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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瘤公公

時間:2013-01-21 08:18   來源:中國臺灣網

  肉瘤公公

  沒有誰是壞人……

  在這個故事當中,所謂“不正當”的事一件也沒有,但還是有人因此變得不幸。

  只是人性的悲喜劇罷了。

  很久 很久以前

  有一個 右頰上長著令人討厭的

  肉瘤的 老爺爺

  這個老爺爺,住在四國的阿波、劍山的山麓。其實這並未依據什麼典故,只是我個人這麼認為而已。《肉瘤公公》的故事,最早應該是從《宇治拾遺物語》中發現的,但在這個防空洞之中,要考據原典是不可能的。不只是這個《肉瘤公公》的故事,包括接下來打算說的《浦島太郎》,首先,這個故事在《日本書紀》中即有詳細記載,《萬葉集》里也有蚑嘆浦島的長歌,此外像是《丹後風土記》及《本朝神仙傳》中也都有記載。一直到近期,在鷗外 的戲曲中也有,逍遙 也將這個故事作成舞曲,總之,從能樂、歌舞伎,到藝妓的手舞等等,《浦島太郎》都出現過很多次。

  我有個怪癖,只要是讀過的書就會馬上送人或賣掉,所以一直都沒什麼藏書。這種時候,我只能憑借模糊的記憶,努力在腦中翻找從前讀過的書,但就現在的情況,真是一件難事。此刻我人在防空洞中,而膝上只放著一冊繪本,我只好放棄考證物語,僅靠自己憑空想象來組織條理,搞不好會想出什麼生動有趣的故事也不一定。如此這般牽強地自問自答著,這位身為父親的奇妙人物開始說了:

  很久 很久以前

  在防空洞中一隅讀著繪本的同時,他的心中已將這繪本里的故事刻畫成完全不同的面貌。

  這個老爺爺是個非常喜歡喝酒的人。喝酒這件事,在這個家里一向都是孤獨的。是因為孤獨才喝酒,還是因為家人討厭他喝酒而逐漸感到孤獨的呢?這恐怕就像是想要探究拍手的時候,不知是右手先響還是左手先響一樣,只是鑽牛角尖,徒費工夫而已。

  總之,這個老爺爺在家的時候,總是一副不太自在的表情。雖然如此,但老爺爺的家庭並不是個不和樂的家庭。老婆婆仍然健在,已經快七十歲了,但腰桿還是很直,眼睛也還十分明亮。聽說以前是個大美人,年輕的時候就沉默寡言,總是認真地忙著家事。

  “啊,已經春天了,櫻花都開了呢。”老爺爺正這麼說。

  “這樣啊。”老婆婆一臉不感興趣的樣子答了話,“請你借過一下,我要開始打掃這里了。”

  老爺爺的臉又沉了下來。

  老爺爺有一個兒子,已經快要四十歲了,是個世間少有的人,品行端正,不喝酒、不抽煙,不笑也不生氣,也從不感到喜悅,只是默默地務農,附近的鄰人都相當敬畏他,“阿波聖人”的名聲不脛而走,他不娶妻也不剃須,讓人懷疑他幾乎與木石無異。不得不承認,老爺爺的家確實是很令人稱羨的美滿家庭。

  但是,老爺爺總是不太高興。他回避著家人,也變得越來越想喝酒,但在家喝酒時,總是無法放松心情。雖然老婆婆和“阿波聖人”每次看到老爺爺喝酒,並不會特別責罵他,只是在一旁安靜地吃著晚飯。

  “這時節啊,怎麼說呢,”老爺爺有點醉了,想找個人講話,就說了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春天終于來了呢,燕子也飛來了。”

  說這種事還不如不要說。

  老婆婆和兒子仍舊沒有說話。

  “春宵一刻,值千金啊。”然後又繼續說了一些不必要的話。

  “我吃飽了,請慢用。”“阿波聖人”吃完飯,恭敬地向桌上的菜肴行了一禮,便站起身來。

  “那麼,我也差不多該開始吃飯了。”老爺爺一臉哀傷,將杯口朝下放在桌上。

  只要在家里喝酒,基本上都是這樣的狀況。

  有一天 大清早 是個好天氣

  往山上 出發了 去砍柴

  老爺爺最大的樂趣,就是在腰間挂上一個葫蘆,趁晴朗的日子上劍山去撿柴。撿了一段時間,有些疲累的時候,便在岩上盤坐,刻意地假咳了一聲之後,說:“風景真是美啊!”一邊說著,一邊緩緩拿起腰間的葫蘆喝起酒來。只有這個時刻,老爺爺才是發自內心的快樂,在家里喝酒時總是得在意別人的眼光。

  唯一不能改變的,就是右邊臉頰的大瘤。

  這顆瘤是大約二十年前,老爺爺過五十大壽那年的秋天長出來的,先是右頰怪異地發熱發癢,然後漸漸腫脹起來,最後變成了一顆大瘤。老爺爺撫摸著它,苦笑著說:“這個啊,可是我的愛孫呢。”

  兒子“阿波聖人”一臉認真,煞風景地回答道:“從臉頰生出孩子這種事是絕對不可能的。”

  老婆婆也是:“應該不會危及性命吧?”只是不帶微笑地說了這一句。

  雖然有安慰之意,但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關心過這顆肉瘤了。反觀附近的鄰居們,總是對老爺爺說這顆瘤是怎麼長出來的啊,痛不痛啊,哎呀很麻煩吧等等慰問的話語。

  老爺爺笑的時候,這顆瘤就隨著笑聲振動,雖然偶爾會感到困擾,但除此之外,老爺爺的確已經把這顆瘤當做可愛的親生孫子,作為慰藉孤獨的唯一對象。早上起床洗臉時,老爺爺會特別謹慎地用清水仔細清洗它。或是像今天,一個人在山上愉快地喝著酒時,這顆瘤就成了老爺爺不可或缺的說話對象。老爺爺在岩石上盤腿而坐,一邊喝著葫蘆里的酒,一邊摸著臉頰上的瘤說:“什麼嘛,沒什麼好可怕的,不要客氣。人就是應該要喝醉。就像認真,也是有程度之分的。我完全比不上‘阿波聖人’,甘拜下風,他真是偉大。”老爺爺對右頰的肉瘤說著某某人的壞話時,又高聲地假咳了一次。

  突然之間 烏雲密布

  風兒 呼咻咻地吹

  雨兒 嘩啦啦地下

  春天的午後雷陣雨是很少見的,但是像劍山這樣的高山,這種天氣異變卻時常發生。因為下雨的關係,山里布滿白色雲霧,雉雞和山鳥四處竄逃,啪啪振翅飛起,為了避雨而像箭一樣快速地往林中飛去。老爺爺並不驚慌,只是笑了笑說:“讓這顆瘤被雨淋一下、清涼一下也不錯。”說完,繼續盤坐在岩石上,眺望著雨景。雨越下越大,不見雨停的跡象。

  “哎呀,清涼過頭了身體覺得好冷。”說著,便站了起來,打了一個很大的噴嚏,背起收集好的柴,靜靜地跑入林中。

  森林里,避雨的鳥獸們混雜一處。

  “啊,不好意思。借過一下,不好意思。”

  老爺爺一邊開心地向猴子、兔子、山鳩們打招呼,一邊向森林的深處前進,最後在一棵大山櫻樹的樹根下找到寬闊的洞穴,躲了進去。

  “哎呀,這間屋子真是漂亮。怎麼樣,各位也請進吧,”他對兔子們叫著,“這里沒有那個偉大的老婆婆也沒有聖人,不要客氣,請進吧。”

  老爺爺胡亂說著,過了不久,只聽見“呼呼”的鼾聲,老爺爺睡著了。

  雖說喝酒這回事就是醉了之後胡言亂語一通,但是,大體上來說也就只是這樣,是件無傷大雅的事。

  等著西北雨 雨停的時候

  是不是 累了呢 老爺爺

  不知不覺中 沉沉地 睡著了

  山林間 放晴了 晴朗無雲

  是一個 明媚的 美好月夜

  這天的月亮,是春夜的下弦月。月亮浮在如清水一般淺綠色的夜空中,月影如松葉般紛紛灑落。

  老爺爺仍在沉睡著。蝙蝠從樹洞里啪噠啪噠飛了出來,老爺爺忽地睜開眼睛,發現已經是晚上了,嚇了一跳,“這下可糟了!”

  一邊說著,眼前馬上浮現出家里那個開不得玩笑的老婆婆與嚴肅的“阿波聖人”的臉。唉,這可不得了啦,雖然他們從來沒罵過我,但是這麼晚才回家,到時候一定又會搞得不愉快,咦,酒也沒了啊。老爺爺搖了搖葫蘆,傳來剩下一點點的酒輕拍壺底的聲音。

  “還有嘛。”老爺爺一股腦把剩下的酒喝光,覺得有一點醉了,“啊,月亮出來啦,春宵一刻——”一邊小聲嘀咕著無聊的事,一邊從樹洞里爬了出來,忽然——

  啊呀 怎麼了 吵吵鬧鬧的

  一看 不可思議啊 是在做夢嗎

  放眼望去,在樹林深處的草原上,是一片倣佛不可能存在于這世上的奇妙光景。

  所謂的鬼,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我也不知道,因為我從沒見過。雖然從小就看過許多鬼的圖畫,多到都膩了,但是至今仍未有幸見到本尊。即使是鬼,似乎也分成很多種類,像殺人鬼、吸血鬼等等,將令人憎恨、不快的東西稱之為鬼,由此看來,鬼似乎是一種具有醜陋性格的生物;但是另一方面,報紙的新書介紹專欄上總是會看見“文壇鬼才某某老師的傑作”這樣的字句而造成誤會。難道是某某老師擁有像鬼一樣醜惡才能的事實被暴露出來了,要借以警告世人,才在新書介紹欄里使用“鬼才”這種莫名其妙的詞匯?更過分的像是“文學之鬼”這種字眼,即使真的是十分激賞,但用這種冒昧又過分的詞匯來吹捧某某老師,他一定也會感到非常生氣吧。但也可能不是這樣,或許那位老師被冠上如此失禮萬分的稱號,其實不覺得討厭,反而默許了這種奇怪的尊稱,聽說了這樣的傳言,愚者如我,始終感到百思不解。那些穿著虎皮垿褲 的赤面鬼,手上拿著做工粗糙、像鐵棒的東西,竟然是諸多藝術之神,我怎樣想也想不透。鬼才啦,文學之鬼啦這一類難解的詞匯,還是少用為妙,一直以來我都抱持著這樣的愚見,但那是因為我見聞狹隘,說不定鬼是有很多種的。這時,如果可以稍微瞄一眼日本百科辭書的話,那麼我就能搖身一變,成為老幼婦孺所尊敬的博學之士(人們常說的智多星大概就是這類的人),變得胸有成竹,對鬼侃侃而談。但是很遺憾,我現在蹲在這個防空洞里,而我的膝上只攤著一本兒童繪本,如此而已。我不可能只憑著這本繪本而作出什麼論斷。

  放眼望去,在樹林深處的廣闊草原上,有異形之物十幾人,或者應該說是十幾只,總之,他們果然都穿著虎皮垿褲,這些巨大的紅色生物圍坐成一個圓圈,在月下舉行著宴會。

  老爺爺一開始看到這景象時嚇了一跳,但喝酒這回事就是沒醉的時候十分窩囊軟弱,但是喝醉了以後就變得膽識過人。老爺爺現在處于微醉的狀態,不管是嚴肅的老婆婆,還是品行端正的“阿波聖人”,他變成了一個什麼都不怕的勇者。看到眼前這副奇怪的景象,完全沒被嚇得腿軟,維持爬出樹洞的姿勢,注視著這個奇怪的酒宴。

  “好像很舒服的樣子呢,他們都喝醉了。”老爺爺低聲說著。

  不知怎麼地,從心中深處涌出一股奇特的喜悅。喝酒這回事就是看到其他人喝醉,自己倣佛也能感到同樣的滿足。這並不是所謂的利己主義者。應該這麼說,像是為了鄰家的幸福而幹杯一樣,存有某種“博愛”的情懷。自己想要喝醉的時候,如果鄰人能一起舉杯同樂,這樣的快樂似乎有加成的效果。老爺爺是很清楚這一點的。老爺爺直覺眼前這些分不清是人還是動物的紅色巨大生物,應該是鬼之類的可怕種族,因為只穿著一條虎皮垿褲,一定錯不了的。那些鬼正喝到興頭上,醉醺醺的。老爺爺也醉了。在這種情況下,內心不由得產生一股親昵感。老爺爺依然維持著爬行的姿勢,望著這詭異的月下酒宴。

  眼前這群生物雖說是鬼,但並不像是殺人鬼或吸血鬼那種有著佞惡性格的種族,紅色的臉確實令人害怕,但是看起來都非常開朗無邪。老爺爺的推斷大致上是正確的。這些都是個性相當溫和的鬼,甚至可以被稱之為劍山的隱者,和地獄的那種鬼是完全不同的種族。第一,他們沒有拿著鐵棒之類的危險物品,這就是他們沒有害人之心的證據。但是,雖說是隱者,卻又不像那些竹林里的賢者,擁有豐富的知識但不知如何自處,于是逃入竹林中,這些劍山隱者的心是非常愚鈍的。“仙”這個字是一個人加一個山組合起來的,望文生義,我們可以稱住在深山里的人為仙人,既然聽過如此簡單的理論,那麼根據這個論點,不管這些劍山的隱者們有多麼愚笨,應該都能夠贈與他們仙人的尊稱。總而言之,與其稱這群熱衷于月下酒宴的紅色巨大生物們是鬼,不如稱呼他們為仙人還比較恰當。

  再看看他們酒宴的樣子,只是發出無意義的奇怪聲音、拍著膝蓋大笑,站起身來胡亂地跳著,或是卷起巨大的身體,從圓圈的一端咕嚕咕嚕地滾到另一端,這應該就是他們的舞蹈,雖然先前已經提過這群鬼心智愚笨,但是由此不但能看出他們的智商水平,還能發現他們根本沒有藝術方面的才能。這麼一來,似乎就能證明鬼才、文學之鬼等等詞匯根本是無意義的。如此愚笨又沒有才藝的鬼,一個個被稱為藝術之神,我怎麼想也想不透。

  老爺爺看到這樣低能的舞蹈也不禁看傻了眼,一個人在旁邊竊笑。

  “這什麼嘛,跳得真差。我就露一手,讓你們看看我的手舞吧。”老爺爺小聲地說。

  喜歡 跳舞的 老爺爺

  馬上 跑出去 跳著舞

  臉上的 大肉瘤 搖來晃去

  真是 又奇怪 又好笑

  老爺爺因為微醉而有了勇氣,對這些鬼也抱持著親和的感情,所以絲毫不害怕,跑進圓陣的正中央,跳起拿手的阿波舞——

  老了要梳島田頭 只好戴假發

  把紅烚帶 弄亂也不是不可能

  媳婦也戴起了鬥笠 呀 來吧來吧

  老爺爺用嘹亮的歌聲唱著阿波的民謠,這些鬼也好像很開心似的,發出嘰嘰喀喀、嗑嗒嗑嗒的怪聲,一邊笑到在地上打滾,一邊流著不知道是口水還是眼淚。老爺爺趁著這股好氣氛,繼續唱著:

  去大谷的話,大谷滿地都是石頭

  去逼山的話,逼山滿地都是竹子 

  老爺爺又引吭高歌了一段,然後繼續輕妙的舞蹈。

  這群鬼也 非常地高興

  下一次月夜 也請一定 要光臨

  請再跳舞 給我們看

  作為約定的印記

  請留下一件 重要的東西

  鬼這麼說著,然後就窸窸窣窣地低聲討論起老爺爺臉上那個光滑得發亮的肉瘤,好像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寶物一樣。如果把那顆瘤留在這里,他一定還會再來的,鬼做了這般愚昧的推測,不由分說就倏地將肉瘤給拿走了。他們雖然沒有智慧,但可能是因為在深山里住久了,多少也習得了仙術一類的東西。眾鬼完全不費半點工夫,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漂亮地把瘤給取下來了。

  老爺爺嚇了一跳,“啊!真傷腦筋,那是我的孫子呀!”老爺爺這麼說著,鬼卻非常得意的樣子,哇哇哇歡呼起來。

  到了早上 沾滿露水的道路 閃閃發亮

  肉瘤被 拿走的 老爺爺

  帶著變得空空的 臉頰

  往山下 走去

  肉瘤對孤獨的老爺爺來說,是唯一能說話的對象,但現在肉瘤被拿走了,使老爺爺感到有些寂寞;但是,變得輕盈的臉頰被早晨的微風輕撫著的感覺倒也還不錯。這樣的結果,不知該不該說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已經很久沒有如此盡興地唱唱跳跳了,只有這件事可以說是福吧?老爺爺一面煩惱著這些無聊的事一面走下山,途中巧遇要去農田工作的兒子“阿波聖人”。

  “早安。”“阿波聖人”摘下頭巾,莊重地向老爺爺問安。

  “嗯。”老爺爺仍在煩惱著。父子倆便分道而去。即使是聖人,看到老爺爺的瘤在一夜之間消失,內心多少也受到了些衝擊。但是,針對父母的容貌作出論斷或批評,是違背聖人之道的,因此便假裝沒看到,默默地離去。

  回到家里,老婆婆只冷靜地說了一句“回來啦”,昨天怎麼搞的去了哪里之類的事情完全沒有過問,一邊低聲說著“味噌湯要冷了哦”,一邊準備老爺爺的早餐。

  “不,冷了也沒關係,不用熱了。”老爺爺刻意不想再麻煩老婆婆,有點謹慎恐懼地吃起早飯來。

  吃著老婆婆準備的早餐,老爺爺雖然非常想把昨晚不可思議的遭遇說給她聽,但老婆婆嚴肅的態度令他卻步,想說的話已經到了嘴邊,還是說不出口,只好無奈地低著頭安靜吃飯。

  “那個瘤,好像萎縮掉了。”老婆婆突然開口說。

  “嗯。”老爺爺已經不想再說什麼了。

  “應該是破掉了,里頭的水流出來了吧。”老婆婆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嗯。”

  “如果水又積在里面,還是會腫起來對吧。”

  “是啊。”

  結果,老爺爺一家對于瘤的事竟然什麼問題也沒有。

  在此同時,老爺爺家附近還有一位左臉頰長著大瘤的老先生,但這位老先生非常憎恨這顆瘤,每天只要經過鏡子就會嘆氣,認為都是因為這顆瘤阻礙了他出人頭地的機會,因為這顆瘤,他忍受多少他人不堪的侮辱或嘲笑,也想過把胡須留長遮住這顆瘤,但是很不幸地,瘤總是會從銀白的胡須中露出來,反倒更加顯眼,簡直就像從海平面浮出的元旦日出一樣,巴不得讓大家看到這個天下奇觀似的。

  這個左臉長瘤的老先生原本是人品很好的人。身軀堂堂,鼻子很挺,眼光也很銳利,言語動作都十分莊重有威嚴的樣子,處事思慮也相當謹慎周到。服裝總是高貴華麗,看起來也很有學問的樣子,財產也是那位整天只知道喝酒的老爺爺所比不上的,附近的人都對他甘拜下風,尊稱他“老爺”或“大師”等等,雖然這個人看起來就是位很了不起的人物,但左臉卻有這麼一顆大瘤,因此終日鬱鬱寡歡。這位老爺爺的妻子非常年輕,才三十六歲,說不上是美女,長得白白胖胖的,總是沒規矩地大聲笑鬧。他們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兒,生得很美,但有些嬌縱。女兒和母親的感情很好,兩人總是笑得非常開懷,因此,這個家庭和每天愁雲慘霧的老爺爺家完全不同,給人十分開朗的印象。

  “媽媽,為什麼爸爸的瘤這麼紅啊?好像章魚的頭哦。”嬌寵慣了的女兒毫不客氣地直接說出她的感覺。

  母親沒有叱責她,只是呵呵呵地笑著:“對啊,也像是木魚吊在臉頰上一樣。”

  “吵死了!”老爺生氣了,瞪著妻子怒氣衝衝地站起來,退到里頭昏暗的房間去,拿起鏡子,失落地說,“這個東西實在是太可惡了。”

  老先生甚至想拿小刀把它割下來,死了也就算了,正在不耐煩的時候,偶然聽到附近鄰居說,那位愛喝酒的老爺爺右臉上的瘤忽然不見了。暮夜之時,老爺偷偷地去拜訪貪酒老爺爺的草屋,得知了月夜下那場不可思議酒宴的事情。

  聽著聽著 非常地 高興

  “好的好的 那我也一定要

  請他們 幫我把 這瘤給拿掉”

  說完,老爺便勇敢地前進了。這天剛好也是個明亮的月夜,老爺有如即將出陣的武士,目光炯炯,嘴角往下呈尺字形地緊閉著。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地舞一曲,讓那些鬼感服在心,萬一眾鬼無法感動,我就用這支鐵扇把它們殺光,那些只知道喝酒的愚鬼,成不了什麼大事。只見老爺爺氣勢十足地將鐵扇拿在右手,盛氣淩人地向劍山的深處走去,不知道究竟是要去跳舞給鬼看,還是要去制裁那些鬼。

  像這樣,執著于所謂“傑作意識”的人所表演的才藝,通常都不怎麼樣。這位老爺爺的舞蹈也是,因為太積極地想要表現,反而跳得很糟,于是便完全失敗了。

  老爺爺恭敬莊肅地慢慢走向眾鬼酒宴的圓陣中央,“獻醜了。”面對眾鬼輕輕點了點頭,一把打開鐵扇,屹然仰望著月亮,如大樹般凝然不動。過了一會兒,他輕輕地抬起腳步,徐然吟出:

  此乃于阿波鳴門浦濱作一夏 籠居修行之僧人。且此浦為平家一門喪命之處,令人悲痛,遂每夜來此磯邊誦經供養,于海濱磯山旁,長有松木的岩石上,長有松木的岩石上。誰人夜舟過白波,鳴門只聽見楫音,今宵如此靜謐,今宵如此靜謐。昨日已過,今日茍活,明日亦然。 

  說完便緩緩移動著身體,但雙眼仍然凝望著月亮。

  這些鬼 都十分困惑

  陸續地 站起身來 逃走了

  往山里逃去

  “請等一下!”老爺悲痛地大喊,在鬼群的後面追著,“你們現在還不能走啊!”

  “快逃、快逃!說不定是鐘馗啊!”

  “不是的,在下不是鐘馗!”老爺拼命地追著鬼,

  “拜托,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這顆瘤,請幫我拿掉。”

  “什麼?瘤?”鬼狼狽地逃跑著,所以一時之間聽錯了意思,“什麼嘛,原來如此,這是上次那個老爺爺留在這里的,非常重要的東西哪,不過,既然你那麼想要,就給你吧。總之,千萬別再跳那個舞了,好不容易喝醉的都被你給弄醒了。求求你,不要再跳了。被你這麼一搞,害我們得去別的地方重新開始喝。拜托,算我求你,不要跳了。喂,來人啊,把上次的瘤還給這個奇怪的人,他很想要的樣子。”

  這鬼就把 上一次 保管的

  肉瘤 給黏了上去 黏在右邊的臉頰

  哎呀哎呀 咚咚 變成兩個瘤

  搖搖晃晃 很重的樣子

  老爺爺 覺得很丟臉

  慢慢地 走回村子去

  于是,變成了這樣令人遺憾的結果。所謂的童話故事,大致上都是惡人有惡報,但是這個老爺爺並沒有做什麼壞事,只是因為太緊張,導致跳舞跳得很奇怪,如此而已。況且,在這個老爺爺的家庭里,也沒有誰是壞人。那位愛喝酒的老爺爺也是,他的家人也是,那些住在劍山的鬼也是,誰都沒有做半點壞事。也就是說,在這個故事當中所謂“不正當”的事一件也沒有,但還是有人因此變得不幸。所以,想要從這個《肉瘤公公》的故事中獲得什麼道德啟示,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如果有不耐煩的讀者來質問我,到底為什麼要寫這種故事,我只能如此回答他,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只是人性的悲喜劇罷了。這個問題將持續不斷地,存在于人類生活之中。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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