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滬會戰,中國軍隊在上海閘北的環形工事裏同日軍巷戰 新華社平型關戰鬥中,八路軍某部的機槍陣地 新華社
記者宋磊 通訊員腳印
紀念抗戰勝利70週年之際,軍旅作家王樹增新書《抗日戰爭》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這是他繼《朝鮮戰爭》《長征》《解放戰爭》之後,又一部戰爭題材著作。該書首卷出版不到一個月,發行量達150萬冊。
《抗日戰爭》共三卷,近200萬字。日前,王樹增接受長江日報記者採訪,他説:“抗日戰爭是我們這個民族的寶貴精神財富。我們今天回顧它,我個人認為當代中國有這個精神需求。”
黨派之爭絕不是戰爭主流
讀+:在抗戰中,中共“中流砥柱”的作用是如何發揮的?
王樹增:在民族危亡的時候,是中共首先倡導和支援了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當異族侵略眼看就要亡國亡種的時候,中國共産黨將一盤散沙的中國凝結成一條心,是重中之重,誰能做到這一點?蔣介石做不到,就連他的軍隊他都統一不了。
中共最早提出了《論持久戰》,這為中國抗戰提出了戰略性的思路和格局,讓整個民族在歷史迷霧中有一種開闊的視野和方向感。中共開闢的敵後戰場作用十分巨大,牽制了日本幾十萬軍隊。從戰略戰術上都可以講,中共是中流砥柱。
讀+:可是現在有些觀點可能不這麼認為。
王樹增:説的最多的就是共産黨在抗戰期間存心坐大。共産黨要坐大,完全可以不必這麼做,可以偏安中國西北一角,就是陜北,日軍從來沒有打到過那個地方。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後,共産黨開闢的根據地大體是安全的,要想坐大,完全可以在那兒待著。那個時候,國民黨已經完全顧不上共産黨了。理論上坐大的話,就別動窩,可他們勉力編成三個師,統統過黃河,參加正面戰場戰鬥,第一場戰役就是忻口戰役,正面和日軍作戰。
有人説後來的根據地不是越來越大嗎?這是悖論。因為讓敵後的抗日根據地越大,日軍的日子越不好過,投入的兵力越多,敵後戰場牽扯的主力部隊越多,在正面戰場的壓力越輕。
讀+:有觀點認為,抗戰中,國共兩黨相互“爭奪”給戰爭帶來困難,您同意嗎?
王樹增:黨派之爭絕不是這場戰爭的主流。事實也證明,黨派之爭、黨派摩擦在這場戰爭中屬於非常邊緣化的支流,它並沒有影響到整個抗戰大局。
所謂的“爭奪”是不準確的,在長期的抗日戰爭中,兩黨之間確實存在過摩擦,這是歷史原因造成的。比如説皖南事變,在抗戰的相持階段,蔣介石逼迫新四軍遷移,並在遷移過程中伏擊了新四軍,這在當時給中國的抗戰造成了巨大陰影。
皖南事變爆發之後,共産黨人雖然對國民黨的行為進行了非常強烈的抨擊,但是沒有採取軍事上的報復行動,共産黨人堅持了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重要前提,只有在這個前提下,中國才能進行全民抗戰,抗戰才能堅持下去。
兩黨之間的摩擦是歷史原因造成的,但至少在抗戰勝利之前,國共兩黨,至少共産黨都堅定地維護了抗日民族統一戰線。
中日兩國戰爭觀念差異很大
讀+:中國軍隊在戰爭中付出慘重代價,在很多關鍵城市的會戰中,均以失敗告終,你覺得這背後的主要原因是什麼?
王樹增:正面戰場難見一場好仗,難見一場讓我們心情舒暢的作戰,都非常慘烈,當時輿論所説的大片國土淪喪並不誇張。我們和日軍的差異是巨大的,這種差異不僅僅體現在武器裝備上,更體現在觀念和文化上。
中國士兵脫下軍裝就是田裏的農民,距離現代士兵的要求很遠。日本士兵發源於幕府時代形成的武士階層,很“專業”的軍人。日本軍人把武士道的冷酷以及自虐和虐人發揮到極致,使得持續多年的中日戰爭遍佈令人驚悚的血腥氣息。為什麼日軍以一當十?為什麼淞滬戰役大約是十比一?十比一不僅僅是武器上的差別,兩國間的戰爭文化差異很大。
讀+:中日兩國軍隊,戰爭觀念上有哪些差異?
王樹增:中國軍隊當時沒有形成現代戰爭或近代戰爭的觀念。它的組織、編制、訓練,都是很成問題的,軍官的指揮意識也很落後。在所有的戰役當中,你能看到戰役協同、戰術協同、步炮協同嗎?沒有!
所以我們常常看到很古怪的事情,好比説現在日軍打到長沙,都在這兒拼了命了,旁邊其他戰區呢?就近在咫尺的第三戰區在幹嘛呢?在那兒呆著,只要不進我的戰役線,我就不管他。你要説這是消極避戰也太簡單化了,最重要的是沒有這個意識,這就是單打獨鬥。
我們的觀念是落後的,政治體制也是落後的,所以和一個新興發達的資本主義日本打仗那是有差距的,這個差距不是一點半點。
抗戰中的民族精神:永不屈服
讀+:有一種説法,日本軍隊不是被中國軍隊打敗的,您怎麼看?
王樹增:即使沒有美國投下原子彈,即使沒有蘇聯對東北出兵,戰爭可能持續很多年,但反侵略戰爭贏得勝利是必然的。這一點毛澤東在《論持久戰》中論述得很清楚。沒有他們的參戰,也許會打得更久,但勝利絕對是屬於我們的。
按我們當時對日本的國力分析,能撐兩年,到最後日本的丙級軍團已經參戰了。日本是一個沒有資源的國家,這麼大的戰爭,他耗不過。
要充分認識到,正面戰場的作用是一步步阻滯日軍;同時,沒有敵後戰場的話,正面戰場絕不是這個樣子,我們始終在牽制著日本幾十萬的部隊,牽扯兵力沒低過40萬。日軍佔領區如果能騰出兵力的話,正面戰場的慘烈程度可能更加難以想像。
讀+:中國財政很貧弱,驟然面對這樣的戰爭,拿什麼保證不亡國滅種?
王樹增:人民是支撐民族救亡戰爭的主體。
整整八年全面抗戰,中國走上抗日戰場的壯大隊伍達到1335萬人,他們絕大多數是青年農民。那些留在田中耕作的老幼婦孺,用瘦弱的身軀擔負著戰爭所必需的公糧稅賦。中國為數不多的民族資本家以及廣大産業工人,轉移到大後方,然後冒著日機轟炸堅持生産,維持前線作戰所需。國外的1000多萬華僑,大量捐款和認購國債。
在廣袤的國土上,各少數民族成立了很多支抗日遊擊隊、自衛隊。這都是我們不會亡國滅種的保證。
讀+:《抗日戰爭》表面上寫的是戰爭,實際上是想給讀者精神上的啟迪。
王樹增:對。我總結抗戰的精神豐碑,三個字——不屈服。不論我們吃多少苦,付出多少犧牲,我們的人民就是不屈服,這是貫穿抗戰全部過程的民族精神。我覺得,八年抗戰史是我們能夠尋找到使我們內心更強大、更理性的最重要歷史現場之一。
【訪談】
戰略戰術上都可以講,中共是中流砥柱
記者宋磊
“抗戰太難寫了”
如果算上史料收集,王樹增寫《抗日戰爭》耗時6年之久,包括實地踏勘戰場、去日本外務省查原始檔案。他説後者花的時間最長。
寫作期間,王樹增把自己關在家裏,沒事不下樓,艱苦地寫作常常讓他感到體力不支。
《抗日戰爭》是王樹增戰爭系列的收官之作。“把它放在最後一部,沒有其他理由,就是太難寫了。”在王樹增看來,抗戰之所以難寫,除了史料浩瀚,主要是認知問題。
他認為,對戰爭的全貌包括戰場、軍隊等史料的留存都不夠。“抗日戰爭期間,最高的意識形態就是拯救民族危亡,民族不能亡國亡種,不能淪為異族的奴隸,要保持民族的自尊和生存權利,還有比這個更重要的嗎?我們要認識到,這是一次整個中華民族齊心協力,共禦外侮的戰爭”。
在書中,王樹增重新考證和梳理了中共的歷史地位和作用,也記述了國民黨正面戰場上戰鬥的慘烈。對抗戰史的研究和表述,需要站在整個民族的立場上。“如果我們對這場戰爭的表述和認知過於狹隘的話,對那些倒在戰壕裏的年輕生命是不公平的”。
把每個戰場都寫到位
王樹增記述了正面戰場上幾乎所有30余場戰役,一場都沒落下,描述中國軍隊的英勇不屈。“往往很多章節讀出來讓我們潸然淚下。從一開始的忻口戰役幾個軍長、師長,包括後來的張自忠,這些人都令我們肅然起敬”。
抗日正面戰場上,中國軍隊幾乎屢戰屢敗,但王樹增認為,中國軍隊仍值得敬仰。“即使沒有堅守住要堅守的土地,死傷非常嚴重,他們也毫無畏懼,完全是在用身軀阻擋日本人在我們國土上的推進,非常了不起”。
“敵後戰場上,中國共産黨也打得特別艱苦。”王樹增指出,正面戰場和敵後戰場相互支援、相互配合。“離開了敵後戰場,正面戰場根本支援不住”。
“我寫作的初衷是每個戰場都能夠寫到位,對它們各自的作用寫到位,達到一種歷史的到位。”王樹增説,他在寫作中注重展現整個抗戰中發生的所有政治、軍事事件的來龍去脈,梳理因果,“這種歷史的因由是這部書給讀者提供的最有價值的東西”。
“寫作是一個很難想像的過程”,63歲的王樹增説,從《長征》《朝鮮戰爭》《解放戰爭》,到今年的《抗日戰爭》,每一本書我都要耗費五六年的時間來寫作。
王樹增説,他大約平均每天寫3000字,這種狀態幾乎每天都在持續,幾乎每一部書完成以後,他都要大病一場。“寫作是一個需要極大耐力的過程,也是對作者意志和身體的一種考驗。”他説,寫《抗日戰爭》到了最後20萬字的時候,他的身體頂不住了,高燒不退,去住院也查不出來什麼原因,整個人迷迷糊糊的。
最危險的一次是寫《解放戰爭》,王樹增剛寫完上卷,下卷還沒寫,有一天想下樓去轉轉,“剛到平地上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我的記憶在那一段就斷檔了,我的記憶就是睜開眼睛是在120急救車裏面,我老伴説你就直挺挺就倒地上了”。
“寫作好像是摸著石頭過河,我不知道這條河有多深”,王樹增説,寫作不為樹標桿,也不想開創什麼,只是在他熟悉的領域中嘗試。“我們國家、我們民族有著如此厚重的歷史,作為作家,我們有多少可以寫的東西?那是永遠都寫不完的財富,所以我盡我所能去試著將它們寫出來”。
“雖然我寫的是歷史,但我永遠是為中國當代讀者而寫的,尤其是為當代青年而寫。”王樹增説,他希望青年人喜歡他的作品,“如果他們喜歡,我將無上榮光。歷史是我們民族的家譜,對一個年輕人來講,如果能把家譜爛熟於心,那麼他會活得很踏實,不然的話腳不著地”。 (記者宋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