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荊門挖出5000年前城河遺址 還原史前人類社會
長江中游,考古“挖”出一座“新”城
本報記者皮曙初、喻珮
從古埃及的孟菲斯到瑪雅的奇琴伊察,從羅馬帝國的傳奇龐貝到東方傳説樓蘭……在人類文明歷史上,曾經有多少盛極一時的古城悄然佚失,他們是被泥土塵沙掩埋的過往,是被歲月風霜剝蝕的文明。但無論如何,他們都是今天人類進步的一塊塊厚重基石。
考古讓這些失落的基石重現輝煌面目。在長江中游地區長湖北岸、漢水西側,年輕的考古工作者“挖”出一座“新”城——城河古城。這是一座被歷史遺落5000年的新石器時期古城。這一發現被列入“2018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
“偶得”的墓葬,“挖”出來一座完整古城
六月的江漢平原,雨水已盛。湖北荊門沙洋縣後港鎮一望無際的農田,剛經歷過一夜大雨滂沱的洗刷,踩著泥濘濕滑的田埂走上不到幾步,鞋底上、褲管上便沾滿了黃泥,腳下越走越沉。
麥田之中,赫然出現一片白色塑膠布覆蓋的考古探方,有些地方還搭上了考古工棚。來自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的彭小軍告訴記者,這就是城河遺址的發掘區,在這一片水田的掩蓋之下,就埋藏著一個距今已有5000年曆史的城河古城。
5000年前,這裡是輝煌的“城市”,生活著那個時代的英雄。大約距今4300年的時候,這座“城市”被歷史的長河淹沒。
鑽進考古工棚,揭開塑膠蓋布,幾座古墓的墓壙映入眼簾。一座雙坑的豎穴合葬墓,長4.38米,寬3.95米,南北向平行的兩個墓室裏,獨木棺痕跡清晰可辨,棺內棺外隨葬有大量磨光黑陶,還有漆盤、竹編器物等。另一座同穴三室墓,長5.95米,寬4.1米,三個平行的墓室內,也各有一座獨木棺,棺內除了象牙器、漆器、磨光黑陶外,還各有一把象徵權力的石鉞,棺外還有暗紅色大漆盤。
獨木棺、大漆盤、象牙器、石鉞、黑陶……考古人員通過勘探發現,這裡共有235座史前墓葬,是迄今發現規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屈家嶺文化墓地。
城河遺址最初發現于1983年,當時根據採集到的陶片認定其為新石器時代遺址。2006年10月,荊門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對遺址進行復查,認為該遺址可能為長江中游屈家嶺文化至石家河文化時期的城址。
2012年11月,為開展長江中游地區中等規模城址的聚落特徵和社會結構研究,經國家文物局批准,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荊門市博物館、沙洋縣文物管理所組成的聯合考古隊,對城河遺址進行了首次發掘。
作為這次聯合考古領隊的彭小軍是一位80後的年輕考古工作者。2011年,彭小軍從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畢業,留在考古研究所工作,也開啟了自己與城河遺址的不解之緣。2017年10月,妻子待産,他從考古工地上急匆匆趕回北京,並委託考古隊員陳仕光在位於北城垣外側200米左右的王家塝地點進行勘探。
沒幾天,考古隊員打來電話,説在王家塝勘探發現疑似葬具的遺跡。2017年11月,孩子呱呱墜地。彭小軍即刻返回湖北荊門,聯合考古隊開始對城河遺址西北區域開展系統勘探、發掘。通過系統布方發掘,發現墓葬兩百餘座,其中多數為新石器時代墓葬。根據勘探和發掘情況,墓葬分佈十分密集,顯示出作為一處公共墓地,有著明確的規劃和佈局。
這一重大發現令年輕的考古隊員們激動不已!
自2012年起,聯合考古隊已對城河城址遺存進行了持續勘探和發掘,發現有保存至今的部分城垣,城內有大型院落式建築遺跡,也有一般性居住區遺存,有“中心廣場”設施,還有陶器生産區的遺跡。
流經城內的城河並非自然河流,而是經改造後的人工水系,目的是為了解決當時城內大量人口的用水、排水問題。彭小軍認為:“對水系的利用、管理,在當時是一個很大的社會行為,説明這裡社會發展水準已達到相當的高度。”
根據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衛星影片分析,城墻圍築的範圍內大概有五處房屋建築遺存,城垣、壕溝也非常清晰。隨著人口增加,遺址上的居民不斷增多,遺址所在範圍內有50余戶人家,分屬於兩個自然村。這些住戶基本選擇城內外的臺地居住,房屋建築的方向隨地形走勢確定,這與古人的居住位置和理念非常相近。
2018年,聯合考古隊對王家塝墓地開展系統發掘,對其中112座墓葬進行了清理。至此,城垣、居址、墓地三位一體的系統發掘,為長江中游地區文明化進程研究提供了更全面資訊。
一座集城垣、人工水系、大型建築、祭祀遺存和大型墓葬區為一體的完整的史前古城面貌被正式揭露:城河遺址為屈家嶺文化至石家河文化時期的重要城址,面積約70萬平方米,僅次於120萬平方米的石家河城址,堪稱長江中游史前的“二線城市”。
奇特的器物,還原五千年前聚落“盛景”
屈家嶺文化和石家河文化是長江中游新石器時期文化發展的高峰,是長江流域文明起源的重要考古學見證,因最早發現于湖北荊門屈家嶺和天門石家河而得名,存續年代分別為距今5300年至4600年、4600年至4000年左右。以石家河遺址為中心,迄今在長江中游已經發現至少17座史前城址,城河遺址就是其中之一。
城河城址位於荊門市沙洋縣後港鎮雙村村十三組、龍垱村三組,城河及其支流分別從遺址西、南及東側流經,于遺址東南方匯合。
位於後港鎮的城河考古工作站是租借一家廢棄的小酒店改成的,簡陋而擁擠。一群80後、90後的年輕人在裏面忙忙碌碌。他們的工作就是登記、整理、修復和研究從城河城址取出來的每一件文物,每一件器物、一截化石、一塊殘片,甚至每一抔從考古工地取回的泥土,都要登記編號、拍照、錄檔,然後開展整理、修復、保存和研究工作。
一張簡易的案臺、一盞明亮的臺燈,一支小刀、一把刷子……文物修復工作者姚志輝端坐案臺前,全神貫注對著一團黑乎乎的泥土“精雕細琢”。已經清理出來並進行修復的器物,一部分擺放在工作室的陳列架上。王家塝墓地幾乎所有墓葬都有隨葬陶器,少則數件,多則六十余件。陶器以泥質磨光黑陶居多,部分器類組合為首次發現。
“史前的器物非常原始,但是某些器物的功能或所揭示的使用理念,與現在人們的生活也有相近的地方。”彭小軍指著一件甑比畫著説,這件出土器物類似于“蒸鍋”,而在現在的湖北荊門、天門一帶恰巧流行吃蒸菜。這種“歷史的巧合”常常帶給枯燥的考古工作些許趣味。
一件形態奇異的、似有四個“耳朵”向外擴散的中型器物吸引了記者的注意。這件器物稱為“四耳器”,發現于城內遺址的中心位置。荊門市博物館的女考古工作者范曉佩回憶説:“剛發現這件器物時感覺很奇怪,因為我們發現的不是完整器,是一個個殘片。這種東西不像口沿,也不像杯‘耳’。”
專家根據查詢資料得知,四耳器屬於屈家嶺文化時期的一種用於祭祀的器物,一般和同時發現的遍佈“鋸齒”的筒形器共同使用。由此也可看出,在城河古城裏,曾經有著獨特的原始祭祀場地和宗教儀式。
“長江中游地區在距今5000年前後,已出現文明曙光。”彭小軍説,沙洋城河遺址揭示了長江中游史前聚落文明的基本面貌,彌補了江漢之間文明演進歷程探索的薄弱環節。
神秘的合葬,讓史前人類“開口説話”
2019年3月底,國家文物局在北京宣佈“2018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名單,湖北沙洋城河新石器時代遺址位列其中。這處閃耀著文明“曙光”的史前遺址,被認為“從內部聚落形態的角度揭示了屈家嶺社會的發展”,尤其是北城垣外側發現的王家塝墓地,“填補了長江中游地區缺乏史前大型墓發現的空白,對重新審視屈家嶺文化的社會結構提供了極其重要的資料。”
“我們首先試掘了幾個墓葬,大概有2.7米乘以1.7米,相對於新石器的墓葬規模來説已經很大了。”彭小軍告訴記者,隨著對王家塝墓地的進一步發掘,7座面積在10平方米以上的大型墓葬依次揭露。這是迄今為止考古發現的規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屈家嶺文化墓地,改變了屈家嶺文化只見城址不見大型墓葬的現狀。
獨木棺作為古代喪葬儀式的一種重要的用具,此前被發現的數量較少。而在這處遺址中,考古界一直渴望而不可求的事情發生了。
城河王家塝墓地發現有類型豐富的獨木棺痕跡,有的直徑達1.5米,有的在棺內還設有隔板,隔板下面放置隨葬器物,板上放置死者屍體。這是長江中游首次大規模發現史前獨木棺,為了解當時葬具結構提供了極為珍貴的物質支撐。
神秘的合葬也是前所未見。位於墓地中部的M112為同穴三室墓,三座墓室平行,南北向,中間以生土梁隔開。每個墓室內各埋葬一座獨木棺,痕跡清晰。根據對棺內人骨的檢測,三座墓室的主人都為成年男性,棺內棺外都有陶器、漆器、象牙器等豐富的隨葬品,尤其是每座棺內都有一件大型石鉞,似乎顯示出墓主人特殊的身份。
就在這個神秘的“三室”墓旁,緊挨著一座“二室”墓M233,墓主人為兩位女性。在她們的隨葬品中,則主要有陶紡輪等器物。
“這是一個近似五聯間的合葬墓,先葬著三個男人,後又下葬兩個女人,這種葬俗前所未見。”彭小軍説。
王家塝墓地的墓壙絕大多數墓坑為豎穴土坑墓,但有少量墓一側略帶“偏洞”,棺木一半嵌入偏洞之中。這也是十分罕見的一種埋葬方式。
“超過70%的墓葬可見葬具,這樣的發現率和保存完整狀況在長江中游史前墓地中非常少見。”彭小軍説,從墓葬規模、葬具、隨葬品等情況來看,當時的屈家嶺時期已經表現出明顯的社會分化。
墓葬棺具明確、葬俗獨特、隨葬品豐富、等級明顯,清楚表明屈家嶺社會形成了完備而獨具特色的墓葬禮儀,與同時期海岱地區和長江下游的史前社會達到了同樣的社會發展程度。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張弛説,“由此可窺見5000年前中國史前社會動蕩、整合的廣闊背景”。
5000年前的長江中游原始居民的生活面貌究竟是怎樣的?龐大的獨木棺是怎樣製成的?神秘的合葬墓埋葬的是什麼人?大型穿城水系是如何形成的……大量未解之謎,尚待借助考古資料,讓沉睡數千年之久的原始先民能夠“開口説話”。
年輕的考古工作者們正在通過各種新技術手段,聯合全國乃至世界各地的相關領域技術團隊,對城河遺址發掘的人骨、獨木棺、陶器、漆器等進行研究分析,以期獲得對史前文明更加深入的認識。
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對墓葬出土陶器的澱粉粒進行了分析,發現隨葬的陶器曾盛放過水稻、小米、蓮藕等相關食物;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科技考古中心對遺址出土的人骨進行鑒定和分析,有望揭曉墓主的年齡、性別、葬式以及病理等資訊;復旦大學的學者對墓葬出土的人骨的DNA資訊進行了採樣,將揭示墓葬之間的親緣關係,為廓清屈家嶺文化的社會結構提供資訊和線索……
歷史已逝,考古學使它復活。發現一座失落的古城,就可以找回一把破解人類文明進程密碼的鑰匙。彭小軍説,對城河城址的調查還會繼續,通過點面結合,了解以城河遺址為中心區域的漢水西部整體的社會結構,進一步認識史前人類生産關係、社會關係和文明進程,破解更多的“史前文明密碼”。
[責任編輯:楊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