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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架,透露人的全部秘密

2021-03-30 08:26:00
來源:新華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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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前我就一直想做這樣的事,就是去訪問一些讀書人,跑到他們家裏面去看、去拍照,請他説一下他這些書是怎麼得來的?他的書架上有哪些書是他最喜歡的?那樣我就能看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書房是聖地、禁地,是不應該隨便讓人進去看的。因為它會揭露出你的秘密,它會不小心透露出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每一個人的書架都有自己的秩序。我喜歡看人家的藏書,就是想看他們有什麼秩序。如果一個人家裏面的書房按照出版社或者叢書的系列來排,那看起來肯定非常漂亮,顏色一致的書都排在一起,那麼就表明這個人會很在乎外觀上的東西。所以一本書被買回來,放在自己的秩序裏面以後,這個秩序就是一個宇宙、一個世界,和這本書在市場上、書店裏的位置完全不一樣了。

  更何況你可能有些很古怪的想法去排列你的書。比如説有一個很有名的出生於阿根廷、現在在烏拉圭當記者的作家叫多明格茲,他前幾年出了一本書,叫《紙房子裏的人》。這本書講的是書狂的故事,這個書狂怎麼樣安排他家書架的秩序呢?他和朋友説:莎士比亞的書絕對不能夠和瑪婁的書放在一起。瑪婁是跟莎士比亞同期的劇本作家,死得比較早,命運比較坎坷。他常常指控莎士比亞,説莎士比亞抄襲了他的劇本。他們兩個當年都很紅,並駕齊驅,但是兩個人誰也看不上誰。這兩個人生前就是死對頭,所以作為負責任的讀者,絕不能夠把他們兩個的書放在一塊,如果放一塊,會讓他們繼續在書架上面爭吵。

  德國思想家本雅明曾經説,買書實際上是拯救一本書。就是説從這一刻起,書脫離了它商品的面目。對一個活生生的人來講,它成了構築這個人靈魂教堂的一塊磚瓦。所以一個人的書房,一個人的藏書,是一個人的世界,是他的靈魂的體現。

  書如果在空間上體現出一個人的靈魂,他的興趣、他的嗜好、他要隱藏的東西都在裏面。那麼對他來講這些書有沒有時間縱深的角度呢?我覺得這也是一個很值得探討的話題。

  所謂時間縱深的角度,可以這樣來理解——買了一本書回來可能會簽名,簽名的旁邊還會有日期,我相信有些人會有這樣的習慣。有的人甚至會連什麼時候看了這本書也記下來。甚至有人更特殊,這本書可能買回來的時候簽了名,寫了購買的日期,後來看書的時候又寫了日期,而且可能一下子看不完,可能過幾個月拿出來又看,於是又記下日期。這本書就變成了一本日記,歷年來你讀它的軌跡都留在上面。如果不是刻意這樣做的話,你也可能會夾一些書籤、證件、名片。一大堆東西塞進去,塞進去之後,這些東西都是你生命中某個過程的記錄,都保留在這書裏面。

  書不只是表達、承載內容的載具,書本身也有歷史,有被閱讀的歷史、有被翻開的歷史、有被購買的歷史、有被轉賣的歷史……特別是圖書館的書更是如此。有時候,讀書相當於跟一個你不認識的人,一個不知道是多少年前讀過這本書的人進行遙遠的對話。而這個對話,只有下一個借這本書的讀者才能很完整地看到:原來在我所不知的時間裏面、在我所不知的兩個人中間,曾經有隔空的對話發生在這本書上面。

  談到這裡,我們逐漸接近了一個更加核心的問題——在閱讀的那一剎那,我的生命如何受到影響?如何被改變?如何和書發生關係的呢?到底什麼叫閱讀呢?

  所謂的閱讀,我可以借用法國思想家布朗基的話:閱讀就是讓人得到自由,讓作品得到自由。我們每個人讀書的時候幾乎都有這樣的經歷:你會發現有些書是讀不懂的,很難接近、很難進入。我覺得這是真正意義上、嚴格意義上的閱讀。這樣的閱讀總是困難的,困難在於閱讀這些作品的時候,我們希望把它們組織成有機的東西,讀出一個意義來,讀出一個自己能理解、掌握的世界。但是你感覺這個作品在抗拒你的這種慾望和要求,整個閱讀的過程其實是個角力。這時候你就發現,閱讀無非是讓我們發現了我們自己的頑強意志以及作品本身的不可征服。作品是自由的,在於在閱讀過程中你發現它不能被馴服;你也是自由的,因為你充分地意識到自己的意志、自己靈魂的存在。讀完一本很困難的書,你不能説自己都懂了,但是你的深度被拓展了,仿佛經過了一場漫長的鬥爭,這樣的鬥爭就像做一種很劇烈的體育運動——精神上的體育操練,使得你這個人被轉化了。

  大家平時很容易有俗見,就是認為讀書應該讀一些引人向上的書、勵志的書籍。例如推薦看一些名人的傳記,看看這些人怎麼奮發向上、努力向前,最後成為一代偉人等等——我很反對年輕人看太多這種勵志書。

  為什麼?我發現一個人讀勵志的書籍多了都會變成傻子,就是立志立過頭了。無論遇到任何困難、任何問題,他就想到要勇往直前、排除萬難、不怕犧牲。他沒有考慮過,是不是自己錯了,是不是一開始的決定就有些問題。他對世界的看法會很單調,對人生的看法也很單一,從來不知道世界的複雜,人生的陰暗。所以,我認為在年輕的時候,有機會要看一些“邪惡”的書。如果一個人很早的時候就意識到人性裏面的陰暗、邪惡,知道自己控制不了那種慾望、那種動力,你就會明白人生很不簡單、很複雜,世界很可怕、有很多意外、很多不能控制的東西,這樣你有可能變成性格比較平和的人。讀書不是讓人變壞,而是讓我們對人性有一個縱深的理解。

  所以我們大家請開放自己,讓閱讀、讀書去改變自己。我們隨時隨地都還有這種可能:儘管自身未必會變成更好的人,但是改變本身就已是人生的目標。(梁文道)

[責任編輯:李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