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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目”之思

2020年05月15日 10:51:00來源:光明日報

  一

  漢代典籍《淮南子·説山訓》中,有這樣一段富含哲學意蘊的文字:

  有鳥將來,張羅待之,得鳥者一目也。今為一目之羅,無時得鳥矣。今被(披)甲者,以備矢之至;若使人必知所集,則縣(懸)一札而已矣。

  大致意思是:有鳥飛過來了,捕鳥的人把網羅張設開來等待著,果真把鳥捕捉到了,看起來捕到鳥的只是一個網眼,但不能由此認為,張那麼大的網實屬多餘,只需一截短繩結成個小圈圈就可以了;相類似的,人們披掛鎧甲,為的是防備箭鏃射傷身體,如果事先就知道箭會射中某個部位,那麼,只需在那個地方懸挂一片木札就可以了。但這又怎麼可能呢?捕鳥成功,護身有效,誠然靠的是羅之一目、甲之一片,然而由此天真地以“一目之羅”捕鳥,或者想當然地隨處挂上一個甲片以護身,那必然毫無功效可言。

  古人用語簡練,寥寥48個字,講了兩件有趣的眼前小事、尋常現象——也是兩則寓言,卻可以啟迪讀者觸類旁通,據以思索、領悟一些深刻的大道理。

  從“羅”與“目”的辯證關係,我們可以聯想到整體與個體,全局與局部,系統與碎片的關係。一張網,需要由無數個網孔組成,聚“目”成“羅”,“羅”具有全局與整體的意義。二者輔車相依,相互依存,聯繫緊密。在這裡,整體功能大於各個部分功能之和,體現事物的本質,發揮著決定性作用;因此,必須樹立大局意識、整體觀念與“一盤棋”思想。“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而作為“羅之一目”的個體與部分,同樣不可缺少,所謂“無目不成羅”。金縷玉衣之所以貴重,在於它那連綴起來的玉片和金絲,如果去掉了金縷、玉片,也就喪失了應有的價值。然而,它們再貴重,又不能“各自為政”,而是有賴於整體、系統發揮作用。任何只管局部、無視全局的想法與做法,都是違背規律、脫離實際的。歷史經驗、社會實踐、生活常識,都從正反兩方面驗證了這一真理性的認識。

  二

  還有一個與“羅”“目”有關的故事。

  《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載,戰國時期,秦軍圍困趙國都城邯鄲,平原君趙勝奉趙惠文王之命,赴楚國請求援兵。鋻於這一使命的重大與艱巨,平原君決定挑選20位文武兼備的門客,組成使團共同前往。可是,挑來選去,只得19人,這時一個叫毛遂的門客銳身自薦。平原君説:“賢能的人立身世間,就好像鐵錐放在袋子裏面,它的尖鋒立即就能顯露出來。而你已經久處三年,卻未見有人稱道,看來還是無所作為吧?”毛遂説:“我不過今天才請求進入囊中罷了。如果能早些進入囊中,那我的鋒芒早就露出來了。”這樣,平原君便帶上了他一道前往,結果,毛遂大展奇才,“以三寸之舌強于百萬之師”,勝利地完成了求援出兵的使命。

  晚唐詩人周曇有感於此,寫下兩首七絕,其中《春秋戰國門·再吟》曰:“定獲英奇不在多,然須設網遍山河。禽雖一目羅中得,豈可空張一目羅!”説的是,要延攬英才,必須面面俱到,“設網遍山河”,把工作做到各個角落去;否則,就會造成平原君那樣的失誤——“相士千人”,卻把自己門下的“國士”毛遂漏掉了。這個教訓實在是太大了,連身旁的“國士”都被遺漏,更何談八方納士,四海求賢!

  這種“設網遍山河”的做法與思路,適用於各個方面。現代著名考古學家李濟,一次提問他的學生李亦園:“假如一個網球掉在一大片深草堆裏去,而你又不知球掉在哪個方向,你要怎樣找球?”李亦園説:“只有從草地的一邊開始,按部就班地來往搜索,絕不跳躍,也不取巧地找到草地的另一邊,這才是最有把握而不走冤枉路的辦法。”他的回答頗得老師的首肯。因為做學問也如找網球一樣,只有這樣既著眼全局,又腳踏實地,不取巧、不信運氣地去做一些也許被認為是笨功夫的努力,才會有成功的希望。

  其實,在日常生活中,“羅”“目”緊密關聯的情況,是所在多有、隨處可見的。比如,歧路亡羊,人們四齣尋找,最終發現蹤跡、找回亡羊的,只是某一路線、某一個人,但是,最初構想又必須放眼四方,無一遺漏。同樣,武裝警察射擊正在作案的行兇殺人的暴徒,幾人一起開槍,致命的也許只是一顆子彈,但我們不能説,其他射擊者做的是無用功,屬於多餘之舉。這和張羅捕鳥同一機杼,如果沒有無數個網眼同時發揮作用,那鳥也無法逮到。

  在屬於全盤工作、統一行動的範圍內,有些人、有些事,看似與終極目標的實現並無直接關聯,但其作用必不可少,差別只在於直接與間接,主要與次要,主角與配角,前鋒與後衛而已。同是在《淮南子·説山訓》篇,還有這樣一段議論,也十分精闢:

  走不以手,縛手,走不能疾;飛不以尾,屈尾,飛不能遠。物之用者,必待不用者。故使之見者,乃不見者也;使鼓鳴者,乃不鳴者也。

  人奔跑時不用手,但若把兩手捆起來,就跑不快;鳥飛行不直接靠尾巴,但若彎曲著尾巴,就飛不遠。各類事物,凡所運用的部分,一定要靠不直接運用的部分來輔助、支撐。所以,使某些事物得以顯現的,是本身看不見的;使令鼓發出聲音的鼓槌,是本身並不發聲的。

  概言之,古今中外之一切善用兵與善謀事者,都富於辯證思維,懂得這番對立統一、相反相成的道理,從而諳熟並掌握統籌全局、齊抓共管的本領,形成“一盤棋”,打好“組合拳”。

  三

  如果再引申一步,聯繫到人才的培養、造就問題,同樣可以從中獲得有益的啟示。

  就才能的基本要素來説,應該包括學識、能力與識見。而學問與知識又是人才賴以成長和發展的基礎。革命導師列寧早就説過,只有用人類創造的全部知識財富來豐富自己的頭腦,才能成為名副其實的共産主義者。古代的哲學家、科學家無一不是學問淵博、見多識廣的人。亞裏士多德對天文學、生物學、物理學、邏輯學、心理學、倫理學、歷史學、文學、美學等都有深湛的研究,就是一個顯例。

  金代學者劉祁在其學術著作《歸潛志》中指出:“金取士以詞賦為重,故士人往往不暇習為他文”;“殊不知國家初設科舉,用四篇文字,本取全才。蓋賦以擇制誥之才,詩以取風騷之旨,策以究經濟之業,論以考識鑒之方。四者俱工,其人才為何如也!而學者不知,止力為律賦,至於詩、策、論俱不留心。其弊基於有司者止考賦,而不究詩、策、論也。”可見,即便是在舊的時代,也強調淵博、會通的學問,重視全面人才的選拔與培養。

  當今,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人文學科飛速發展,構成了多層次、多序列的錯綜複雜的立體知識網路。它們相互滲透,彼此交織,既高度分工又深度融合,而綜合化是發展的主要趨勢。在大批的邊緣學科、綜合性學科(如環境科學、生態科學、能源科學等)與橫向學科(如系統論、資訊論、控制論等)應運而生,各類行業交融性不斷提高的情況下,如果把自己的知識面局限在一個狹小的天地裏,科學視野不寬,就很難取得更大的成就,因而需求更多的全方位的人才。為此,許多國家都提出了“通才教育”的思想。“通才”一般具有總體觀念強、知識面廣、思路開闊、後勁足、應變能力與創新能力強的優勢,在社會上深受歡迎,被稱為拿“金色護照”的人才。

  當代的學術大師李學勤就是一個典型的範例。他的學識淵博,舉凡社會、人文、自然科學,無所不窺,在學術界有口皆碑。這源於他從小就養成了泛觀博覽的習慣,從而擁有了文、理、工等學科領域全面的知識。他很喜歡用一句英文俗語“一些的一切,一切的一些”來説明自己治學成才的體會。“一些的一切”,即學什麼東西就要對這個領域已有的一切都盡力弄懂;“一切的一些”則是説,對其他領域的知識,即便不能成為專家,也都要儘量懂得一些。

  (作者:王充閭)

[責任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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