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四月的一天,梅城縣縣長譚功達乘坐一輛吉普車,行駛在通往普濟水庫的煤屑公路上。道路的左側是一條湍急的河流,岸邊長著茂密的葦叢和菖蒲,成群的鷺鷥掠水而飛; 在公路的右側,大片的麥田和棉花地像織錦一樣鋪向遠處的地平線。一畦畦的蕪菁、蠶豆和紫雲英點綴其間,開著白色、紫色和幽藍色的花。
譚功達神情陰鬱,心事重重。他的膝蓋上攤著一張破爛不堪的地圖,那是一張手繪的梅城縣行政區域規劃圖。他不時地用一支紅鉛筆在地圖上圈圈點點。地圖下面,秘書姚佩佩的小腿隨著汽車的顛簸,有節奏地磕碰著他的神經。他不由得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姚佩佩穿著一身萩嘰布列寧裝,原先的藍色布料早已褪了色。她梳著羊角辮,長長的脖子上有一條深紅色的圍巾,正和坐在前排的副縣長白庭禹說著什麼。她哧哧地笑著,柔軟的腰肢扭來扭去,還不時朝窗外指指點點。
“怎麼會有那麼多的仙鶴?它們往哪里飛?”姚佩佩問道。
“傻孩子,那可不是什麼仙鶴!那是鷺鷥和江鷗。”白庭禹糾正道。
“那是什麼?怎麼還在動?”姚佩佩趴在白庭禹的肩頭,伸手朝遠處指了指。
“噢,那是長江中的帆船。船身讓高高的江堤擋住了,你只能看見帆尖在走。”
“快看,花!哇,這麼多的野花……太美了!天藍得就像要滴下染料來……簡直,簡直就像世外桃源……”姚佩佩不住地讚嘆道。
“怎麼樣?這一趟沒白跑吧?昨天通知你下鄉,你還不願意呢!”白庭禹得意地轉過身來,笑了笑。
“要照我說,風景雖好,畢竟美中不足。總覺得缺了點什麼。”譚功達若有所思,插話道。
“您快說,還缺什麼?”姚佩佩眨巴著她那漂亮的大眼睛,認真地看著縣長。
“比如說,煙囪……”
“煙囪?”
“對,煙囪。”譚功達嘆了一口氣,道,“車開出梅城之後,我就沒看到一個煙囪。這說明,我們縣,還很落後!我去年參觀蘇聯的集體農莊,那兒到處都是煙囪和高壓輸電線,真是壯觀……”
譚功達這一說,白庭禹和姚佩佩也都沒有了剛才的興致。佩佩的臉色也變得陰鬱起來。除了單調的引擎聲之外,吉普車內忽然變得一片沉寂。怎麼搞的?他們一路上歡聲笑語,怎麼我一插話,他們全都不吭氣了?譚功達只得將目光重新移向那張被他的鉛筆戳得千瘡百孔的地圖。
這一看,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原來,在地圖邊沿的空白處,他用紅鉛筆寫下了這樣幾個算術等式:
44-19=25
44-23=21
21-19=2
這幾個等式,是剛才他在不知不覺中寫下的。可為什麼要寫這些等式?每一個數字又表示什麼意思呢?他自己也記不清了。他一動不動地盯著這幾個數字,倣佛不是他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寫下的,而是另外一個人希望通過這幾個數字給他什麼重要的啟示。他的腦子里亂七八糟的。他盯著這組數字看了半天,眼前忽然猛地一亮,微微紅了臉,自己笑了起來。荒唐!我這腦子,想到哪兒去了?他搖搖頭,不禁回頭瞥了佩佩一眼。車廂內有一股好聞的汽油味,當然,譚功達也不難從中嗅到姚秘書身上雪花膏靜靜的香氣。這時,他看見姚佩佩用手扳了扳白庭禹的肩膀,問了這樣一句話:
“入、入……入什麼呀?”
順著姚秘書手指的方向,譚功達看見窗外不遠處一戶農舍的牆上,貼著這樣一幅標語:
現在不入,更待何時?
白庭禹正要回答,譚功達早已很不耐煩地搶在前面,甕聲甕氣地答道:“還能入什麼呀?當然是高級社嘍。”
縣長的語調頗有幾分慍怒的火氣。姚佩佩嚇得吐了吐舌頭,立刻不吱聲了。接下來出現的一幅標語印證了縣長的判斷。它貼在一戶農家豬圈的門上:
單幹可恥,入社光榮。
抗美援朝,保家衛國。
還有一幅標語,用白石灰刷在一排行將坍塌的土牆上,讀起來多少有一點令人費解:
農民有了錢,不去修犁頭,卻去買留聲機,就會資產階級化。
“佩佩,你知道這個標語是誰的話嗎?”白庭禹笑道。
“是毛主席?”
“不,是斯大林同志。”
噢,原來是斯大林。我還以為是毛主席呢!看來,只要一天不學習,思想就會生鏽,就會落後于滾滾向前的時代洪流。譚功達將那張地圖折疊起來,這才發現,原來一直在磕碰他小腿肚子的並不是姚秘書的腿,而是當年他從日本人手里繳獲的一只公文包。他小心地將地圖放入公文包,然後嘟囔了一句:
“車到哪兒了?”
“前面不遠,就到普濟。”白庭禹道,“要不要停一下,回家看看?”
白庭禹這一說,司機小王就知趣地放慢了車速。
“我看就不必了吧。”譚功達身體倚在靠背上,閉上了眼睛,“水庫那邊,事情鬧得正急,我們還是加緊趕路吧。”
聽他這麼一說,姚佩佩就側過身來,笑嘻嘻地抓過譚縣長的一只胳膊,搖了搖,嗲聲嗲氣地說:“縣長不回家倒也罷了,走了這麼遠的路,水也不曾喝一口,人家的肚子早就餓得直泛酸水了……”
這個姚佩佩,平常在縣里做事,倒是細致周到,樣樣在行,只是說起話來鶯鶯燕燕、嬌嬌滴滴。還常喜歡在人身上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即便是對一縣之長的譚功達也是如此,弄得他一腔浩然正氣找不到個地方發泄。他曾多次嚴加訓斥,可惜這傻孩子不僅毫不收斂,反而變本加厲,常常弄得他哭笑不得。要是提拔她當個科長什麼的,倒也合適。佩佩呀佩佩,只是你那一嘴吳儂軟語,一身千嬌百媚,自己還像個孩子似的,如何去約束下屬?
“我看這樣吧,”白庭禹接話道,“譚縣長要學大禹治水,過家門而不入,可我們的肚子也實在餓得不行了。一路上盡嚼些壓縮餅幹,就像啃了黃沙煤屑一般。不如就在普濟的烈士陵園那兒停一下,一來算是祭拜了先烈,二來也好找個地方吃口飯。”
“要說這輛破車,不停也不行了。一路上老熄火,氣缸燒得直冒白煙。”司機小王一邊附和,一邊通過反光鏡察看譚功達的臉色。他見縣長未表示反對,就開始減速剎車。
吉普車停穩之後,小王從車上抄起一只鉛桶,到路旁的溝渠里打水去了。白庭禹和姚佩佩也早已跳下車來。姚秘書一手揉著她那細細的腰肢,在馬路邊蹲了下來,看了看路邊那一叢幽藍色的花朵,隨手摘下一朵,一邊嗅著,一邊走到白庭禹跟前,問他道:“這是什麼花?這麼漂亮!”
“嗨!你看你,又在作孽!”白庭禹笑道,“這可不是什麼野花,這是蠶豆!”
等到譚功達從車上下來,三個人就一同穿過馬路,朝對面的一間店鋪走去。即便馬路上沒有過往的車輛,姚秘書還是用她那柔軟的小手帶住了譚功達的胳膊,唯恐他被車撞著。譚功達呼吸著山野里清新的空氣和她身上令人沉醉的芳香,心里默念著她的名字。等到第一個五年計劃完成,普濟水庫大壩建成發電,就給她安排個去處讓她獨當一面。團縣委早已人滿為患……婦聯呢?那里倒是有一個副主任的位置空著,不過趙副縣長幾天前向自己推薦了縣廣播站的小朱。不如去縣文工團!她肚子里倒也有些墨水,平時又愛唱唱跳跳,沒準兒正合適。不過,白小嫻也在文工團……一想起白小嫻,縣長不由得臉紅氣喘,心里一下子就亂了。
這樣想著,他已隨著白、姚二人走到了這家店鋪的門口。
門外的路檻邊坐著一老一少兩個賣唱的。老人是個瞎子,坐在一張竹凳上,拉著胡琴,嘴里胡亂地唱著普濟一帶流行的舊戲文。那女孩挨著他坐在地上,烏黑的大眼睛怯怯地打量著眼前的這幾個陌生人。腳邊擱著一只破鐵罐,內有硬幣數枚。店內光線陰暗,一張四仙桌靠牆放著,板凳上一個白發老者,正伏在桌上酣睡。桌上放著一溜盛滿茶水的玻璃杯,幾只蜜蜂不知在什麼地方嗡嗡地叫著。白庭禹推了那老頭好幾下,才把他喚醒。
“老伯,你這里有什麼吃的?弄點出來充饑,吃完了我們還要趕路。”
老人懶懶地睜開眼,瞅了瞅眼前的這幾個人,道:“我這里只賣茶水,不賣吃的。”說完仍舊伏下要睡。
“那就給我們下幾碗面條也行,我們多付你錢。”姚佩佩說。
沒想到她一提起面條,老頭忽然來了氣,抓過桌上的一塊抹布,擦了擦眼屎,衝著姚佩佩怒道:“面條?呸!面條!姑娘,你是哪路神仙降臨,這時候還想吃面條?你去外面看看,樹上的樹皮恨不得都叫人剝下來吃光了,你倒還要吃面條?這都是合作化鬧的,還他娘的要修水庫!麥子長在地里,還沒抽穗呢!”
“那你說,”姚佩佩被他搶白了幾句,也有點急了,“那你們這兒有什麼呢?”
“什麼也沒有。”老人說著就咳嗽起來,咳嗽半天,就憋出一口濃痰來,只聽得啪的一聲,那口痰不偏不倚,正好吐在姚佩佩的腳邊,害得姚秘書跳起腳來躲閃。
“那你們平常都吃些什麼?”司機小王這會兒也來了,他扶著門框問道。
“屌!”老頭拍了拍自己的褲襠,吼道。
一句話把白庭禹和小王都逗得笑了起來。姚佩佩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只裝聽不見,轉過身,看牆上的那幅年畫去了。
“老郭,”譚功達皺起眉頭,冷冷地說,“你也覺得這水庫不該修嗎?”
聽到有人叫他老郭,這老頭嚇了一跳。他轉過身朝譚功達看了一眼,臉色立即就發了灰,怔了半晌,滿臉堆下笑來,大嘴一咧,連聲道:“該修,該修,誰他娘的說不該修?這大壩一修,家家戶戶通了電燈,那該多好!我活了這把年紀,什麼事沒見過?可就是沒見過電燈。大壩好!譚縣長好!我怎麼就沒認出你來呢?合作化好!譚縣長,原來是你們!你們幾位先坐一會兒,我去去就來。”老頭說完,就挪板凳、擦桌子,招呼這幾個人坐下,一掀門簾,立即消失不見了。
時候不大,老郭從藍布簾子後面倒退著走了出來,手里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白面饅頭,還有一碟紅糖,外加一碟小菜。
“你們四個人,可我只有三個饅頭。”老郭嘿嘿地笑著,“不瞞你們說,這饅頭還是上個月我做七十大壽時剩下的,一直沒舍得吃,你們將就著分了吧。”
譚功達拉過老郭一塊兒坐下,邊吃邊聊。他問了問水庫上的事,又問他一個人照看烈士陵園是不是忙得過來。老郭眨巴著他的小眼睛,字斟句酌地做了回答。兩人正說著,只見姚佩佩指著那碟小菜道:“老伯,這是什麼菜?怎麼這麼香?”
老郭笑道:“姑娘,你這是笑話我窮呀!這哪是什麼菜,這是我腌的柳芽。”說完仍是嘿嘿地笑。
過了半晌,老郭突然想起一件什麼事情來,在譚功達的手背上拍了拍,鄭重其事地問道:“譚縣長,毛主席他老人家,近來身體可好?”
一句話,問得四個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姚秘書緊抿著雙唇,強忍著不讓自己笑出聲來。偏偏司機小王煞有介事地接話道:“怎麼不好?每天早上都去園子里打太極拳,吃飯香,睡覺甜,好著呢!”他這一說,害得姚佩佩再也忍不住了,噗的一聲,將嘴里的柳芽噴得滿桌都是。一向不茍言笑的譚功達也跟著笑了起來。佩佩很少看見他笑。
吃完了飯,白庭禹從口袋里摸出兩元錢,遞給老人:“這就算是飯錢吧,你可不要嫌少啊。”老頭嘴里嚷嚷著,死活不要,可一只手就是捏著那錢不放,最後趁人不備趕緊塞到了褲子口袋里。
一行人告辭而去。譚功達因聽見門口那瞎子的戲文中唱到了母親的名字,出門時不由得止住了腳步側耳細聽,心中頗有不悅。
母親秀米的生平事跡,在普濟一帶無人不知。省縣的各級劇團早已將它改編成了三四個劇種,走村串巷,四處巡演,去年還被編入了小學課本。可這些事跡到了賣藝的瞎子口中,不知不覺就變了味,令人有麥秀黍離之感。那瞎子所唱,文辭考究,曲調悲切婉轉,想必另有所本,卻不能不涉虛妄。譚功達站在那兒聽了一會兒,漸漸地,心中一股無明火起,卻又不便發作。那四五歲的女孩,骨瘦如柴,頭發蓬亂,和著曲調的節拍,用一支筷子敲著破鐵罐,那一溜清鼻涕,吸進去又流出來。瞎子旁若無人地拉著胡琴,慢悠悠地唱道:
見過你羅裳金簪,日月高華
見過你豆蔻二八俊模樣
見過你白馬高船走東洋
見過你宴賓客,見過你辦學堂
到頭來,風雲黯淡人去樓空淒慘慘天地無光
早知道,閨閣高臥好春景
又何必,六出祁山枉斷腸
如今我,負得盲翁琴和鼓
說不盡,空梁燕泥夢一場
譚功達心中凜然一震,鼻子發酸,竟然流下淚來。如同突然墜入深不可測的夢境之中,怎麼也挪不開步子。他抬頭看了看那個瞎子,又看了看那女孩。他的目光越過烈士陵園的森森翠柏和高聳的紀念塔,看見瓦藍瓦藍的天空中白雲堆積,一群小學生正排著隊,在紀念塔下唱歌。那歌聲隨著微風一陣陣地飄過來,他的眼淚怎麼也止不住了。
司機小王在馬路對面不停地按著喇叭。譚功達一邊過馬路,一邊玩味著瞎子戲文中“閨閣高臥”和“六出祁山”的出典和寓意,心里七上八下。這戲文倣佛是特地為他寫的,讓人意氣頓消,委靡不振。
到了車前,他聽見姚秘書和白庭禹兩人還在談論著剛才的事,姚秘書笑得直喘氣:“那老頭,還以為我們和毛主席住在一個大院里呢!”
白庭禹正色道:“小姚,你可別笑老郭傻。那老頭,精著呢!他前面說了一大通兒合作化的壞話,心里不踏實,就找個法子逗我們開開心罷了。”
譚功達接話道:“你們這些從大上海來的知識分子,可比不得我們這些苦出身。那些農民,看似木訥呆板,實則是天生的哲學家和外交家。他們肚子里的花花腸子一點也不比你我少。什麼時候我們小看了農民,什麼時候我們就要犯大錯誤。”
“可不是!”白庭禹笑著轉過身來,對譚功達道,“老譚,你要是喜歡聽戲,明天回到梅城,讓文工團的白小嫻專門給您演一場不就得了。”
姚秘書道:“白縣長,老聽你小嫻小嫻的,這個白小嫻是誰呀?”
白庭禹明顯地猶豫了一下。他白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譚功達,對小王吩咐道:“時候不早了,開車。”
那吉普車就開足了馬力,卷起一股漫天的塵土和煤屑,朝水庫大壩的方向疾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