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極的初見
“我先問你,去南極幹啥?”往返三萬公里的船票、機票全部訂好,出發前向張宇討要他數年前的小説《對不起南極》時,想不到他會這樣問我,想不到還把我問住了。
是啊,這件事是匆忙決定的。在北京偶遇老友,得知酷愛攝影的她們籌備好了南極行程,據説已經做了兩年“功課”,那條船有著天生的探險基因,是人類第一個抵達南極的英雄阿蒙森駕駛船隻的二代型號,噸位與旅客人數最安全最適合登島……
而我,當時還在為承諾的書稿因故沒有按時完成緊張度日。然而一切又那麼誘人:熟悉的旅伴、專業的攝影師、英語流暢的室友,還有一位資深醫師加入,用朋友的話説,你再也遇不到這樣的團隊。
可是這些,都不是那個問題的答案。
沒有想到,當我從北京起飛,經停巴黎戴高樂機場,越過大西洋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再轉程到達被稱為世界盡頭的烏斯懷亞,登上前進號郵輪的第二天,答案就猶如眼前沒有邊際的海水一樣,不可阻擋地涌入腦海。
他為遊客擦鞋,有一座冰川以他的名字命名
當下,探訪南極的路線越來越多,判斷優劣有一個重要標準,就是登島次數。我們乘坐的挪威前進號郵輪,由南緯50度逐漸進入60度,不但能欣賞正值夏季的南極諸島景色,還能逐漸適應船上生活,然後再進入低溫浪大的南極深處。上船第三天,我們就分小組換乘衝鋒舟,踏上了西點島。
從南極帶走的只能是記憶,留下的只能是目光,嚴格的法規使上船下船時防水靴的清理成了最重要的事情。消毒池自助清洗,高壓水槍噴洗,最後,船艙入口處設專人清理鞋底。當我背轉身抬起腳底的瞬間,瞥見的是一頭銀發,坐在矮凳上為大家擦鞋的老人露出和善的微笑。我卻不自然起來,早聽説北歐勞動力缺乏,飛機上遇見“空叔”“空姨”不足為奇,但是要把沉重的鞋底伸向一個老人,還是覺得挪威這家公司用人不妥。
船方豐富的安排,讓初次遠航的新鮮感很快淹沒了這個細節。參觀頂層的艦橋、七層的音樂廳、最底層的輪機房、與全體船員見面,最後來到四層。相較其他位置,這個空間最寬敞平穩,餐廳、公共聚會區域、共用通訊辦公區域、小商場都在這一層,兩側的落地窗前,擺放著沙發茶几,坐在這兒向外望去,航行中的大海一覽無余,是大家喜歡的去處。
四層最中間區域,安放著環形臺面,每天的行程路線、登島須知、島上動物植物介紹、事項通知甚至客人丟失的物品,都擺放在這裡按需拿取。在這個人員流動最多的地方,我發現最引人注目的一面墻上,張貼著一些人物照片和説明。一幅幅看過去,竟然發現最醒目處展示的面孔有幾分熟悉,仔細辨認,竟然是船艙入口那位擦鞋的老人!不可阻擋的職業好奇心,讓我馬上請來同行的英語極好的喻女士。“這是咱們船上探險隊隊員介紹。”我急不可耐地指向屬於老人的文字。
“布魯斯·莫尼亞,‘莫尼亞斷崖’以他的名字命名,這是南極洲乾旱河谷的一個基岩地貌,他已經進行了50年的冰川和海洋地質研究。他擁有地質學、海洋地球物理學和冰川沉積物運輸的學士、碩士和博士學位。2019年,他被授予探險傢俱樂部的洛厄爾·托馬斯獎,以表彰他在科學探索和研究中的職業成就。布魯斯目前的調查涉及使用天基、機載和地面遙感、攝影技術來記錄快速變化的地球表面特徵和過程,尤其是迅速消失的冰川。布魯斯撰寫了四本書,並撰寫了400多篇專業文章、摘要、地圖和報告。”
其他探險隊員的簡歷,也都顛覆了我對探險隊員這個職業的認知:有地球科學碩士、自然地理碩士、生物學學士、鳥類專家、《國家地理》雜誌特約攝影師……
震驚之餘,我千方百計將布魯斯博士和我的英語旅伴約到了一起,在落地窗下,在南極海萬頃碧波之上,一個人對至美至純的執著追求,夢幻般展開。
他出生在俄羅斯一個姓氏叫“閃電”的家族,全家人都熱愛大自然,妹妹是一位地質學家。他從1965年6月開始對冰川感興趣,起初是從衛星圖上進行跟蹤,研究變化。後來,他發現了許多衛星圖解決不了的問題:許多冰蓋直接斷裂,推到海裏的那部分無法計量,冰川融化速度自近代以來日益加快。但許多人並不相信他的結論。於是,他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尋找冰川最早照片,實地拍照進行直觀的對比。為此,他移民美國阿拉斯加。
“那裏有世界上最集中的冰川,我到現場也最快捷,在家裏吃過早餐,就可以飛安克雷奇,晚上就在研究地了!”布魯斯有著隨時流露的幽默。
為此,他與阿拉斯加國家公園一個基金會合作,對方為他提供船、駕駛員和住宿地。這個研究吸引了他45年,至今依然孜孜以求。
所有工作都是前所未有的,因此很不容易。老照片需要反覆尋找篩選,過去圖書館、大學都沒有這個分類,要從有關書籍、報刊中蒐集比照,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爾後,到這張照片最初的拍攝地,找到最明顯的參照物,儘量用當年相同的照相機,把最新地貌拍出來。因為當年的照片大多是風景照、明信片,找對角度非常非常困難,經常需要花一個星期、一個月在同一個地方繞彎徘徊。他曾連續四年去同一個地方,每次都待兩週到一個月,最終才找到最準確的標誌物。要知道,這些地方自然環境極其惡劣,他曾經與一隻北極熊搏鬥,後來發現那是一隻幾乎沒有一點脂肪的病熊;還有一次,巨大的冰山斷裂毀掉了營地,他憑經驗讓衝鋒艇加速才死裏逃生……
在布魯斯的電腦裏,我看到了這些來之不易的照片。僅憑視覺你就能清晰地看到,當年那些穿著白色鎧甲的大山,是怎樣逐漸只剩下一件白上衣、一頂白帽子,最後成為藍天下黑色的凝固。布魯斯建立了自己的數據庫,從240座最早的冰山、175個研究點得出冰川的融化速度及其對氣候、人口遷移影響的準確數據。
2019年,他被授予美國功勳科學家稱號,白宮為他和其他獲獎的科學家舉辦了三天的慶祝活動。
然而,還有很多人拒絕承認環境變化帶來的災難性影響,布魯斯憂心忡忡。由於他參加的基金會不能提供研究南極的經費,於是他選擇了這條郵輪,報名參加船上的探險隊,“我的主要任務是考察冰川情況,決定遊客能否登島、走哪條路線最安全,晚上為遊客講冰川學常識,當然,還要根據隊長安排,幹一些船上的雜活。我會儘快向國家自然基金會提出考察南極的申請,用更多的事實,讓大家堅信是人類的活動破壞了世界原來的樣子。”
我的目光從布魯斯電腦上的圖片移向深不可測的大海,此行有幸,與一位功勳科學家同行,去看地球最初的樣子!
最高獎賞:“體驗不可言狀的美”
碧綠,鵝黃,褐色紅……沒有想到,南極探險的第一次登島,映入眼簾的是一幅春天的畫面。
國內立冬正好是南極洲立夏,此時的南極與想像中極地的萬物肅殺相去甚遠。那綠草、黃花簇擁成團,草看不到莖,花看不見葉,近前,才看清楚那大團的顏色都由細小組成,花瓣極小、草葉細長,成片的紅色更是附著在岩石上的苔蘚,它們緊緊擁抱在一起,給島嶼潑灑出亮色。島上樹木種類非常單一,印象中像中國的柏樹那樣,葉子細碎肥厚濃綠,成片生長,沒有一棵枝幹筆挺,而是都朝一個方向傾斜,顯然與常年風向一致,許多被吹倒在地,依然順勢生長,與草地相連,在極地頑強地綻放著美麗。
這就是極地的春天,人們裹著厚厚的防寒服置身冷風包圍的春色中。
下雨了,夾雜著細細的雪粒,沿著探險隊員的路標,我們看到了又一片蓬勃的生命。通向海灘的山坡上,無數企鵝在岩石上集聚,儘管我們已從頭天晚上的船上課程中知道這是跳岩企鵝,但還是被它們靈活中透出的笨拙萌到了。為了把食物和作為鋪墊的碎石送給正在孵蛋的伴侶,它們在岩石上跳上跳下,一不小心就失足滑落,可肥胖的身軀能夠瞬間敏捷翻起,又搖搖擺擺地決然前行。還有在旁邊草叢裏築窩的白頭信天翁,黑色翅膀白色頭頸,如果不是偶然從羽毛中探出粉紅的尖嘴,幾乎難以和企鵝區分。
當你沉浸在眼前的一片呆萌可愛中時,還會有一種異樣的體驗。哦,是這些動物的旁若無人!即使遵循規定站在探險隊員標注的記號之外,我們之間的距離也不過一米之遙,可這些動物沒有一點受到驚擾的樣子,照樣笨拙地跳躍、安靜地趴窩。那些隨時可以飛翔的信天翁,甚至永遠保持著自己感覺舒服的姿勢,有的露出一隻腳丫,有的把尖嘴探進翅膀。它們毫無戒備的樣子,讓一位攝影師朋友哭笑不得:“我拍了一群瞎鳥,它們連眼睛都懶得睜開!”
我卻陷入了沉思。自然是什麼,就是寫在大地上的自由和平等,萬物遵循自己的習性規律,適應和共用這個星球的饋贈,生靈之間沒有高貴卑賤,只有按照自然法則生存。接下來的航程中,我看到了追逐衝鋒艇浪花的成群白海豚、與遊輪齊頭並進的座頭鯨、密密聚集的上千萬隻企鵝,我看到了在南緯60度極寒中漂浮的隨光線變換顏色的浮冰、隨時可能坍塌的巨大冰川……我不再驚異,只有貪婪地去欣賞,拼命地去記憶。
也是那時那刻,我理解了採訪這次航行的船長時,他那句難忘的回答:“我的最高獎賞是許多來信,乘客從世界不同地方告訴我,他們體驗到了一種不可言狀的美。”
與船長交談並非易事,為此,我寫了一封申請函,並且呈上準備了解的問題,其中有兩個我認為比較重要:“在過去的年代裏,許多人到南極是為了通過探險成為英雄,如今你帶領我們普通乘客來到這裡,你認為我們此行的意義是什麼?你的船長生涯裏,得到的最高獎賞是什麼?”船長用那句話回答了我的兩個問題。
奧萊·約翰·安德里亞森船長出生在挪威一個航海世家,父親當過船長,妻子和哥哥現在都在船長崗位上,“我有三個女兒,大女兒的理想是當船長,她正在學習和考試,準備將來和她的父親一樣。”他展示了自己腕上的一塊金錶,擁有50年航海經歷的人,才能得到政府頒發的這一紀念品。如今他已經當了30年船長,50次穿越號稱死亡地帶的德雷克海峽,我能掂量出安德里亞森話語的分量。
午夜陽光是南極特有的極晝現象。天氣變化讓24小時高懸的太陽發散出不同的光芒,在浮冰集中的天堂灣海面,你會看到晶瑩剔透的巨大冰塊反射出奇異的色彩,蔚藍、橘紅、深紫、金黃,那些不知漂浮了多少日子、從哪座雪山崩坍下來的千年造化,在海浪衝擊下形成人工無法鍛造的形狀,隨著冰層的厚薄顯現不同的色彩。於是,兒時的玩具萬花筒中的景象在眼前放大,各種色彩與我們乘坐的衝鋒舟濺起的浪花交相輝映,轉瞬即逝,夢幻?童話?比夢幻真實,比童話美麗!
極地露營,真正勇敢者的選擇,然而並非每個遊客都有機會。除了身體素質要求,還要英語流利、會游泳,要離開大船、離開衝鋒舟,在冰天雪地中自己安扎帳篷。當我迫不及待地追問旅伴的體驗時,他第一句回答是“無法言説”,那種生命裏從未有過的安靜,仿佛在真空裏,世界上只剩下了自己,不,覺得自己也消失了,還有夜空,從未見過的顏色……
我被感染到了。真的有一種感覺無法描述,只能永遠留在記憶裏。
原本可以是那只鳥
“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卷集著烏雲。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極地之行,發現高爾基的《海燕》裏,竟然會有浪漫中的真實。
大西洋是群鳥的天堂,它們自由的身姿,是極地航行的一大風景。海上度過的20多天日子裏,看到鳥兒最多的時候,是天氣最糟糕的時候。南極的夏季氣候多變,陽光燦爛的天空,瞬間就會被大雨冰雹雪花替代。那個時候,就上甲板吧,憑著船上課堂提供的圖片,能認出雪白的是雪海燕,黑色的是北極鷗,黑白相間的是賊鷗,它們在黑色的波濤之上舒展著身姿,閃電一樣疾飛,巡邏一樣翱翔,時不時拍打水面鑽入海濤,風雨雪花的襯托下,越發顯示出自在從容。
極地動物的生存能力極強,一小堆碎石便是企鵝的巢穴,一叢野草棲息著信天翁一家,海豹更是隨意,沙灘泥沼上到處可以看到它們呼呼大睡的身軀,儘管探險隊事先設置了路標,行走時依然需要處處留意,不留神,手杖觸到的那塊大石頭就會探出烏溜溜的黑眼睛。有一次,一隻海豹居然在探險隊攜帶的物品包裹堆上睡著了,大家離開時,那傢夥老大不情願,隨搬運作李袋的隊員來到海邊,又跳進海水追趕衝鋒艇,我想,它大概平生第一次安臥在如此柔軟的物體上酣睡。
誰是這片土地的主人?為了探訪這個星球最後的美麗,我們來了,乘坐著火與電驅動的鋼鐵大船,包裹著厚厚的防寒防水服裝,帶足各種防治藥丸,甚至,我到最後才明白,每次登島時,探險隊帶上島的那些包裹,是為了防止氣候突然變化,足夠百人享用三天的物資……我們盡其所能,在甲板上看飛鳥,觀魚群,在探險隊員帶領下和企鵝海豹合影,然而,我們無法企及的水的深處山的遠處雲的高處還有什麼?答案在它們那裏。它們能夠在碎石上築巢,在草窩裏育兒,在浮冰上游戲,在天地間飛翔!
南極歸來,整理這些文字的時候,小區門口已經有了嚴格限制外出的各種設置,那個叫冠狀病毒的看不見的生物,把叫做人的我們逼進家裏,趕進醫院,奪走我們的生命,有學者發出這樣的警示:不是自然侵犯了我們,是我們侵犯了自然……
是的,我們擁有哲學藝術歷史科學,擁有值得自豪的創造力,然而所有的進化,在生命的極端挑戰面前,在大自然的無限奧秘面前,都會顯示出無力和蒼白。於是,在南極的島嶼上,至今保存著熬製企鵝油的大鍋、捕獵鯨魚的機船、囤積魚油的巨大鐵罐,讓恥辱永遠警醒人類;於是,拜訪南極受到最嚴格的約束,從各種國際檢查機構的制約,到我親歷的限制登島人數、上下船沖洗鞋子、專設房間為衣物吸塵等措施……
我們千方百計,就是要保護地球原來的樣子,我們不遠萬里,就是要體驗自然和生命和諧的最初,就像我們保留兒時的照片,珍藏初戀的情書,牽掛家鄉的老屋……
於是,當船長安德里亞森又一次成功避開德雷克的風暴,把前進號穩穩停靠在烏斯懷亞港灣,準備離開我們依賴的這塊海上陸地時,我把內有探險隊員、攝影師雷曼作品的隨身碟裝進了行李箱。挑選最多的圖片是一隻只姿態各異的飛鳥,今生,我會永遠致敬生命的本源,在夢裏飛翔。
(作者:劉先琴,係本報高級記者、河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責任編輯:楊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