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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畫家方成辭世 年近百歲仍堅持終日伏案不放假

2018年09月05日 08:29:00來源:中國青年報

  再見,幽默  

  持續了一個世紀的幽默結束了。

  8月22日,漫畫家方成在北京友誼醫院去世。他被譽為中國漫畫界的常青樹,鳳凰衛視《名人面對面》欄目採訪過他,稱他是“一面時代的多棱鏡,一把社會的解剖刀”。

  出生於1918年的他,有過很多名頭,但他自己最常提及的,還是“一個幽默的老頭”。別人稱呼他國寶,他回答“我與大熊貓同級”。有人頌揚他“著作等身”,他説“我可沒有那麼矮”。曾跟他學畫的《工人日報》高級編輯徐進説,他的離去,讓“人間少了幽默,天堂多了笑聲”。

  他畫過兩萬多幅漫畫,大多用傳統人物和民間諺語針砭時弊,大至兩國交戰,小至社會現象,總能讓人會心一笑。可近些年,這個逐漸消失在公眾視野中的老頭開始抱怨沒有編輯向他約稿,也承認“時過境遷”,如今的年輕人不愛看諷刺漫畫了。

  他和丁聰、華君武並稱“中國漫畫界三老”。2009年丁聰去世,一年後,華君武走了。如今,這棵“常青樹”也凋零了。

  方成去世的消息在社交媒體上沒激起多少水花,一位網友在新聞下留言:“很遺憾用這樣的方式認識你。”

  本名孫順潮的他平生第一幅漫畫,創作于1935年12月9日。那時“七七事變”剛結束不久,北京掀起一次接一次的抗日救國請願運動。警察手執大刀、木棍和水龍頭來對付手無寸鐵的愛國學生。當時就讀于北京弘達中學的方成找來幾冊《上海漫畫》雜誌參考,一口氣畫出了好幾張宣傳畫。貼在校門口的一張,畫的是一把血淋淋的大刀,刀口沾滿了血,大滴鮮紅的血滴下,畫旁寫了這樣一行字:“中國人的刀,哪國人的血?”

  這個自稱懦弱膽小、不關心政治的漫畫家,第一次身不由己地被裹挾進了時代的洪流中。

  在武漢讀大學時,他在學校壁報上畫。日本戰敗投降後,他在上海的《觀察》雜誌上畫。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他又輾轉從香港回到北京,繼續畫。

  在宿舍捉臭蟲、打老鼠是他的漫畫題材,國民黨政府腐敗也被他寥寥幾筆刻在畫紙上。躲空襲鑽防空洞的時候,他都不忘隨身攜帶漫畫手稿。

  上個世紀60年代,他在《人民日報》國際部上前夜班,每天晚上9點開編前會定好選題,他立即回辦公室開始創作構思,午夜畫成,送審通過後立即製版,次日見報。3個小時畫一幅漫畫,時間刻不容緩,有時午夜犯困,精力不足,他必須用冷水澆一下頭,才能繼續想下去

  抗美援朝時期看重政治漫畫,范長江晚上開車把方成、鐘靈、丁聰、張光宇幾個人接來,先講形勢,講完了就讓他們當場作畫。旁邊的朝鮮大使還一個勁兒地出主意,非讓他把美國人畫得“兇一點,再兇一點”。

  方成覺得,他的幽默就是這樣被“逼出來的”。他曾和鐘靈合作畫《兩個大耳光》,諷刺美國時任國務卿艾奇遜虐待志願軍戰俘,説話不算話,自己打自己嘴巴。艾奇遜和杜魯門臉上的巴掌印是方成和鐘靈親自“打”上去的,方成手大一些,鐘靈手小。

  用他自己的話説,幽默的根子出自人天性中的“愛玩兒”。有的話不能直接説,又憋不住,就想辦法轉彎抹角地説出來。湖南文藝出版社高級編輯歐陽強向中國青年報·中青線上記者回憶,不管什麼事,方成從來不會生氣、不滿、跟別人拌嘴,到哪他都帶來笑聲。到晚年有些耳背,他索性宣稱,別人説什麼,“好的都聽見了,壞話一個字都聽不見”。

  慢慢地,幽默就像刻進了方成的骨子裏。患膀胱癌做手術,他偷偷藏了個饅頭在被子下面,打算餓了“墊巴墊巴”。深圳作家侯軍去探望他,他在電話裏壓低聲音叮囑“帶點肉來”,像地下工作者在接頭,“豬肉牛肉羊肉,醬排骨醬肘子,甭管啥肉,拿來就行!”作家李輝開玩笑,説吃紅燒肉的人都高壽,方成、丁聰、巴金、黃苗子都是如此。

  這種平和委婉,是方成獨有的“方式幽默”。1991年到長沙岳麓山,住在山北的楓林賓館,湘妹子服務員説話很快,音調又高,方成聽不懂,又不直接説,就對“翻譯”歐陽強説,湖南女孩説話好聽,像唱歌,很悅耳,只可惜聽不懂詞,小姑娘在一旁“樂開了花”。

  退休後很長時間,他都蝸居在人民日報社分配的宿舍裏。工作臺只是一張不到一平方米的折疊小桌,桌上堆著文具和資料。作畫時他得先把東西移開,騰出一塊“平地”,才放得下一張紙。

  除了廚房、過道和洗手間,宿舍只剩35平方米,滿床滿地都是書。十幾個大書櫃裏,所有畫稿整整齊齊地裝進袋子裏,標上年代,用字母編號,搬到哪都不能丟。畫室、飯廳和會客廳是同一個地方,他在墻上貼了一張小字條,寫了“多功能廳”4個字。他請過“碟仙”,“碟仙”説他5年內搬不了家,他乾脆利落地扔掉沙發,又添了3隻大書櫃。

  這間被書和畫冊擠得幾乎沒地方下腳的斗室,來過人民日報社的舒展、藍翎、姜德明、王若水,也接待過荒蕪、邵燕祥、吳祖光、牧惠這樣的文化名流,很多外地年輕人在這裡落過腳。

  方成是文化圈裏公認的“老大哥”,為人謙和,沒有架子,又能在做菜之餘見縫插針地陪客人喝酒聊天。侯寶林把他用豆製品和淡菜燉的豬肉命名為“方家菜”,挪威奧斯陸大學的教授何莫邪把一盆清燉羊肉吃得一點不剩。

  沒有客人來,他就自己下廚煮掛麵,最常配的是雞蛋炒番茄。

  他不講究吃穿。年紀越大,他越“信老天爺教”,相信命運早已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他大學在武漢大學讀化工專業,卻歪打正著做了“畫工”。有人問他為什麼改行,他回答“是老天爺定的,由不得我”。

  1986年從人民日報社離休後,方成的生活比以前更加忙碌。

  報紙期刊約稿不斷,同事、親友、不相識的收藏家紛紛來求畫,就連賣文房四寶的小販都像是“串通好了”,都知道他的電話號碼。朋友打電話來,習慣性地問,“你忙什麼呢?”方成總回答:“玩命吶!”

  為了節省時間,他抽煙從每天20支減少到了四五支,電視很久沒看,家附近的公園一次也沒去遊過。雖然日夜操勞,可有情趣的工作讓他不覺得苦累,高興了還唱幾句。

  方成身體好,50多歲扛得起180斤的大米,年過花甲還跟華君武掰手腕,84歲能跑步追上公共汽車。有記者問他養生秘訣,他用一首打油詩回應:“生活一向很平常,騎車畫畫寫文章。養生就靠一個字——忙。”

  他騎著一輛年近半百、又臟又破的自行車去報社取郵件,去郵局取稿費,假日外出拍照,從東三環路到西三環路拜訪丁聰,路上得一個多小時,“反正慢慢騎,可以多看看”。

  號稱“五星級酒店標準”的新家客廳裏,挂著方成86歲時推著這輛自行車的照片,下面寫著一行字:“您瞧,我也有輛‘專車’!”他還創作過好幾幅騎車的自畫像,樣子優哉遊哉,得意洋洋地自詡“上車就有座”,而且無需等車,沒有誤點之説。

  他80歲學會用電腦,90歲開始寫打油詩, 92歲當上了廣州亞運會火炬手,98歲為中國新聞漫畫研究會成立30週年題寫了橫幅。年近百歲,他還堅持終日伏案,“從雞叫忙到半夜鬼叫”,從不給自己放一天假。他在自述中説,“文化大革命”奪去了他10年的寶貴時間,他想“盡力省回來”。

  徐進記憶中的老師,在“文革”下“牛棚”時一樣樂天派。他鼓勵學生多讀書,帶領他們爬山、騎自行車鍛鍊身體。但方成自己知道,那是極其苦悶的10年。以往性情開朗、愛説愛唱的妻子變得沉悶不堪,他自己則悶著頭整日寫檢查,“已被壓成任人宰割的動物,和文明世界是不相干的”。

  沒有畫畫的那10年,他收穫的唯一好處,是從此“敢於用自己的腦子思考,分辨是非”。

  下放結束後回到報社時,《人民日報》上發表了許多歌頌“大躍進”的漫畫,畫出的豬如象大,花生殼可以當小船。方成不在北京,沒趕上去畫,倒是趕上了批判“大躍進”的那一撥。

  1979年,方成到北京參加第四次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從鄧小平的祝辭中得知允許畫國內題材的漫畫了,他立即請假創作了一批諷刺畫,于次年8月在中國美術館辦了中國首次個人全國漫畫展覽。

  為鐵拐李畫像,他別開生面地標上“神仙也有缺殘”。《不要叫“老爺”》諷刺有些“公僕”滿腦子封建官本位思想,《老教授賣雞蛋》則影射“造原子彈不如賣茶葉蛋”的社會思潮。最出名的一幅是《武大郎開店》,諷刺武大郎嫉賢妒能,比他高的都不用。這幅漫畫後來被編成廣東戲、河北梆子劇演出,方成美滋滋地從天津電臺廣播上錄了音,收藏起來,這是他特意“回敬”當初給他穿小鞋、“整”他的人的。

  他對過去仍然耿耿於懷,時常愧疚沒能幫助親友“虧了心”,又認定妻子後來因心臟病去世是因為那幾年“傷了心”。

  “傳説人是上帝按照自己的模樣,用泥捏出來的。我沒見過上帝,但確實看到,也實在感覺到我接近的那些人,個個都把我當成一團泥,用手使勁捏,想把我捏成和他們一樣。我用鏡子照照,果然,他們並沒有白費勁。”他在自傳中寫道。

  可誰也無法把他捏得和別人一模一樣。人到晚年,他的狀態越來越鬆弛和包容,可骨頭還是硬的。“泥是越捏越吃力的,因為漸漸失去水變硬了。我看,人大概也一樣。”

  時間仿佛一雙無形的手,在他身上留下越來越多痕跡。

  近兩年,方成的身體漸不如從前健朗,稀疏的白髮覆蓋不住瘦得突兀的額頭,自行車也換成了輪椅,碰見人還是熱情地打招呼,只是時常喊錯名字。有一次在電梯裏偶遇常來往的好友兼鄰居李輝,他想了又想還是沒能叫出對方的名字,只説“我知道,兩個字”。他頻頻夢到早逝的妻子陳今言,醒來忍不住感慨,“她倒好,老是那麼年輕,我卻老成這個樣子,怕是都不認識了”。

  給他打電話,他耳朵有點背,聽不清話又不直説,就自個兒嘟囔:“唉,我就不願意當老頭兒,他們非讓我當不可!等著,我給你拿耳朵去。”話筒那頭的人一聽就樂了,知道他去拿助聽器了。

  暮年悄無聲息地降臨在這個不服老的老頭兒身上,漫畫的黃金時代也悄然逝去。

  沉下心來畫漫畫的人日益稀少,各大報刊也相繼砍掉了漫畫版。方成總結了一條規律——“生産不斷發展,稿費依次不斷削減”。

  上世紀50年代最“闊氣”的時候,一幅漫畫稿費20元,夠他一個月的伙食費。小飯館一碟紅燒肉不過五角錢,在東安市場的西餐廳點兩菜一湯1.7元,20元足夠他請一兩桌客人大快朵頤。到2000年左右,一幅畫稿費100元或150元,就只夠請一位客人了。歐陽強來拜訪他,手頭緊張或懶得出門時,煮碗“方家面”倆人就能對付一頓。

  他不再畫畫,一頭撲進了新的課題,做關於“幽默”的理論研究,平均每年出兩本書。最有影響力的一本是《方成談漫畫藝術》,中國圖書界最高的三大獎項,它拿了兩項,“填補了中國漫畫史上的空白”。

  “中國漫畫界最大的官兒”華君武説,他畫漫畫只知其然,方成是“知其所以然”。

  他費盡心思琢磨如何引起讀者、特別是書店老闆的興趣,可書店老闆似乎只對歌星、影星和主持人感興趣。出版了這麼多書,但他逛了許多書店幾乎沒看見過一本。但他還打算繼續忙下去,“大概人想做什麼事,上了癮就沒法脫身的”。

  上次過生日,他用新學會的瓷板畫畫了一個大肚彌勒佛,題字“放下便是”,署名“百歲方成”。一年後,這個笑著走過一生風浪的老人,靜靜陷入了沉睡。

  中國青年報·中青線上記者 高珮莙 來源:中國青年報

[責任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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