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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軍校生活

2019年05月31日 17:11:00來源:黃埔軍校同學會

  月擁大江,暮靄低垂,大江滾滾東流去。八路軍辦事處在哪兒?找著找著,在武昌找了一天,仍然沒有找到。此時肚餓人乏——咳——回漢口去吧。下石階,過跳板,爭著擠著上輪渡,乘客多,下面擠,趕快上樓,找個座位……在一位上了年紀的胖胖的軍人身旁,條凳上坐下。老軍人從手提皮包里拿出一份晚報——他包里夾著好多份報紙——聚精會神地看起來。是呀——幾天來,我都未能找到報紙看——從它上面,也許會找到八路軍辦事處的甚麼消息。說不定今天的晚報上就有。我偏過頭去,邊看他的報。老軍人發現了,一面把報紙遞給我,和善地說“你看!”,一面從包里取出另一些報紙看。

  報上哪有什麼八路軍辦事處的地址,可又不敢向老軍人要另一些報紙看,也不好意思再邊看。我想:這位老軍人一定是大官。踟躕著,但我多麼希望能找到八路軍辦事處啊!趁他翻看報紙另一版面片刻時間,我鼓起了勇氣:“請問您那上面有招生的消息嗎?”老軍人和善地答道:“沒有看到呢!”他指著剛剛翻過來的那一面,“你看看”,並同我一起看起來。老軍人發覺了我急著看報的原因,便問:“你要考學校?”——“我要到陜北去考抗日大學!”

  老軍人注意了起來,放下報紙,驚訝地說:“你要去陜北!”他沉吟片刻說:“俺就是陜北人,家住延安。”他很有興趣地同我攀談起來。“延安這地方原名膚施,那里天氣特別冷,風沙大,無房子,人住窯洞,吃的是小米呢!你這樣的年輕人上那里不合適——你受不了呢——受不了呢!”他還問了我家庭狀況。

  我說:我是在我家鄉聽說八路軍駐漢辦事處可以送青年人去延安住抗大……

  我說:我這次到武漢到處找八路軍辦事處,找了好多天了。

  我說:我家境貧寒,再也上不起學了,漢口也沒有親戚了……

  老軍人一直點著頭,同情地聽我說著。我請求他幫我找八路軍辦事處。

  說著說著,汽笛鳴靠,江漢關碼頭到了。老軍人匆匆地掏出一張名片來,抽出水筆寫著“日租界星火路45號”,遞給我。“你上這個地方找俺吧”。那名片上寫的是,“國民革命軍新編第25師駐漢辦事處,上校主任,胡中禮,致和陜西”。

  星火路45號黑漆的大門關著,並無辦事處牌子,敲門不應。這大概是電門鈴吧,試試,按一下,果然有人來開門。“找誰?”——他大概是勤務兵了。我拿出胡中禮的名片。這時,老軍人也出現了。他叫我“進來坐下”,說:你咋不考“戰團”!就是軍事委員會戰時工作幹部訓練團呢!你知道麼?全國抗日青年從各地踴躍地趕來投考“戰團”呢!它就是抗日的大學校呢!

  “是的,我知道。我來遲了,戰團已經招生過了。”

  “小同學!聽俺的,別去陜北了”——因為我一見他,開頭一句就是:“請問您,哪能找到八路軍辦事處”——老軍人說,你年紀這麼小,去了也會回來。現在日本鬼子已經打到了隴海路,鐵路已經不通車。你咋去!他一面說,一面掏出五元錢來對我說:“給。”這是我第一次從他人手里得到了錢,同時得到了考戰團的機會。這位厚道的陜北軍人!我將怎樣報答!同時,我想起了爸爸媽媽“揉碎桃花紅滿地,癲狂柳絮競日飛”。這二四八月濫穿衣的時節,我吼咳的爸怎麼過,想起媽媽每天清晨用滿滿的灶灰去清除爸爸咳出來的濃痰,心中十分難過。我便用胡中禮的這五塊錢買了一盒白木耳寄給爸媽。

  想不到,這竟是我這“嬌生慣養”、“享過童子福的兒子”對我雙親唯一的一次報答……每思及此,總會熱淚盈眶……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我曾經的名字是“金義蘭”,這個名字太文弱。這次從沔陽出來,就決定改名。

  那還是在我很小的時候,爸爸就教我念:“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徵戰幾人回”——這份壯烈,令人感慨。而岳飛的“壯志”、班超的“馬革裹屍”、辛棄疾“把欄桿拍遍”等等,時常讓我胸中涌動一些莫名的東西;而現實恰是日本強盜的侵害。于是“金戈鐵馬大散關”這句古詩便出現到了眼前,我決定:名金戈,號鐵馬——這就順當。當我在胡中禮辦事處告訴他我這名字時,他就讚賞——是個軍人名家。

  1938年4月15日,我過江到大江中學,找到了“戰團教務處”。一位軍官接待我,我拿出胡中禮的介紹信給他。可他看後說:“招生早已截止,編隊開學也一個多月了,怎麼辦?”他跟另一位軍官商量了一陣,好為難,特別是考試問題不好解決。這位軍官出去——大概是請示上級,回來後,拿出一疊《錄取通知書》,撕下一張,填寫“奉教育長諭,準失學青年金戈入學,希予編隊。”加蓋教務處公章後給我。這樣我便編入了“黃埔——戰團”第二總隊最後一個分隊——第三大隊第十五中隊第三分隊。

  “戰團”的全稱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戰時工作幹部訓練團”。它于1937年12月成立于武昌,分別在各省招生,次年3月開學,分兩個學生總隊、一個學員總隊、一個女生大隊。學生第一總隊設在武昌左旗,學生第二總隊設在右旗,學員總隊和女生大隊均在武昌南湖。

  “左旗”、“右旗”均前清軍營。每旗建有一式二十余棟灰色磚瓦兩層樓房、寬敞的練兵坊和完備的生活設施。在這里,我開始了我的軍旅生涯。

  “戰團”學生服裝領上兩邊戴有圓形琺瑯質團徽,左輟“戰”字,右輟“團”字,十分耀眼。

  我一進來,就領到了青色針織內衣和輟有“戰團”領子的服裝各兩套以及綁腿、毛巾、牙刷、臉盆、被褥等等。

  剛剛學會綁腿,出了一天的操,我就隨隊參加了齊集在武昌左旗,為遭受日機轟炸犧牲同學舉行的追悼大會。

  花圈、挽聯布滿了左旗校園,用茅竹和竹席搭蓋起來了巨大的靈堂。左右旗兩個總隊的學生以及各部委參加追悼大會的人員共約四千來人。大家黯然肅立,一種特殊的神秘氣氛籠罩全場。

  “嗒打——第!”一聲短的軍號,打破靜肅。主祭者蔣中正團長來到了!值星官以特有姿勢和步伐向他跑去。立正——敬軍禮,幹凈利落地報告到會學生人數……團長一行在肅然悠揚的軍樂聲中步入會場。

  追悼大會開始,司儀宣布全體肅立,為死難同學默哀。“戰團”這種大規模的軍事訓練不可能不引起敵人的注意。在我進入“戰團”之前的一天晚上,敵機來襲,把目標鎖定在左旗——蛇山一帶。警報一拉響,蛇山上蔥蘢的樹木和巨石是天然掩體。“戰團”一總隊同學紛紛奔上山去躲警報。當敵機臨空盤旋之時,即有人放信號彈,也有人喊“捉漢姦”。炸彈隨即噗哧噗哧地落下,山崩地抖的巨響。大塊石頭炸開、破裂、飛落。人手、人足,血肉橫飛……

  天亮了!可憐的山!到處都是血肉模糊的屍體和斷肢殘臂。死難者全都穿著藍色圓領短袖針織汗衫,是“戰團”學生。

  巡視靈堂列出了死難同學名單,有的來自四川、湖北,來自山東、河北,來自廣東、廣西、河南,有的來自南洋,更多的是流亡于關內的東北青年。巡視所列名單,人們不禁垂淚。然而,人們更痛恨的是日本鬼子。日本鬼子這是在結怨,他們必會得報復!而我們這個追悼大會既是聲討大會,也是誓師大會!

  教育長桂永清致悼詞。蔣先生講話,我站得遠,他的浙江口音不那麼好懂,斷斷續續地聽了一些。

  “戰團”是革命的熔爐……全國青年奔赴武昌投入戰團……壯志未酬身先死令人心痛,然抗戰賴同學必勝,建國賴同學必成!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蔣先生和聽他講話。寇深國危之時,為挽危亡,投入戰團,竟然是壯志未酬身先死。我至今仍為我這些死難學長而悲痛——嗚呼!

  驕陽似火,滾燙的操場上“立正”、“稍息”、“向左轉”、“向右轉”、“向後轉”、“向前看”、“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的口令和齊喊,此起彼落。

  綁腿、腰皮帶、風紀扣必須扣得嚴嚴實實。汗流浹背、從頭到腳不停流淌。

  班橫隊,分列式前進,整步走,抬高邁大。

  分隊縱隊齊步走,必須整齊一致,嚴肅認真。

  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唱著——走著,走著——唱著。

  班教練(以班為單位練操)

  排教練(以排為單位練操,成講話隊形,排長講話)

  我的班長是一位安徽人——盧再生糾正我立正的姿勢。集合全班,介紹我立正姿勢。要同班同學評講,弄得我面紅耳赤。

  我的中隊長索天碧——同學們說他是中央軍校十期畢業,集合全中隊,成中隊講話隊形講“立正”要領——站穩腳跟,挺起胸膛,豎起脊梁,抬起頭來,兩眼朝前看,正視前方。索天碧說,這也是做人的要領。作為中國軍人,更要這樣做人,堂堂正正。索天碧說,軍人是國家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保衛祖國,維護人民是軍人的天職。“我們的軍隊是有紀律的軍隊。“服從是軍人的天職”,“開明專制,絕對服從。

  他的這次講話,大概是對操場基本動作教練的一個總結。

  接下來的是持槍教練,槍上肩,槍放下,立式射擊,跪式射擊,臥倒,瞄準,三點一線的準星尖,屏住呼吸、扣板機、射擊、中環、計數。

  “打野戰”外——實戰演習是軍訓中的一個重要環節。鑒于敵機騷擾,“戰團”的教育計劃增加了“打野戰”的次數。有時,我們開赴卓刀泉演練,有時沿平漢鐵路一線展開。“演習”包括地形地貌識別、目測距離方位、黑夜方向識別,月亮、星星方位識別及其時序變化等等。演習中最為重要的是藍綠兩軍對峙,進攻與防守,遭遇戰、伏擊戰、遊擊戰、偵查伺候兵的派遣、偽裝術、爆破術、戰壕築掘等等。

  出操、打野戰外——實戰演習等是術課教學,更重要的是學課教學,教室內上課。

  有教官來講《孫子兵法》和克勞什維茨的《戰爭論》。有位老教官講本國史,慷慨激昂,令人不忘。我們美麗的桑葉之國,于今殘缺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香港、伯力、海參崴、庫頁島、外蒙古、東三省都給帝國主義列強霸佔。錦繡河山無一不是我勤勞勇敢的祖先披荊斬棘、茹苦含辛所開創……這堯之壤、舜之都、禹之邦,豈可一任外人霸佔、玷污……誰無父母兄弟姊妹,豈能一任敵人姦污擄掠。老教官滿懷信心地說:擁有詩的民族必定永生。寫出一萬首詩的陸遊,活到八十五歲的時候,回想生平,想到了人生的幻滅,可仍有一事不能忘懷“老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老教官讀著,摘下他的老花鏡,掏出手帕擦他滿是淚水的眼。我們聽課的同學,無一不熱血沸騰,用掌聲來應和老教官的感情……

  黃埔十五期 省黃埔同學會副會長 金戈

[責任編輯:全志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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