順應天意之勢。
當然,這樣的催眠對我來說,很快就失效了。坦白說,我一直是不相信緣分的,我認為緣分只是一種說服自己的理性去相信感性的理論,太多感性的人相信了,因此而失望,所以從此否決了所有愛情。
我媽就是一個例子,她這一輩子就敗在這種失望中而無法復原。于是我發誓絕不重蹈她的覆轍,不相信緣分,但不放棄愛情。
只是當我和井山第一次裸裎相對,發現他右肩上的那顆痣時,讓我不禁要驚訝地相信緣分了,因為在我左肩同一個位置上也有著一個大小顏色相似的痣。井山他更是深信不疑地認定我們交往的一切都是注定的。
只是我們一直都不夠明白,其實愛情不是固定的完成式,它永遠是個進行時,是可變的。
就像我們接受了別人口中長得相像這件事,有很大的原因還是因為,我們也願意而刻意地往相像是種緣分的暗示靠近,往這個倣佛原先已注定的情境走去。
在過程里,我們自然用了更多的時間來單獨相處,脫離習慣已久的自我,去適應彼此說話的語氣和眼神,再各自調整了自己的習慣,接著又去了解了彼此的家庭背景,然後整理了自己的防備與期待。在荷爾蒙促使的好感中,默默持續地微調著自己迎合對方。
我們一起看過了許多電影、瀏覽了許多畫展、去過一些美術館、計劃了幾次旅行、開始喜歡上同樣的歌曲、交換看過的書、討論是否該共養一只寵物。
甚至後來我們用同一個美發師,買了成對的咖啡杯,穿同一係列的牛仔褲,頂著氣質相似的短發,以越來越相似的穿著在別人面前出現。
于是朋友們開始說我們不只像情侶,更像兄妹了。喔,不是,是像姐弟。我們很順利地讓世界接受了我們是一對的期待和事實。
如果情侶算是一個單一個體的話,在面對外面的世界時,我比井山顯得自信老成,他則較我隨遇而安許多,因為我對世界有較多的懷疑,而他則習慣不對世界打開大門,所以影響不大。
我常覺得,在兩人生活表象上的表現,我像極了一個照顧小自己沒幾歲弟弟的姐姐。這樣的關係看似安全而穩定,其實不然。
在彼此依附得如此緊的生活中,我們都發現在平靜的關係下,雙方都失去了一些自我的力量,而那力量不是對方可以給予的或激勵的,甚至應該說,這力量只有在沒有對方時才會滋生。
就像陪著我多年、爸爸留下的吉他,每次碰觸就能引領我到另一個世界與情境里,那是個只有我自己的世界,一切是如此靜止如初。
我彈唱著自己寫的歌,或是喜歡的歌,那種接近自言自語的世界,都在與井山生活一起後慢慢地退化,或是退縮回到心底的某一個角落里去。
雖然我知道它還在,偶爾在一個人去療養院探望媽媽的路上,它還是會完整無缺地又回到我身邊。
但是我還是不斷地想著:這樣的自己是否就是真實的自己,而與井山相像的自己,是否就是一個因為愛情而過渡成形的自己?
過渡代表著有時間的限制,是一種不確定的變量,慢慢變化著,隨時可能戛然而止。
井山最喜歡的一首歌是“the closest thing to crazy” ,我也很喜歡,每回輕輕地唱給他聽時,心中就會有種不安。這又像是另一種暗示。
井山總是習慣低著頭聽我唱歌,我一直不知道他聆聽的時候,心里想著什麼,我無法從他那不常有表情的臉上捕風捉影去推敲,只見他安靜不動,偶爾撥弄著自己的手指,知道他正在聆聽著。
他的手指長而好看,每回看他作畫,迅速地挪動著畫筆,不久就能描繪出一個輪廓來,清爽而簡單的輪廓跟他的人一樣。
我常想,如果他是個鋼琴家,一定會是個適合彈爵士樂的樂手,因為爵士音樂都是清爽而迷離的,如同他的畫作。
只是在他動手畫畫之前,總會陷入很久的安靜思考和觀望中,在那時候,我會適時地消失,我知道那里也有屬于他的自我力量,我也是進不去的,等他回到我們的世界時,他會來找我,而我只要在不遠處就行。
與其說井山比較黏我,我反而認為是我讓他養成了這個容易回到我們世界的習慣。
因為在我以為的愛情定義里,兩人相處應該是必要的,直到近來我才發現這是一種來自于我不安全感的心理彌補,也許跟父親的忽然消失有關。
當我意識到和井山的關係時,雙方已經往確認塵埃落定的方向走去,我一方面不斷地提醒自己不能把這當做一種理所當然的習慣,卻又同時希望井山養成了隨時都可以找到我的安定性,因為我知道這也是他需要的。
在交往之初,他的問候句總是:“你在幹嗎?”
後來熟了就換成:“你在哪里?在幹嗎?”我發現快速而明確的響應是他要的,也是能滿足我的。
然而當我們住在一起的頭一年里,這樣的安全感所建造出來的世界太堅固了,堅固到與外面的世界有隔閡,幸福像一出自導自演的戲,一種脫離真實世界的武裝,我們都停滯在沒有未來思考的滿足里,沉溺而自足。
井山在建設公司里工作,做一些美工的雜活,只有偶爾接到大學同學寄來的畫展邀請函,才會因忽然想起外面的世界而悶悶不樂。
我一直在琴行教吉他和賣吉他,從大學起我就靠這自給自足,偶爾也會在民歌餐廳唱唱歌表演,不過我喜歡的還是寫歌。
但是和井山交往後,為了配合他的作息,晚上的表演就不接了。我們合租了中港路上一間靠東海大學的一房一廳小套房。公寓樓高又在山坡上,所以正好可以在陽臺上左右張望臺中和清水的清晨與黃昏。
其實晚上在家,我們交談的時間不多,井山若不是在計算機前修著公司白天未完稿的圖,就是在打遊戲,那是我沒興趣了解的事,而他卻有越來越沉迷的趨勢。
我則大部分時間就是聽音樂與寫歌,或是準備隔天上課的素材。偶爾寫完了一首就找他聽聽給意見,井山總是一如既往地安靜聆聽然後微笑表示不錯,我也不換臺詞地追問不錯的意思是好還是不好,就以這樣的相似劇本、相近臺詞,套了一集沒有結論的平淡肥皂劇。
調調情的短暫對話後,關了燈想親密一會兒,一方沉沉地睡著,另一方可能空洞地醒著,寂寞地等著入睡。
我心中明白這大半年來,我的歌有很明顯的困頓,發現造句法已成了不知不覺的技術。
聽到了感動我的歌,彈唱一陣子後,就寫了一首基因相同的曲子,寫完了自戀一陣子就覺得乏味了,如同現在媒體上大量播放的新歌一樣,都只是為了謀生或回味的復制。這樣的歌累積存在硬盤里,大半年下來也有些數量,像是印證自己的平庸。
一切都是生活引起的。待在我們的世界里,因為平穩而失去了可以書寫的熱情,雖然我們還這麼年輕。
不久前,我看了一篇周刊的報道,描述一位住在花蓮的中年男子,原先過著平凡而安穩的生活,在當地最好的五星級旅館從基層做起,經過二十年的努力後,擔任高級管理工作。
他是開拓蘇花公路的榮民之子,親身經歷過時代變遷,那批原來青壯忠誠的父輩,都在任務完成後被留在這里,度過半世紀蒼老和遺忘的過程。
縱然榮民節時會被人憶起,而寒酸的聚會,也只能徒增還存活在人世的那幾位老榮民心中,累積了大半生天涯凋零的悲傷。
同樣的,他也親眼看到因為文明的進入,原來居住在這片山谷的原住民一再遷徙,那些人原本是以狩獵聞名、驍勇善戰的勇士之後,如今變成散落微弱的小村落,青壯年要不離鄉去城里打工,要不酗酒荒廢、頻生意外,英年早逝。山谷村落里大都住著打零工的老人和一群嗷嗷待哺的兒童,教會成了唯一持續照顧他們的組織。
這名中年男子在花蓮出生、在花蓮長大,太濃的情感促成他在中年後做了一個決定。當政府在太魯閣前的一塊地招商時,因為獲利少限制多的因素,許多資方一評估就打退堂鼓,自然無人問津,他卻選擇了這個機會當做他人生的一個重要開始。
他是唯一投標者,從此辭去穩定的工作,帶著半生積蓄和高級旅館累積來的所有技術,把妻子留在山下,一人入山獨力開發了這間在太魯閣入口處前的樸素民宿:山月村。
他刻意地保留太魯閣族的傳統建造,整座民宿就是在山谷的草原上十幾戶的木造房,沒有遊泳池也沒有健身房,有的是成年群聚的粉蝶、林間偶爾出現客串演出露臉的野生動物,和星光下原住民小朋友的傳統歌舞。
兒童歌舞是中年男子刻意的安排,他讓這群大部分跟著爺爺或奶奶生活的單親小孩或教會收養的孤兒們分編成幾組,以自己族里的語言歌舞編排節目,輪流到山月村表演,除了有演出酬勞和小費收入當做學費外,他最想讓孩子們知道的是:
他們自己的文化是被人欣賞的,而孩子生命的存在,不會因為先天條件而受限,依然可以因為自己的表現而得到尊重。
在山月村里,所有的員工都是這里的原住民,這是中年男子的本意。漸漸有許多年輕人在大學畢業後願意返鄉到這里工作,因為在這里可以學到五星級旅館管理、服務的知識,同時以自己最大的價值快樂地活著。中年男子也找到了自己的價值,縱然還是要繼續面臨很多問題。
這篇報道給我很多的感動和感想,我不禁要問自己,在與井山相遇後已很少問自己的一個問題:
再下來我應該做什麼?
是的,再下來我幾乎沒有確定地想過能做什麼。
嫁人?生孩子?賣樂器?
或是如最初和井山幻想未來時所說的:在科博館旁邊開家咖啡館,里頭挂滿了他的畫作,空間流動著只用吉他彈唱的我的創作。
然而說完這話才過了半年,已不見他正正式式地畫畫了,只有偶爾興致一來的信手小速寫。我寫歌雖然沒間斷過,卻越寫越無味。雖然不久前有一首歌被版權公司賣到大陸發表了,賺了點小錢,可是我刻意上網去找,找到時卻嚇了一大跳,幾乎只想從陽臺往下跳。
唱片公司換了一套詞,給了一位彩鈴歌手演唱,歌名叫《你買不起我的愛情》,在電吉他加上西塔琴的伴奏下,女歌手妖嬈地唱著她無價的愛情和有價的企圖,而我成了一個廉價販賣靈魂的作者。從那天起,我不敢再向版權公司投稿了。我真的迷惘了。
井山也在看完了那篇報道後安靜了很久,然後提議兩人這三個月規劃一些錢出來,待我生日時可以去山月村度個小假,表達支持那中年人的心意。我表示完全同意,就這麼定了下來。
這只是個引子,不久後他開始停止了打遊戲這個飯後習慣,一會兒上網找資料,一會兒發呆沉思。我問他怎麼了,他告訴我,他仍然想當一個純粹的創作畫家,但是能力仍不夠,生活太封閉,也許該再回到學校充實充實。
我靜靜地聽著,看著他的手指,他還是右手食指和拇指互相摳弄指甲邊的死肉。
我輕聲問他有合適的學校嗎?他想了一下回答我,南藝大不錯,離臺中近,有繪畫創作研究所。
我忽然想起了他不久前,曾興奮地告訴我他最崇拜的德國藝術家李希特將在2008年奧運在北京中國美術館開一個大型的個展,他真想去看,北京已成了全世界重大美術館排隊展出的新美術中心了。
我告訴他:“你應該去北京。”他抬頭看著我的眼睛,手指停下了動作。
我們在這趟山月村的旅行中,都同意了在分開的兩年里維持一種新的關係,每個月只以一封E-mail輪流給對方報告近況,不再以過往封閉而黏著的方式相處。趁著這兩年,重新整理自我的力量,為兩年後的人生打下基礎找尋方向。
他順利地報名上了中央美術學院,而我決定以參加“星光大賽”比賽來當做發表自己創作的途徑,我想透過電視媒體以自己主觀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作品。
在這次旅行後,我會參加臺中場的海選,而井山也將飛去北京修兩年的繪畫創作學分,決定下得很快也很順利,一點也不掙扎。
在山月村的幾個夜晚,我們倆躺在躺椅上,四只腳高高地翹在木屋前的欄桿上,靠得很近,穿過腳趾看著壯觀的星河,我們都看得很專心,很少側過頭看對方。
因為我們知道,在這個時候雙方互相的一個直視,都會觸發離別前夕的傷感,他避著,我也避著。
在這沒有光害的山谷里,成千上萬的大大小小星星,清晰地閃爍著,我們又變得如同初識般,又有了很多話可以聊。
井山偶爾拍了一些四周的景物,笑說去北京後可以借景思人,所以那段旅行,我們唯一的合照,就是星光下那四只伸向夜空的腳。
我們可能是因為相信了緣分後,所以都對愛情太自信了,也憑著這份自信,讓我們了解彼此更深,雖然同時也在不知不覺中慢慢地失去了對方。
井山去了北京後,我看著那張唯一的合照寫了一首歌——《腳趾上的星光》。
星空似海洋
我們仰頭看
小王子在想
明天是否要流浪
一閃一閃
好像夢想的片段
說故事的仙女等在夢一方
也許想念讓人成長
鹹鹹的淚才會發亮
當我們變成了彼此的遠方
想念成星光
擁抱對方時的存在感
至少我們永遠不會忘
無論以後我們各在某地方
還會惦著對方
可能許多感動會變淡
老的時候才重拾回想
某年某月
某個夜晚
我們曾遠眺過腳趾上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