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説《遺棄》上世紀80年代末首次出版,圖為新舊兩個版本的封面圖。
薛憶溈 1964年出生。湖南長沙人。出版有長篇小説《遺棄》,小説集《流動的房間》及《通往天堂的最後那一段路程》。曾獲臺灣《聯合報》文學獎。日前其長篇小説《遺棄》等五本新書由上海文藝、上海三聯、華東師大出版社出版。
□書評人 殷羅畢
在個人與世界之間,永遠是一種極為不平等、不均衡的關係。以那個倔強、驕傲的法國女人西蒙娜 薇依所給出的判詞,世界的存在本身就是惡——這個最終必然會殺死每個人的世界之所以會誕生並持續存在,唯一的解釋只能是神從一開始便離開了我們。因此,人若是相信或堅持相信自己的生命是自由,他與世界之間必是一場緊張的對抗。
於是,另一個法國男人加繆説,唯一有意義的問題,便是人應不應當去自殺。當然,通常情況下,這僅僅是一個問題,而不是直接的行動。當自殺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時,個人事實上已經開始了從這個世界離去的行動。活在世界上的人,時時刻刻準備離世界而去。在這場劇烈的分離中,個人對自身的存在會産生尤為強烈的感受和意識。以個人離棄世界為主題寫作一部小説,顯然是一個不錯的主意,薛憶溈的《遺棄》便是這麼一部小説。
小説主人公名叫圖林,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個內向青年。他在那個八十年代末發現自己和世界的關係陷入了一場困境:他辭去了自己的工作;他久病不愈的外公去世;他以前的上司,一位處長也可能死了;他當兵的弟弟也死了。他通信已久的異地女友懷了一個“別人”的孩子。於是,圖林説“世界遺棄了我,我試圖遺棄世界。”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市場經濟並未如今天這般敞開,尚未有諸多非國家所有的公司和企業可供選擇,因此辭去單位裏的工作,幾乎就意味著自斷生計,意味著與整個社會和“體制”決裂。
但就諸多情節而言,這不像是一部關於“遺棄”的小説,而是關於“被遺棄”的小説。小説主人公雖然孤僻而特立獨行,但並不是一個主動對抗的強力個人。這個向內收縮的青年唯一作出的一個主動行動,便是辭去自己公務員崗位上的工作,並宣稱這是自己與令人窒息沉悶無聊消耗人生命的制度的決裂。
“這裡就是羅陀斯,就在這裡跳吧!”——《伊索寓言》中,一位愛説大話的運動員逢人便誇自己在羅陀斯島上一跳絕塵、擊敗了所有奧林匹克選手,但在他自己本鄉本土的地面上,卻從未真正站出來與任何人比試一把。於是,忍無可忍的旁觀者便對他説出了這句著名的話。捨棄自己的工作,與社會決裂,與體制決裂,並不意味著主人公就有了一個全新的屬於自己的現實。
事實上,他的現實生活世界如果能夠開始,恰恰取決於他在怎樣的層面上理解原先令自己不適的那個“舊”現實。你所處的當下現場便是你能證明自己能力的直接現場。不需要把混亂清除,才能進行所謂的哲學和文學的講述。恰恰相反,混亂,障礙,都是真正哲學思考、文學敘述的對象和源發之處。只有徹底充實地思考了人為何會成為某種束縛的奴隸,一個人才能真正思考何為普遍的人和人的自由,否則只是空洞的説教。不在原地起跳,把現實的土地砸個坑,而只是擺弄各種語詞的符號,導致的不單是哲學上的空洞,同時,也是文學上的矯飾和空洞。
“今天我第一次強烈地意識到自己不同尋常的生存狀態已經開始了。我整天都極度地煩躁……”諸如此類的句子塞滿了整部長篇,每個句子都貌似要開始某段情節,某個故事,某個敘事段落,但事實上什麼都沒有開始,只是一場場重復的情緒概論。
不斷重復此類情緒概論段落,插入幾段軼事就當做文學,實在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情。以一生都在書寫焦慮和煩躁的卡夫卡為例,在《變形記》中我們看到的第一個句子,就是K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成了一隻甲蟲。緊接而來的不是反覆抱怨自己極度煩躁,而是精細準確的身體經驗的變化,因為成了甲蟲,平躺著的主人公無法把自己翻過身來。翻身的困難,對場景、細節近乎夢境般,卻比現實都更為真切的想像,才是一個小説家自己的羅陀斯,是小説真正開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