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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正賀:我在故宮45年就做了這一件事兒

2019年12月06日 08:53:00來源:北京青年報

  董正賀:我在故宮45年就做了這一件事兒

  不久前,在恭王府博物館抱廈展廳內舉辦的“素履——董正賀書法展”吸引了很多人前來觀展,這些彰顯皇家書法莊重、雍容氣質的作品在大眾視野裏掀起不小的熱議。人們在感動與敬佩之餘,不禁紛紛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了作品的書寫者:董正賀。

  她是誰?她,是故宮裏一位專事寫字的書家,在故宮博物院工作了45年。景仁榜、鐘錶館、石鼓館……除去故宮裏這些熟悉的館名,頤和園、杭州西湖等很多匾額、楹聯也都出自她手。

  11月13日,京城寒流突襲,狂風捲起的落葉沙礫直拍在臉上,路上行人掩面疾走。記者來到董正賀位於北三環一處高層居民樓的家,舉手敲了兩三下,門應聲而開,一隻掃地機嗡嗡地轉到腳下,似乎來迎客,很快又掉頭轉開。客廳臨窗一面大大的紅木畫案和鑲在現代畫框裏的一幅書法,相互遙望,周正雅致。

  68歲的董正賀一頭利落的銀色短髮,消瘦,黑色毛衣外套著一件灰色毛披,有點酷。坐在桌邊,聽著她的一口北京話,感受到親切又直爽的氣息。

  我幹的剛好就是我最喜歡幹的

  提起剛剛落幕的《素履》書法展,董正賀笑著直言是“機緣巧合的一件事”。當時故宮一位副院長調任恭王府新任館長,剛開始找她時甚至一度不想做展覽 ,“算起來準備時間特別倉促,而且那時我的心情也特別不好。”但是女兒和女婿非常支援她,再加上老領導説得很懇切,“他説我這個傳統的內容放在這比較合適,我也得支援他的工作”。十月十一月也是最好的時間最好的季節,以至於“最後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一旦決定,行動起來的她一點都不含糊。除去從浩瀚的作品裏選定參展內容,為這個展覽做的畫冊也是董正賀自己設計的。觀展時這本畫冊收穫不少朋友的稱讚,開始她還有點不相信,後來“三聯書店的一位老主編來看展,他問我‘這本書設計挺好,誰設計的’?我説‘真的好?’他説‘真的好’”,她才釋然又認真地説,“其實我想法特簡單,當時跟我説可以放120件作品,我就認定了不能放120件,不可超過60件。”她指著其中一頁,“像這麼大的篇幅,只能放一張才能醒目,出來以後都説效果好。”

  《素履》展上的書法作品得到認可和好評,董正賀更多的是感恩,“我幹的是特別平常的事,我幹的剛好就是我最想幹的。我最喜歡的就是我的工作,還特別幸運地得到一個特別好的機會。”

  寫字天生挺容易,別人寫不好我覺得挺奇怪的

  1951年董正賀出生於北京一個懸壺世家。 “我爺爺在北京算一個名醫,我家在南池子有一個四合院,我們家一直沒分家。”爺爺董玉琨寫得一手好字,她存有爺爺以小楷抄寫的《藥性論》,周正大氣。

  説起往事,她有很多感觸,“我們家開醫院,我的小學老師生病抓藥什麼的都會到我們家來,我記得一直到五幾年都到我們家來看病,小時候的我還是比較受寵的。”她記得那時候也沒什麼好玩的,小夥伴一叫就是出去跳猴皮筋。

  父親董石良當時在榮寶齋工作,她印象特深,“我二年級,有一天他看見我在外面就説,你看鞋都跳破了,別在外邊跑了,回來寫寫字,以後寫完一篇字,你再出去玩。”八歲的董正賀很聽話,她開始每天在家寫一篇字,“人家叫我出去玩,我急急忙忙得把這個字寫好了,但沒有想過要比別人寫得好。”

  不料提筆一寫,小小年紀便展露鋒芒,“大家一看都覺得挺好的,借著父輩的光兒,我小時候常與啟功等先輩見面。”一路寫一路受到的褒揚越來越多,可她卻覺得寫字是本能,“從一開始我就沒覺得難,好像寫字天生就挺容易,別人寫不好我覺得挺奇怪的。” 家裏的耳濡目染,給了她極大的幫助。“我爺爺的字好,我父親的字也好,張一元的牌匾就是我父親寫的,所以我覺得字必須這樣寫才能好看是天經地義的。”

  她記得有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小學四五年級時班主任放暑假前老拿一摞成績冊給她,每個裏邊兒夾一張紙,是老師寫的操行評語,讓她回家重新抄在成績冊上,第二天再帶回去。

  “我奶奶當時看見還説這是什麼作業呀,怎麼這麼一大摞?反正我也不出去玩,班裏四十七八個同學的成績冊,我一晚上都給抄完了”。

  緊接著放暑假了,發下成績冊一看,唯獨她那本是老師寫的。“我奶奶就説:我們孫女比老師寫得好多了。因為她看了我抄的那一摞,也看了老師給我寫的這一本。”

  故宮頂級的專家給我講,要比在北大讀歷史系還厲害

  董正賀15歲那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雖然她學習等各方面都很好,可是因為家庭的原因,“大家都當紅衛兵,不讓我當”,她第一次嘗到人生的苦味。

  “爺爺非常喜歡我大爺,他也特別聽話,跟著爺爺學了醫,開診所。後來國民黨抓兵的時候,爺爺不願意讓我大爺去當兵,就在國民黨軍統那邊花錢給他買了一個位子。説是軍統裏的醫生,其實一天都沒有去國民黨工作過,但是因為大爺有一張軍官照片,後來成為被鎮壓的對象。”

  除了沒當上紅衛兵,董正賀也算平靜地度過了那段特殊歲月,“他們給老師貼大字報,都來找我寫。”

  1969年,隨著上山下鄉的大潮,董正賀到內蒙古插隊,“離邊境100多公里有個烏海醫院,以前是關押戰犯的醫院。戰犯遷走後,改造戰犯的那些管理幹部繼續管理知青。我們500多個知青就在這兒住了下來,管它叫勞改農場。”

  插隊生活非常艱辛,1972年董正賀開始發覺身體不對勁,“咳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後來就發燒,越來越嚴重。回北京去協和醫院一看,確診是肺結核。家裏人不願意讓我去傳染病醫院,就在家裏養病。”每天干什麼呀?繼續寫字吧,“我在家裏又畫畫又寫字, 一直待了大半年。”

  1973年知青開始陸續返城,成立了上山下鄉知青辦公室,“像我這生病的,街道工廠都不願意接收。”沒想到幸運之神降臨在尋常的一天。“一個知青辦的人來家訪,姓王,他看我在家畫畫寫字,就説他那裏挺忙的,問我願不願意到知青辦公室去幫忙?”

  董正賀到了知青辦,“每天負責接待進來招工的單位,比如北京手錶廠來人説給我們廠四個指標,兩男兩女。東方紅煉油廠來人説要50個工人,40個男的,我分別登記整理。每個月大概給20塊錢生活費。”

  招工單位一撥兒一撥兒地來,有幾個地方她自己也特別想去,像手錶廠還有北工大,但都錯過了,“人家都覺得我就是這個辦公室的人,誰也不知道我的身份也是知青,我又不能給自己推薦。”

  時間久了,董正賀的心裏有點著急。正在這時,故宮來要四個工人,做修銅器、修傢具、修古建築、油漆彩畫的活兒。“當時我們家住在南池子,離故宮特別近,我回家和父母商量時還開玩笑,説今天有一個招的是友誼商店售貨員我都沒動心,但是故宮我就特別動心。我父親支援,説故宮起碼挺近的,又挺安靜的。”董正賀找到招工的那個人,經過體檢,她挺順利地進了故宮。

  因為填寫一張履歷表,初進故宮的董正賀就遇到了自己人生中的貴人。“填表的時候我還挺緊張,寫的鋼筆字,寫完遞給坐對面的幹部。他看了半天問‘你喜歡什麼呀?’我心想喜歡什麼?我不是來這兒當工人的嘛,但是我口氣特別大,就説‘我喜歡書法’。”大話説出口,她感到對方一副“什麼叫書法你懂嗎”的表情。“你平常寫嗎?把你寫的書法拿給我看看。”

  這一句話,成為董正賀命運的轉捩點。看了她的字,“他當時就跟我説,你不要到修復廠去,我這裡有點活兒要你幹。”

  後來董正賀才知道,對方叫吳空,原來是中央文史館的一個副館長,國務院參事室的參事。在此之前的六七年,故宮都是關門狀態,那時正為開放做準備,吳空當時從幹校回來被安排到了故宮。

  吳空領著董正賀來到排了一面墻的櫃子前,告訴她裏邊全都是“文革”當中的各種文件,其中還有一些是跟國際上交流的文件,都要整理、登記,做成卡片。“這個工作需要字寫得好,就由你來做。”董正賀花費了幾個月的時間,坐在那兒埋頭全部整理一遍,做出了完整的一套卡片。“幹完了以後他特別滿意。”

  回想起那段時間,董正賀覺得最大的收穫是接觸了故宮裏的很多“牛鬼蛇神”,不懂的就找他們去問。“都是故宮頂級的專家給我講,比在北大讀歷史系還厲害。”

  做完這個工作,原本應該給董正賀安排到修復廠去上班了,但戲劇性的是吳空又找到她,“‘小董你不去修復’,我問那我去哪兒?他説你去陳列部。”

  天上一下子掉下這麼個大餡餅,簡直讓董正賀喜出望外。要知道陳列部管理的全是故宮博物院的文物資料,那是“只有美院的大學生才能去的部門”。更讓她興奮的是,“那真的是得天獨厚,總能看到想看的東西,看的永遠是最好的東西。”她覺得“在這裡沒有理由不把事兒幹好”。

  我那時候的大量工作是用油漆寫字

  陳列部的日常工作就是每天整理文物的檔案、照片,繁複單調,但她一幹就是四年。中午休息時間她也不出去,“自己寫寫字”。她的右手明顯能看見中指第一個關節側磨出的一大塊繭子,“拿毛筆要用這個手指頂著,從22歲開始已經這樣了。”

  天冷的時候,沒有暖氣還要點爐子取暖,“過一段兒我就寫一摞拿出去,拿那些寫字的紙點火用。”時間長了,大家覺得“這麼年輕的一女孩兒,還能坐得住。”

  故宮有個傳統是“有一個人專門搞書法”。當時故宮搞書法的是特別有名的金石大家金禹民先生,董正賀經常去看他寫字。1976年,金禹民先生突然患病,董正賀被調入美工組,接手他的職位,走上專職的書寫工作。她常常感慨自己的幸運,“其實跟我一塊兒寫字的人,有比我寫得好的。但是這個工作太枯燥了,有出國的有調出版單位的。以至於最後缺一個真能寫字的,卻發現沒人能幹這個活兒。”

  很多看過展覽的人對董正賀説:“要想找寫這麼好的一個楷書的人太難了。”董正賀微微一笑,“真的是要感謝故宮,因為我每天必須寫楷書,稍微有一點不規矩,不光領導不答應,觀眾更不答應。”

  90年代以前,故宮説明都寫在抱柱上,風吹日曬的,那個字要用什麼寫呢?用油漆寫。這樣“力透木板背”的功力,完全不像拿毛筆蘸著墨在紙上寫字那樣輕鬆,要下苦功才能練就。董正賀指著當年偶然留下的一張工作照,“我那時候的大量工作是用油漆寫字。當時就趴在地上,在木頭板上寫。”像繪畫館的説明牌是楠木板,在小小的一塊板上用廣告粉寫字,“最多的時候要寫兩三百字,最少的時候也要寫七八十字。”很多人問她苦嗎?“不苦啊!我覺得挺好的。反正就是寫字唄,我怎麼寫也是寫。”

  沒有人相信這個字是女的寫的

  在故宮寫字,最棘手的大多是寫展覽的前言,它是用裱宣紙寫就,而裱宣紙是用好幾層紙做的,很珍貴。書寫時半點都不能錯,稍微錯一點,就全部毀了。就是這些日復一日的書寫工作,讓董正賀練就了對空間佈局的精準判斷。

  董正賀的直爽也讓領導刮目相看,有一次接到一個前言書寫工作,“兩米寬,高不到一米”,再拿到內容一看,她直接找領導:“這個尺寸和這個內容沒法兒給觀眾看。”領導很吃驚,問為什麼?“照這個內容寫出的字最多兩釐米,那觀眾就得趴在上面看了”。大家都將信將疑,結果一計算,真像她説的一樣。後來再寫前言,領導發話“小董是我們的專家,她説多少字就寫多少字”。

  曾經有很多人向董正賀約做展覽,但都被她拒絕,“不用了,我寫的字天天都有幾萬人在看。”實際上她是因為敬畏,“我知道什麼是好,我看到的是中國歷史上歷朝歷代最好的書法作品,我寫的這不叫什麼。”

  平時只要有時間,她很愛沿著參觀路線走走,“聽聽大家怎麼説的”。觀眾最有意思的反應是“沒有人相信這個字是女的寫的,別人就以為這是一個老頭寫的”。這樣的説法在董正賀聽來熟悉得很,“從我三十來歲別人就開始這麼説了。”

  她也曾受到特別大的衝擊,有一陣兒故宮裏突然間變成了“用電腦電腦字體製作,然後再腐蝕”。那時候上班頂多寫個臨時通知,她感到從沒有過的失落感,“不到50歲,我沒活兒幹了,也不需要我了。”但她依然喜歡寫字,“人寫的字是有情感的,反正我就自己寫唄。”很快,也就兩三年的時間,越來越多的觀眾提出“電腦字不好看”,一切就又回來了。

  埋頭寫字的時光裏,還遇到過直接找到府來求字的人。董正賀記得應該是2000年初,一個人找到辦公室就問“這字是誰寫的”,最後找到她,一番自我介紹之後讓她給寫幅字,“我該怎麼付錢怎麼付錢”。董正賀笑了笑,“我這是工作,不是寫字先生。”

  要琢磨它為什麼好看,就怕平常不揣摩

  近幾年,國家對傳統文化的恢復和提高越來越重視,董正賀覺得大家骨子裏對美的嚮往,對字看好的願望越來越強烈,她深深感念自己“趕上了好時代”。

  六年前她開始教北京各個區學校老師的書法,“現在小學一到四年級全部加了書法課,可是急缺老師。老師又不能脫産學習,故宮開設了培訓課,我每週去上兩次課。”她開玩笑,“現在北京這些中小學的老師,哪個學校我都認識人。”

  讓她高興的是“這些老師可能跟我學的挺有意思的,以至於在故宮裏邊又辦了提高班”。直到今天,即便退休了她每週也要去上課,“我挺喜歡教這些三四十歲的年輕人,他們也特別有必要補上這一課。”

  專事書法幾十年,董正賀覺得寫字是一個動腦子的事,要想寫好看,隨時“要琢磨它為什麼好看,就怕平常不揣摩”。她臨摹的郭沫若曾被很多人誤以為是真跡,怎麼學得那麼像?“我走到街上或者看到郭沫若的字,就會留意郭沫若的特點在哪?看他的字好,不應該是他的名氣,是看他的字好在什麼地方。比如琉璃廠的‘中國書店’是郭沫若寫的,他的‘中’字上邊兒寫的特別長,而下面出來的特別短。他的字漂亮,我覺得他寫得非常險,很難有人敢這樣寫。”

  董正賀認為寫書法並非是童子功越早越好,重要的是拿筆的姿勢,“一定要八九歲,小孩兒才有可能把握毛筆。拿筆姿勢不對,那個‘勾’寫不出來的。一旦毛筆拿得不好,後面很難改正”。

  她覺得寫書法不像競技比賽,“比如9秒9是冠軍,慢一秒就是亞軍了。寫字怎麼計算他比他就要多給一分?”那麼怎樣能把字寫好?“寫字是眼界開,是各種修養在支撐。手上的功夫和眼睛上的都要有。”

  董正賀説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我在故宮這45年,就做了這一件事兒”,説這話時她的笑容簡單又欣慰,“靜下心來一直幹這件事兒,把它做到極致,真的挺好。”

  文/本報記者 李喆

[責任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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