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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在拓展的背後

2023-04-21 14:58:00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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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標題:閱讀:在拓展的背後

  讀書無止境,在卷帙浩繁的書海中,書與書之間時常構成某種關聯,它們跨越時空相互映照、呼應。尋找到這種關聯,閱讀的邊界就會不斷拓展,閱讀者就會努力敞開胸懷擁抱廣闊,擁抱世界。

  

  一個醉心閱讀的人,隨著目光的不斷擴展,他心中將會浮出這樣的發問:他讀過的成百上千本圖書之間,有沒有建構起來某種關係?是楚雲燕雨,相互隔絕遙遙無緣,還是吳山越水,彼此呼應地脈相連?

  不論開始時情形如何,這早晚會是他將遇到的問題。在某個時辰也許他會發現,伴隨著這種發問,某一個可能的答案,會以一種訴諸畫面的形象的方式,在他的想像中緩緩浮現和展開。

  這幅畫面可能是一幅山水風景,他讀過的每一本書,都是這個畫面上的一個細節,一道筆畫,一處局部。哪一本猶如岩石兀立,哪一本好像修竹搖曳,哪一本看似出岫之雲,哪一本仿佛高翔之鳥?

  它也可能讓人想到一張剛剛被拉出水面的漁網,在陽光下水珠閃閃發亮。眾多絲線和輔料,被編織連綴為一體,以完成捕獲魚類的任務。在諸多彼此勾連交織的線繩中,誰來作為著手編織時的網綱?誰來充當連綴眾多網片的一個個繩結?誰又是卡住落網之魚胸鰭的網囊?那一串串沉重的鉛墜又是如何封入?閱讀的行為,有時也會讓人想到仿佛是在編織一張漁網,每一本書都作為零部件被嵌入相應的位置。

  如果將想像的尺幅放大一些,那麼你可能面對一片廣袤的田野,阡陌交錯,原隰相連。田埂區分開不同的作物區域,而一排排樹木連同其所掩映的道路,則成為相鄰村莊的分界。這樣的每一條路徑,是在阻隔中完成了連接。閱讀中不是也常有這樣的情形發生?你以為腳步是在某一個知識領域,卻不覺邁入了另外的領地。

  這並非出現在閱讀者眼前的真實空間,但對於一個得其三昧者,在他的心中,那種連通卻是真切的。就像暗物質、三維空間、量子糾纏等物理世界中的物質及其結構和運動一樣,平時難以感知,但卻是確鑿存在的。

  如果他不滿足於僅僅從遠處觀賞這一幅幅場景,而是走入其間,行走端詳,他會有源源不斷的發現,會認識到這些畫面中諸種元素之間的勾連、糾結和纏繞,都可以歸屬於一個關係的範疇之內。它們別有洞天,豐富多彩,真實而又玄妙。

  

  中國古代文學史中,有一個頗為突出的現象。一位作家詩人,因為氣質稟賦相近,或身世遭遇類似,對前代的某一位同行格外傾慕,倍感投契,將其尊奉為心目中的良師益友。仿佛一隻野獸,能夠隔著茂密的樹叢嗅到同類發出的氣味。

  陶淵明作為“隱逸詩人之宗”“田園詩派之鼻祖”,於今無人不曉,但在他生活的晉宋時代,以及身後數百年裏,卻是寂寂無名。儘管梁代昭明太子蕭統在其所編《文選》序言中對他大加褒揚,唐代李白、孟浩然、白居易等詩人也都表達過仰慕之情,但總體上並不廣為人知。一直到了北宋,因為蘇東坡無以復加的推崇,他的價值才獲得了深入的認識,真正確立了文學史上的地位。蘇東坡樂觀豁達的天性,對於平淡沖和生活的嚮往,讓他格外喜愛灑脫淡泊、委運任化的陶淵明,準確地把握了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的風格特質,並寫下了一百多首“和陶詩”。蘇東坡堪稱當時的超級文化宗師,他的喜好自然會影響到民眾的欣賞趣味。

  “庾信文章老更成”“暮年詩賦動江關”。杜甫在自己的詩篇中,多次提到兩百年前南北朝時期的詩人庾信,這兩句詩更是被後人廣泛引用。北魏降將侯景的叛亂,導致梁朝覆滅,江南繁華盡毀於連年兵燹。作為梁朝使者的庾信,被迫長期滯留北朝的西魏和北周,無法回到故鄉。社稷傾覆,身世蹭蹬,兒女夭亡,血淚交織的沉痛感慨,在其晚年的名篇《哀江南賦》中表達得淋漓盡致。杜甫經歷了開元天寶的盛唐時代,遽然遭逢安史之亂,陵谷變遷,流離失所,與庾信的遭遇格外相似。這位充任了時代的書記官角色,寫出了“三吏”“三別”等泣血詩篇的悲愁詩人,時刻為國家的前途憂慮,為百姓的苦難哀憫,見花開而濺淚,聞鳥啼而驚心,因此很自然地會對庾信其人其作産生共鳴,可謂異代而同慨。

  作為後來者,他們傾慕仿傚的文字仿佛一道道火燭,照亮了幽暗中的一條通道,顯現了昏昧時光中彼此之間的感應和映照。這是一個長時段的故事,緩慢地展開在千百年浩漫的時光中,你仿佛看到一個佇立在田野中向著遠方拜謁的人,身影被日光投射在地面上,拉得很長。因此,對於一位閱讀者來説,這些前人仿佛是一個個路標,矗立在他的閱讀之路的旁側,指示他邁步的方向。

  這樣一種穿越歲月的聯繫,有時呈現為一種群體行為,時代精神的激蕩,成為背後最強有力的推手。以韓愈、歐陽修為旗手的唐宋古文運動,力求擺脫六朝駢儷文章的浮華靡弱,向先秦兩漢散文的樸質厚重汲取營養。幾百年後的明代中期,類似的一幕再次搬演,前後七子的復古運動,抨擊的目標則是當時流行的內容貧乏、形式雍容的臺閣體文風。雖然這一思潮主要體現為詩歌的變革,其成就和影響也無法比肩前者,但就其本質而言,卻同樣是一次名為復古而旨在創新的對於時弊的反撥。

  沿著這種路徑而展開的閱讀,其實質是一種尋找和呼喚,仿佛鳥翔于野,“嚶其鳴矣,求其友聲”(《詩經·小雅·伐木》)。從某個立腳之處,他望向四方,尋找視野中的相關風景,在心中為它們歸類。而隨著不停地邁步行進,他會擁有眾多的站立處,也因此會不斷地擴大和累積眼中所見。

  對於一位真正的閱讀者,這種行為在時間中的展開,是視野的步步擴展,書籍的不斷積累。這一種狀態可以伴隨他很長時間,也許是終身。在某個時候,他會驚嘆于自己豐富的擁有。那一份坐擁書城的感覺,不亞於南面而王。

  這種現象,會讓人想到南方山野裏經常見到的風景,一棵榕樹陸續地滋生出新的氣根,向周圍延伸,幾十上百年後,原來的獨木已經繁衍成為一片樹林。

  

  金克木先生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叫作《書讀完了》。他提到一則軼事,大學者陳寅恪年輕時曾拜訪一位歷史學家,老先生對他説:你能讀外國書,很好;我只能讀中國書,都讀完了,沒得讀了。

  估計很多讀者乍一看到這個説法,會感到不可思議。中國古籍圖書浩如煙海,誰敢説自己能夠窮盡?這個説法不啻一個挑戰,一種對於常識的顛覆。但一個對閱讀饒有心得的人,大概率會像金克木先生一樣會心一笑。他不認為這是嘩眾取寵,為了吸引眼球而故作驚人之論。這種反應,來自他在閱讀實踐中獲得的對於書籍之間關係的認識。

  書籍固然數量浩如煙海,但其輕重分量不同,不可等量齊觀。大量的書實際上可有可無,不讀也沒有明顯的損失。只有極少數才真正具有原創意義,是那種被稱為經典的書籍,是書中之書。作者是這樣説的:“總有些書是絕大部分的書的基礎,離了這些書,其他書就無所依附,因為書籍和文化一樣總是累積起來的”,“因此,有些不依附其他而為其他所依附的書,應當是少不了的必讀書或者説必備的知識基礎”。

  金克木先生列出了一個符合這種標準的書籍:《詩經》《左傳》《禮記》《論語》《孟子》《莊子》《道德經》《史記》《資治通鑒》《文選》……作為一名學貫中西的大學者,他同時也把目光投向域外:柏拉圖、笛卡爾、康得、荷馬、但丁、莎士比亞、塞萬提斯、歌德……這些大思想家、大作家的著作,作為不同文化的根源和基礎,都具有元典的意義。

  這一類的書籍,在每一種文化中,也不過幾十種。圍繞著這些書,又會産生很多注解和闡釋,然後是注解之注解、闡釋之闡釋。後者都是依附之書,數量成倍地增加,仿佛水面上一圈圈擴散的漣漪。這種現象,按照金克木先生的説法,就是構成了一種“古書間的關係”。那麼,對老學者的“書讀完了”,就可以這樣來理解:“顯然他們是看出了古書間的關係,發現了其中的頭緒、結構、系統,也可以説是找到了密碼本”。這個密碼本在手,可以有效地辨識出彼此間是否屬於同一陣營。

  在同一篇文章中,金克木先生還寫道:“這些書好比宇宙中的白矮星,品質極高,又像堡壘,很難攻進去。”但如果想進入一種文化精神的內部,洞悉其基本結構和質地,就別無選擇,只能迎難而上。

  試著運用這種眼光,就會獲得新的發現或者理解。像儒家思想,無疑是綿亙于中國文化精神的廣闊原野上的一條主幹道。早在先秦,孔子、孟子、荀子等人為這條大路立下了奠基開闢之功,漢代董仲舒則推動了心性儒學向政治儒學的轉變,大幅度地拓寬了路面。到了宋明時代,程朱理學和陸王心學給予了創造性的發展,彌補了傳統儒學在本體論和思辨性方面的不足,構建了更為精緻和系統化的哲學及信仰體系,仿佛在將一條年久失修的老路重新加固時,採用了新的技術和材質。一條通和變、繼承和創新的清晰可見的線索,貫通于兩千年的漫漫時空中。

  這些經典所闡揚的精神,又寄寓在包括文學在內的各種門類的書籍中,以不同方式得到播揚。詩言志,心聲的發抒化為詩詞歌賦。就行仁道、安斯民、固社稷這一儒家精神的核心內容而言,屈原的“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杜甫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范仲淹《岳陽樓記》裏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文天祥《正氣歌》中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都是這種理念激發出的情感表達。它們在歷代人的口中不停地吟誦,成為一種集體的潛意識,作用於世道人心,潛移默化地實現著人格的鑄造。

  因此,如果將這一個豐富的中國傳統思想文化系統,比擬為一個廣闊的園林,那麼四書和五經是參天大樹,眾多的集解注疏仿佛其下茂盛的灌木叢,至於那些開蒙家訓等讀物,則不妨看作林下的一叢叢野草雜花,而卷帙浩繁的詩詞文賦,不是可以想像為一陣掠過林間的風,挾帶著松脂的香氣和葉片的簌簌聲?

  從這些不同的作品和書籍中,我們看到了母體和子嗣,源頭和水流,樹榦和枝葉,樞紐和節點,核心和週邊,懂得了綱舉而目張,看到了牽一髮而動全身,了解了種種繁複紛紜的邏輯關係。“振葉以尋根,觀瀾以索源”,劉勰《文心雕龍》中對文學的本末源流的探討,正可以看作是對這種聯繫的特點、方式與途徑的寫照。

  我們恐怕永遠沒有資格説出“書讀完了”這樣的話,但卻可以借助這個説法裏透露出的那種思路,對所讀和將讀的書籍進行辨識和甄別、篩選和歸類,讓彼此之間脈絡宛然,眉目清晰。

  

  很多時候,書籍之間的聯繫是天然的,是一种先期的預設,是閱讀者不假外求就可以獲致的認識。從根本上講,它起源於事物本身的多維屬性,來自世界構成的混同狀態。

  最常見也是最直觀的聯繫,往往體現于同一本書的內部。這樣的一本書會顯示出不同的面相,就仿佛東南亞國家的四面佛雕像,向著四方投送出慈悲的微笑,又像是一棟公司大廈裏眾多外觀完全相同的房間,其實承擔了不同的科室功能。尤其在知識尚未被細緻分工的時代,這種情況十分普遍。許多書籍就其文體形式而言,沒有涇渭分明的清晰界定,非此即彼,而是經常體現為一種交錯融合狀態,亦此亦彼。譬如在中國古籍中,《左傳》和《史記》是歷史著作的典範,《水經注》和《洛陽伽藍記》是地理志書的楷模,但同時它們也是文學作品,是古典散文的巔峰,是一代代後人追摹的範本。更不必説《莊子》的汗漫恣肆,《老子》的言簡意賅,各自折射出一種極致狀態的美學風貌。所謂文史哲不分家,就是對此現象的一種通俗的表達,而其實質正是知識形態的相互滲透,難分軒輊。

  面對這樣的情況,與其説閱讀者要建立不同知識形態之間的聯繫,不如説是要努力發現這種聯繫。就像一個人走進莽莽蒼蒼的原始密林,看到一棵苔蘚遍佈的粗壯大樹上,纏繞蒙絡了不同的藤蔓,對他來説,重要的是分辨出植物分類學意義上它們各自的科屬。

  文學作為對生活的複雜而生動的提煉整合,這一特點表達得最為明晰。陸游把恢復被金人佔據的中原作為畢生志向,用情之深,執念之重,世罕其匹,浮現在深夜的夢境裏,也發抒于絕筆之作中。“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夙願難酬的沉痛,被發抒得淋漓沉痛。吟誦辛棄疾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仿佛望見一個孤獨英雄佇立秋風的悲涼身影:“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闌幹拍遍,無人會,登臨意。”這位開創一代詞風的大家,更是一位既有勇氣又富韜略的將帥之才,但皇室茍且偷安於殘山剩水,不以光復為念。他壯志難酬,被迫賦閒數十年,“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愁悶只能向山水間排遣。即便是僅僅為了深入理解上述詩句,也需要了解這一段先之以宋遼對峙、繼之以宋金仇怨的歷史,了解楊家將的民間傳説,徽欽二帝屈辱的“北狩”,岳飛《滿江紅》中的壯懷激烈。這是發生於閱讀中的一種自然的催迫,驅使你的目光穿梭于諸多領域,就像腳步跨越廣闊原野間的一道道田埂。

  也有另外一種縮斂退隱的人生,向著大自然的深處,草木茂盛的桑間陌上,雲靄繚繞的山中澤畔,緩緩邁開步履,歸去來兮。欲熟諳陶淵明,怎麼能不去了解一番莊子?“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喜怒哀樂不入于胸次,讓人想到莊周在妻子去世時的鼓盆而歌。想讀透王維,如何能夠對佛教一無所知?“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澄懷靜慮,風神蕭散,仿佛世尊拈花,迦葉微笑。或樸素平淡或清新明麗的詩句後面,關聯了不同的智慧資源。

  一種書籍的內部是這樣,那麼在同一時代的不同書籍之間,最為常見的情形,是彼此都受著相同的時代精神的浸潤。仿佛盛夏季節的一陣豪雨,落在樹叢間,落在江河裏,落在田壟中,濕潤的氣息更是瀰漫于天地之間。

  東漢末年,皇室衰微,軍閥混戰,白骨蔽野,民不聊生。以三曹父子和“建安七子”為代表的政治家和文學家,發出了匡扶社稷、救民于水火的吶喊。“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曹植的這番豪氣幹雲的話,表達的也是集體的心聲,發為詩文,便形成了悲涼慷慨、極具感染力的整體風格,被後世譽為“建安風骨”。到了唐代初年,在新興王朝開放昂揚的時代氛圍中,以王勃、陳子昂等“初唐四傑”為代表的年輕詩人,滿懷建功立業的豪情,為詩歌注入了剛勁豪放的精神,其睥睨古今的倜儻意氣,也讓人想到建安風骨的梗概多氣。二者都是特定的時代精神産物。博爾赫斯曾經反覆表達過一個觀點,“歷史總是不斷地再現”,這兩個前後相隔四百多年的作家群體,也為這一觀點提供了一個文學角度的佐證。

  總之,只要開始了閱讀,一種機制便自動開啟運作,在這個過程中,與閱讀者的心馳神騖相同步,一些想像中的樊籬被撤除,屏障不復存在。一種範疇會自動延伸,與另一種範疇連接,一個時代的聲音,在另一個時代發出迴響。它們會主動地尋找和辨識,呼朋喚友,連類比物,聲氣相投,惺惺相惜。

  精神的産生和發育,在每一個地方都有跡可循。生態文學在今天的美國已經蔚為大觀,其理論淵源是哲學家愛默生在《論自然》中所表達的超驗主義思想,其摯友梭羅又在散文名著《瓦爾登湖》中,給予了形象化的闡釋,強調了大自然對個人成長的啟發。一百年後,生態倫理學的奠基人利奧波德,在代表作《沙鄉年鑒》中強調自然環境的主體地位,進一步將人的姿態放低,認為人類作為土地共同體的一員並沒有特殊的權利,任何僭越的行為都是對大自然和諧狀態的戕害。接下來又是蕾切爾·卡森,她的劃時代的《寂靜的春天》,直面技術畸形發展導致的生態污染惡果,大聲疾呼停止飲鴆止渴的行為。近兩百年間,以這三部被譽為“美國自然文學三部曲”的作品為代表,幾代作家用數量可觀的作品,豐富並提升了這一後起的文學流派,使得這一文學新樹種不斷地開枝散葉,茁壯生長,成為文學園林中一角美麗別致的風景。

  

  如果説在上面的情形中,聯繫體現在同一個民族、同一種文化的內部,隨著時光的延伸而生長繁育,是一種時間維度中的存在,那麼它同樣也具備跨越地域的屬性,構成空間維度上的映照與呼應。

  基於人性的相通,不同民族和文化之間,相同遠遠大過相異,共性明顯多於個性。這一點也成為彼此間産生關聯的一條情感紐帶,為文化交流的可能性奠立了基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這個樸素的説法,正可以作為統攝這種相通性的總綱。一根琴弦,埋設在不同的文字之間,等待被心靈的手指彈撥,琮琤作響。

  一衣帶水的東鄰日本,曾經受到中國文化長久而深刻的哺育,因此讀《方丈記》《徒然草》等日本古典隨筆時,每每感受到一種頗為熟悉的情味。白雪消融、殘月在天、櫻花凋零,都能喚起作者們內心的憐惜和哀愁,大自然景物的變遷,讓他們感悟生老病死、諸行無常。一種被稱為“物哀”的美學意識,瀰漫在眾多篇頁之間。這些豈不令人想到東漢末年《古詩十九首》中反覆吟咏的主題?就像那首《驅車上東門》中所咏嘆的:“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如果説後者更為沉痛悽愴,該是與彼時的社會背景有關,天下板蕩,世積亂離,命如草芥,朝不慮夕,讓思索變得更加深切和尖銳。

  生死事大,死亡永遠是一個凝重的話題。還是同樣的喟嘆,這次目光自中土開始,向著西方挪移。西晉時代的豪富兼文人石崇,在其洛陽金谷園別墅舉辦“金谷之會”,邀召著名文士宴飲歌咏,興盡悲來之時,各自賦詩並結為一集。石崇在為其所作的《金谷詩序》中,揭示了這些作品背後的核心情感:“感性命之不永,懼凋落之無期”。幾十年之後的東晉永和年間,另一場遠比它更為出名的文人雅集,在浙東會稽山下的蘭亭舉行,作品亦匯整合冊,王羲之為之作《蘭亭集序》,表達了類似的悵惘感慨:“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成陳跡。”自華夏一路迢遙向西,走入群山環繞的伊朗高原,古代波斯的詩人奧瑪爾·海亞姆,在《魯拜集》中的一百多首四行詩中,感慨人生如寄、盛衰無常。“天地是飄搖的逆旅,晝夜是逆旅的門戶;多少蘇丹與榮華,住不多時,又匆匆離去。”郭沫若的譯文,流溢著中國古典詩詞的韻味。對於作為讀者的我們,這樣的關注應該是必要的:如何發現辨識其間的同與異,它們分別來自所屬文化中的哪一種規定性?

  另一方面,有焦慮憂懼,同樣也有豁達從容。“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這是先秦時代莊子的曠放達觀。一千多年後,北宋理學家張載則有這樣的説法:“存,吾順事,沒,吾寧也。”這種順生安命的姿態,是時間之流中的延續,也是儒道學派的共識,可謂是中國智慧達成的一個公約數。萬里之外地中海旁的古代希臘,一個被稱為斯多葛主義的哲學學派的生死觀,也會讓人嗅到同樣的氣味。這一學派後期的重要人物,古羅馬皇帝馬可·奧勒留,在其《沉思錄》中表達了對生命必將走向消亡的鎮定泰然:“請自然地通過這一小段時間,滿意地結束你的旅行,就像一顆橄欖成熟時掉落一樣。”

  上面都是屬於生命與生活的根本層面的問題,當涉及某些專門領域和具體話題時,這種連通就更是毫無阻隔。像前述已經成為西方社會主流思想的生態保護意識,在東方這一片信奉“天人合一”的廣袤土地上,也正在被如火如荼地傳播和實踐。“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便是一種形象化的表述。當然,它能夠獲得呼應,首先因為它的許多理念原本也屬於本土固有的精神資源,如《孟子·梁惠王上》中就涉及這一內容:“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當代眾多秉持這一理念的寫作者,也正在熱情地描繪屬於中國自己的生態自然文學景觀。

  如果能夠梳理出這樣的脈絡,閱讀就不會故步自封,就沒有藩籬邊界,就會努力敞開胸懷擁抱廣闊。某一顆靈魂發出的信號,會跨越高山大洋的距離,穿透語言文字的障礙,被遙遠地方的心靈發現和接受。

  

  凡此種種,最終都會通向這樣的認識:閱讀行為的實質之一,便是發現和建立聯繫。

  這個過程,是一種從不止歇的積累和開闢,仿佛一股水流,從一口泉眼中汩汩涌出,向前流淌,一路上不斷有新的水流次第匯入,它們分別來自許多個另外的泉眼。

  每一個最初的泉眼,對於閱讀者,便是開始時的某一部或某一類讀物,它因人而異,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仿佛一個人降生在不同地域,牙牙學語時説的當地的土語方言,但隨著他長大成人,就需要使用一種通用的語言和文字,因此它又總是通往必然性。一個真正的閱讀過程也是如此,初始時可以林林總總良莠錯雜,但到了某個階段,便會向著一些世有定論的經典之作進發。這個過程是殊途同歸,是萬法歸一,是條條大路通羅馬。

  閱讀中的聯繫,體現為因果接續的無數次迴圈,手頭的每一本書,都是這個進程中的一個環節。它常常會是此前一本書的結果,又成為後面的一本書的原因。這樣的閱讀的開展,早晚會接近於一種廣闊渾然的境界,就好像大地上眾多的河流,在流淌中不斷地交融匯集,直到有一天匯聚成為一片浩渺無垠的水面。那是《莊子·秋水》裏描繪的場景:“秋水時至,百川灌河。徑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

  在那樣的時候,一個閱讀者會發現自己進入了一種澄明之境。那種舒捲自由、毫無拘囿的感覺,借用南宋詞人張孝祥的名篇《念奴嬌·過洞庭》,差可比擬。時近中秋,他月夜泛舟于洞庭湖上,月光雲色,倒映在明鏡般的浩瀚水面上,欣然中他寫下了這樣的句子:“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説。”(作者:彭程,《光明日報》高級編輯)

[責任編輯:李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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