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太宰治的翻案文本敘事:人性悲喜劇的“信念表白”
以日本民間故事為素材所翻案改寫的《禦伽草紙》,于第二次世界大戰甫結束之一九四五年十月發表。夾于戰時與戰後兩個時代分水嶺上的這部小說,可說是既無戰時明朗感受,亦無戰後的陰鬱氛圍。在判若輕妙的技法中,重疊著明暗兩種意象,是發揮了太宰治風格的翻案小說之一。正如與其同時代的小說家、兒童文學家豐島與志雄的“解說導讀”所言:
在民間故事的解讀上,太宰是甚為大膽的。不是逐一解釋。而是加以詮釋。在《肉瘤公公》故事中他看到性格的悲喜劇。在《浦島先生》中他看到龍宮空間中聖諦的神聖真理及無限的寬容,以及土產貝殼中蘊藏的歲月與忘卻。在《喀嗤喀嗤山》故事中,他看到兔子所象徵的內在高傲毫無慈悲的美麗處女,以及狸貓象徵的善良愚鈍的貌醜中年男子。這些都不再是詮釋,它們是一種信念的表白。
我們在解讀此作之時,除了考證太宰立足于原典《宇治拾遺物語》或《日本書紀》之上,其如何醞釀出其幻想意味的創作力外,更須檢視東西方都具有雷同敘事內容的民間故事下,太宰其“信念的表白”之意何以在文本之中詮釋的問題。
在鎌倉時代之說話集《宇治拾遺物語》之“卷第一之二”中出現之“讓鬼摘除瘤的故事”中,是以“切勿羨慕任何事物”為結語。顯然是教訓意味的故事。在原典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決定長著肉瘤的兩個老爺爺最終命運的是二人之跳舞技巧的巧拙,而非人格之善惡所致。亦即在原典中沒有出現一般民間故事中所見善惡對立的制式模式。而長瘤的老爺在乎憎恨長著肉瘤,期待能像愛喝酒的老爺爺般地讓鬼拿掉肉瘤的感受,是尋常任何人都會有的自然感情。如果因此而予以斷罪,言之為“羨慕事物”的行為,則未免過于苛刻。其所遭遇的不幸下場,來自于他無法正確認識自己的跳舞能力,亦即是缺乏自知之明的結果。而太宰所描繪的《肉瘤公公》中的老爺爺之所以失敗的原因,來自于“只是因為太緊張,跳舞跳得很奇怪,如此而已”。依據太宰的詮釋,“沒有誰是壞人”,“只是人性的悲喜劇”罷了。他的詮釋角度顯然沒有善惡兩立的角色設定。此點與原典是雷同的。而在格林童話中《小矮人的禮物》中,貪心的金匠與善良的裁縫二人,金匠因為貪婪而使得從矮人處所得的煤塊變成肉瘤;而善良知足的裁縫卻因獲得的煤塊變成金塊而成了大富翁。太宰所描繪之《禦伽草紙》之整體書寫風格,除了《肉瘤公公》一篇之外,其他如《浦島先生》、《喀嗤喀嗤山》、《舌切雀》等,明顯可見的是老人們與動物的對照性以及動物與動物兩者間之對照性。
而如果將《浦島先生》與格林童話《睡美人》相比較,其異同處又何在。被報復的女巫獻上毒咒,公主在十五歲時被紡錘弄傷而昏睡了百年。這百年間整個王城的國王王後、馬廄的馬、院子的狗、屋頂的鴿子、牆上的蒼蠅也都跟著睡著了。所有的一切全都沉沉地睡去。而百年後因造訪沉睡王城的王子深情的一吻,玫瑰公主蘇醒過來,城中的一切跟著蘇醒。王子與公主舉行盛大的結婚典禮,從此白頭到老。《睡美人》中雖然過了百年,但公主在昏睡期間仍然維持她十五歲的年輕貌美。這與《白雪公主》故事中吃了毒蘋果的白雪公主一樣,都是運用魔法的結果。一如被魔法變成青蛙的故事一般,這些昏睡的時間與現實的死亡無關,其現實世界的時間雖然是停止的,但只要魔法一解除,其現實世界的時間就會再度復活。而王子的深情一吻讓公主的昏睡就此蘇醒,這與《浦島先生》中切割開之“紀念品寶箱”的功能幾乎一般。但王子的深情之吻不會奪取公主的青春。由支配敘事之空間觀之,《睡美人》中沒有如同《浦島先生》般與現實世界相異的“異鄉”存在。而且這個異鄉的時間是由龍宮所支配掌握的。
再思考《喀嗤喀嗤山》結尾處“愛上你有錯嗎?”這句話的寓意。三十七歲的“醜男”狸貓擅自愛上十六歲的美麗處女兔子。這與格林童話《青蛙王子》中,以撿拾掉落水潭里的金球為條件,單方面要求睡在公主小床的青蛙相比,二者的形象是重疊的。但狸貓與青蛙的下場卻大相徑庭。青蛙因為被公主摔到牆上而解除魔法,變成王子。但《喀嗤喀嗤山》中被兔子所騙坐上泥船而溺死的狸貓,最終仍是一身醜陋的狸貓,無法獲得兔子的愛。“愛上你有錯嗎?”這句話,以及文中所言之“人世間殘酷的都是女性”的欷歔感嘆,是否意味著太宰對包括初代這些與之有過諸多糾葛的女性們的復雜心境呢?而思及對不小心抓傷老婆婆的狸貓展開報復的亞緹米絲型少女,若與《灰姑娘》或《白雪公主》相比較,在王子與灰姑娘結婚的日子,欺負她的繼母女兒們被鴿子啄傷眼珠;幾度企圖殺害白雪公主的繼母王妃也被套上燒燙的鐵鞋,在狂舞中死亡。這些惡者一一以殘酷的下場以終。其間的類似程度亦是耐人尋味之處。
而《舌切雀》與《白雪公主》相較下,因為老婆婆的嫉妒而舌頭被切的小麻雀,在與老爺爺重逢後恢復了笑容。同時“老爺爺這輩子第一次體驗到心境的安穩”。在此小麻雀沒有變身為年輕女性,亦沒有恢復聲音。但彼此心意聲息相通的麻雀和老爺爺,二者都恢復了“安心”的寧靜。切掉麻雀舌頭的老婆婆背著又大又重的葛籠,凍死在雪地里,老爺爺卻因為葛籠中燦亮的金幣而高升仕官。這與最後和王子結婚得到幸福的白雪公主相雷同。被切掉舌頭的麻雀與吃了毒蘋果的白雪公主都同樣失聲被剝奪掉言語。而在《舌切雀》中,太宰亦提及希臘神話中醜陋邪惡的“梅杜莎”。《喀嗤喀嗤山》中亦將十六歲的處女兔子比喻為維納斯及個性剛烈、把阿波羅變為女人的月神亞緹米絲。這與企圖殺害白雪公主的繼母相比較,會發現太宰描寫的壞人其暴戾的惡性不亞于格林童話。但顯然東西方民間故事都是強調單純明快的因果報應之敘事條件,才能讓這些民間故事跨越空間與時間,長久在庶民之中長期流傳傳承。以描寫技法、對照的性格、追求幸福之人的本性等特徵而言,東西方民間故事是有其共通性。而我們仍可由《禦伽草紙》這部翻案作品上,看出太宰獨特描繪技法上所醞釀出他個人之“信念的表白”。
《清貧譚》一作則是發表于一九四一年一月號《新潮》雜志。可以看作是《新釋諸國故事》或《禦伽草紙》之前奏曲。在戰時對文學作品檢閱嚴格的時代,多數作家傾向國家權力,不是發表沒有主體性格的作品,或者就此中斷其創作活動。但在此時的太宰,卻讓其作品開出更多藝術才能之璀璨花朵。太宰描繪出戰爭期中人們潛藏內心的真實感情。主角是癡愛菊花更甚于每日三餐的三十二歲單身男子才之助。只要聽說有好的菊花苗,再怎麼費勁也要想辦法買到手的菊花癡。在偶然下遇見同樣熟悉菊花的少年與其姐姐,在與少年對話中感受到對方對菊花深厚的知識與經驗,才之助自尊心受損下亢奮起來,展現對少年的對抗意識。結果才之助將少年及其姐姐帶回家,讓他們觀看自己的菊花田,大大炫耀一番。並讓少年與其姐姐落腳居住于菊花田一角的倉庫。少年也想回報才之助的恩情,提出建議,租借才之助的一半菊花田,種植培養漂亮的菊花,賣出後獲利回報他。但才之助斷然拒絕將心愛的菊花賣出換取金錢的提案。在此,太宰描寫的是種植菊花這種“藝術”是否應換取金錢,而借此獲取利益,以獲得尋常人的生活形態的掙扎與苦惱。純粹喜愛菊花,不需讓任何人品評置喙,也不將它販賣,僅單單地沉浸在自我滿足的世界,這樣的作為恰當否?堅持窮人的身段是否為一種美德?在燃燒其執念于種植菊花的作為上呈現出糾葛矛盾的心情,幾可置換為太宰本身的苦惱身影。
過往因為自己的自尊心與他人不同,不斷地反抗周遭既有的社會架構,而寫出大量頹廢性格作品的太宰治,在這個時期決意重新以“市井小說家”為生。翻案自《聊齋志異》的《竹青》中,主角魚容無疑是太宰本身的投影。由人變為鳥;由鳥變為人,意圖四度再生,妻子也不斷改變著她的身影,這讓人感受到絕佳的符碼之一致性。但本作應注目的不在于此,而在于其中存在著歷經排斥他者、反抗社會的時期,太宰在此達到一個他有能力駕馭描繪的世界。被周遭的人輕視,夢想破滅,對人生疲倦至極的男子,即便如此仍然無法拋除對生命的熱愛。即便為俗世紅塵所玷污滿身泥濘,但也唯在其間方能尋出作為一個人的幸福。若稱之為幸福,的確未免過于細小不足為道。但這樣的幸福是萬人皆可掌握的幸福。因為平凡,所以幸福,並讓心靈得以救贖。
《禦伽草紙》翻案自日本民間故事,《清貧譚》《竹青》是對中國《聊齋志異》故事的改寫,我們幾可清晰看見太宰治其落入凡塵後輕妙絕佳的人性悲喜劇的“信念表白”,以及與西方童話故事同中有異之沒有善惡審判的寬容,更多的是他亟求越界穿越空間與時間之“歲月與忘卻”的向往心境。
臺灣國立政治大學 日文係教授 黃錦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