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一同朝闖入的這個人瞧去,原來是零陵人姓黃名蓋,字公覆,現為東吳的糧草官。
黃蓋用眼睛四下巡視了一遭,說道:“諸公究竟知道你們自己在做什麼?孔明先生乃是當今天下第一英雄!對這樣的賓客,你們居然問出一連串如此愚蠢的問題,說些無用的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難道不是我東吳的恥辱麼?簡直是給主公臉上抹黑!休要再無禮了!”
黃蓋的聲音震得天花板都倣佛搖搖欲墜。他轉過臉又朝孔明殷勤地說道:“請先生不要將剛才群臣的無禮放在心上。主公孫權一早便將清堂打掃幹凈,恭候先生的光臨,想好好聽一聽先生的金言玉論哩。”
說罷,黃蓋在前引導孔明往內殿走去。
霎時間大眼瞪小眼的卻是剛才還較著真進行所謂討論的文武諸臣。他們心里清楚,這可不是黃蓋對著他們叱責,一定是誰向孫權去報告後,孫權甚為不快,又礙于面子,不好當面向賓客道歉,只得借黃蓋的口讓他來傳達自己的意思。
不管如何,這廂開始鄭重其事地迎接起國賓來。魯肅起身,滿臉嚴肅地同黃蓋一道引導孔明前行。穿過中門,前面兩扇金碧輝煌的門扉洞敞著,旁邊默默站立著一名在此迎客的大臣。
“啊!”
“啊……”
孔明頓時停下了腳步,對面的大臣也抬起頭凝視著孔明。
原來眼前此人便是吳國的謀士、孫權帳下重臣諸葛瑾,也就是孔明的親哥哥。
兄弟離析已久,天各一方,今日在此重逢了。
牽著幼兒的手,跟隨繼母等大人一同從山東不遠萬里流落至南方,當時的一幕幕、相互的音容笑貌以及全家苦苦掙扎于淒風悲雨中的樣子,一下子全都涌上來——兄弟兩人的心頭此刻一定是百感交集。
“亮,你到吳國來了?”
“奉主公之命前來東吳。”
“變得簡直不敢認了。”
“哥哥你也是……”
“既然來到東吳,為何不早點上我家來一敘?或者從驛館通知我一聲也好……”
“此次下吳,是作為劉豫州劉備的使者來的,所以個人的私事只得放到以後再考慮了。請哥哥見諒!”
“嗯,這倒是。好了,容日後再好好聊吧,吳君已經等候你多時了。”
諸葛瑾立刻又恢復了東吳大臣的身份,殷勤地將賓客迎入內殿,隨後飄然退下。
孔明面前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大殿,珠欄玉階,雄壯而威嚴。孔明的衣裾拖在地上,一步步朝上面走去。
正面一個人趕忙起身,向前迎來。不消說,他便是吳主孫權。
孔明單腿跪地,叩拜孫權。
孫權熱情地回禮,對孔明道:“先生請……”請孔明入座。
孔明固辭不肯在上座就座,于是坐在了側面。
坐定之後,孔明先轉達了劉備對孫權的禮節性問候,聲音盡量清晰和緩,言語簡潔,為的是讓對方進一步產生好感。
“先生遠道而來,想必多有勞累吧?”孫權也禮節性地問道。
東吳的文武重臣遠遠排列兩旁,靜靜地凝視著眼前的賓客。
孔明的目光輕輕朝孫權臉上掠去。
孫權的容貌一言以蔽之“碧瞳紫髯”,即眸子發藍,須發略帶紫褐色。這可不是漢人固有的容貌。且端坐時上半身身軀顯得頗魁偉高大,可站立起來的時候卻可以發現,腰部以下軀幹甚短。這也是孫權的特徵之一。
孔明心里暗自思忖:
——此人毫無疑問乃一代巨人,然而情感激烈,內心異常倔強固執,雖精明勇武,但是缺點也容易暴露。想要說服此人,或許只有用激將法故意激他。
香氣沁人的茶端了上來。
孫權請孔明品茗。他自己呷了口茶,隨即慢悠悠地開口說道:“新野之戰如何呀?那是先生輔佐劉豫州後的第一仗吧?”
“吃了敗仗。兵馬不過數千,戰將不滿五指,再說新野實在不是個適宜守備的城池,故此……”
“曹操的兵力——我是說真實的兵數——究竟哪個說法才是真的哩?”
“應該有百萬。”
“那是號稱的吧?”
“不,確實有百萬。曹操攻佔北方青州、兗州之時,兵力已有四五十萬,討滅袁術後又增四五十萬,另有中原的直屬精銳也不下二三十萬。亮之所以說有百萬,是因為倘若說出曹軍兵力有一百五六十萬的話,恐孫將軍受驚嚇,灰心喪氣,故而只往少說罷了。”
“帳下大將有多少?”
“良將二三千,其中稀代的智謀之士、萬夫不擋之武勇者至少也有四五十人。”
“如先生這樣的人才又如何?”
“似我這樣的人物,那更是多得可以用車載用鬥量。”
“眼下曹操的陣勢意欲進攻何處?”
“水陸兩軍正沿江徐徐南進,除了意圖吞吳之外,還有哪里值得曹操動用如此多的兵力?”
“那東吳應該是戰呢還是不戰?”
“呵呵,呵呵呵……”
孔明輕聲笑了。
不知不覺中,話題輕松地被拋回了自己,兩人好像對換了位置。孫權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于是趕緊一個勁地給孔明戴起高帽子來。
“——其實哪,魯肅對先生的德操非常稱許,我也是久聞先生的大名啊,所以今日務必想聽聽先生的金玉之論,處于危急時刻的東吳究竟該往哪個方向,還望先生垂示。”
“愚見說出來也無妨,只是恐怕不合將軍的心思。既然是無用的旁論,聽了反而會使將軍不知如何是好。”
“不管如何,還是願意洗耳恭聽。”
“既然如此,那亮就不揣冒昧說與將軍聽——如今四海大亂,將軍卻令先祖之地東吳振興繁盛,孫家的隆昌可以說是曠世奇觀。另一方面,我家主公劉皇叔雖是草莽奮起,但是倡大義、救百姓,敢與曹操一爭天下,這是前所未有的壯舉啊!只恨劉皇叔兵少將寡,又無地利,所以先前剛剛戰敗一仗,于是胸中萬恨交集,命臣曉以江水之緣,希望與東吳合流,共同抗擊曹操。若是將軍閣下不僅繼承父兄創下的偉業,也有心發揚其偉大志向,請與劉皇叔兵合一處,動員吳越所有兵力,在此事關天下歸屬、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與曹操斷絕國交。假使沒有父兄之志,自認無資格與曹操爭奪天下,則也不是沒有他計。”
“先生是說,有什麼不戰,且又能使江東百姓民康物阜的良策?”
“是的。”
“什麼良策?”
“降服曹操。”
“降服?”
“正如東吳諸大將向將軍閣下提議的,卑躬屈膝,在曹操的眼皮下乞憐,脫去戰甲,舍棄城池,將國土獻給曹操任他支配劃分——這樣一來,想必曹操也不至于做出什麼毫無人情的絕事吧!”
“……”
孫權默默地低垂下頭。除了向父母的墳屈膝磕頭以外,孫權還不曾向其他人跪下,甚至在他心里根本沒有這個字眼。
孔明靜靜地觀察著孫權的表情。
“將軍閣下,我想在你心里……”孔明繼續說道,似乎要在孫權低垂的頭上澆個透似的:“一定也有自尊吧。再有,作為一個堂堂男兒,也會深懷大志,誓要一爭天下吧。可是,東吳的宿將元老們卻都不讚成這樣,他們首先想的是安穩,想必將軍心里也有此考慮。然而如今事態危急,倘若遲疑逡巡,整日思前想後,錯失決斷的大好時機,則大禍來襲也就不遠了啊……”
“……”
孫權越發低頭不語。
隔了片刻,孔明繼續說道:“何去何從全在將軍閣下一念之間,不管如何,江東的百姓難免遭受涂炭之苦。若戰則戰,若降則降,無論做何決斷都須趁早。同是降服,索性最初便拋棄掉羞恥之心,如此還可多保留幾分顏面。”
“先生……”孫權抬起頭,他內心竭力克制著憤懣,卻全都刻在眼睛里,刻在嘴唇上,也刻在了臉上。
“聞聽先生一席話,倒使我想起一句俗語:風涼人自會說風涼話。若果如先生所言,為何先生不勸劉玄德投降?劉玄德與我東吳相較,更無勝戰的可能,難道先生就沒有將剛才一席話照實向劉玄德獻言麼?”
“將軍所言極是。昔日齊國田橫雖只是一介處士,猶不肯向漢高祖投降,為守節操而不惜自戕。我家主公劉豫州乃是皇室宗親,更何況英才蓋世,受萬民仰慕,與百姓的關係正如魚兒與水之和睦,何至于山窮水盡到降服的地步?再說,勝敗乃兵家常事,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事不成,在于天命也,焉能屈降于曹操之輩?假使我將剛才向將軍閣下所言,照實向我家主公進言的話,必當立遭斬首,即使不然,也會被視作卑偽小人,一輩子受鄙視啊。”
不等孔明話說完,孫權突然間變了臉色,騰地站起身,跨著大步,離席而去。
屏立于兩側的諸重臣大將心里竟然油然而生一絲痛快之感,眾人毫不掩飾地臉上露出嘲笑,或向孔明投去不屑的眼神,隨後三三兩兩地從大殿消失。
只有魯肅一人留在原地。
“先生,這是為何?”
“什麼?”
“我再三提醒忠告,先生卻好像一點也沒有聽進去,這下好,先生白白辜負了我對你的同憂共感。如此不遜之言,不要說孫將軍了,任是誰也會翻臉動怒的!”
“呵呵,我說了什麼不遜的話麼?我倒自己覺得說話很謹慎嘛。看來,孫將軍也不過是個難容別人、沒有雅量的人哪。”
“話說回來,莫非先生另有什麼錦囊妙計?”
“當然!若不是胸有成竹,亮剛才所言豈非一場空論?”
“若真如此,魯肅自當再次向主公進言。”
“倘若聽得進逆耳之言,真心垂問的話,亮可以獻上破曹操之計。曹操雖擁有百萬之師,但是依亮看來,不過是麇集在一起的螻蟻罷了,亮只消一揮指,定叫他像齏粉一般碎裂,亮只要手動一下,定叫大江之水逆卷而上,諒他千百只戰船也頓時吞沒無蹤。”
孔明說著,炯炯有神的眸子射向天的一角。
魯肅靜靜地看著那雙眸子,他深信眼前這個人絕不是狂人。
魯肅追著孫權,前後腳進了後殿一間房內。孫權已經更衣完畢。
魯肅跪在地上,再次勸諫道:“主公未免太性急了。孔明還沒有將他腹中所藏的真心話說出來哩。他言稱破曹大計是不可輕易吐露的,而且大笑不止,認為主公器量狹小……是不是再敲打敲打他,讓他一吐真言?”
“什麼?!他竟然認為我是個器量狹小的主君?”
孫權手下佩著玉帶,臉上卻堆起了滿面怒氣。
眼下是非常時期。事關國運和百姓興亡。
——孫權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魯肅,讓我再探探孔明究竟有何大計!”
“呵呵,主公英明,真是胸襟闊達啊。”
“他在哪里?”
“還在大殿里。”
“你們誰也不許進來!”
孫權屏退左右,自己一個人又來到孔明跟前。
“先生,請恕我年輕無禮。”
“哪里哪里,是我冒犯了將軍威嚴,罪該萬死!”
“仔細想來,被曹操長年以來視作敵手的,也只有我東吳國和劉豫州了。”
“將軍閣下終于想明白了?”
“可是,我東吳十余萬兵馬多年不曾徵戰,已經習于和平,看來難以抵擋曹操的百萬強馬精兵。若想正面與之相抗衡,恐怕只有劉豫州。”
“閣下不必擔心。我家主公雖然此前兵敗當陽,然而離散的兵士仰慕其德行其後多又歸來,關羽也募得新兵近一萬,加上劉琦的江夏兵馬也不下萬人。關鍵要看將軍閣下決意如何,值此乾坤一擲的緊要關頭,區區兵數完全不在話下,是勝是敗,全在于將軍閣下的決斷了!”
“我意已決。我孫權也是一堂堂男兒,豈有甘拜曹操下風之理?!”
“如此則大事成矣!曹操雖有百萬大軍,但多疲于遠徵,特別是當陽之戰,曹軍急于求勝,聽說一日竟疾行三百里,已經勢如強弩之末,加之其水軍大多為不習水性的北方兵士,如此軍勢一旦鋒芒受挫,勢必釀至內爭紛亂。荊州的軍民原本就只是屈服于其暴威,不見得真心仕曹,故早晚背叛曹操,與北方勢力分崩離析,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欲趁勢追擊曹賊,請將軍閣下發兵入荊州,與劉豫州互成鼎足之勢,強固東吳外廓,安撫民心,以圖長治久安。至于荊州,日後讓與東吳也無不可。”
“好了,我不再猶豫了!——魯肅!魯肅!”
“臣在。”
“即刻點起兵馬,痛擊曹操!傳令諸將,準備出徵!”
魯肅得令快步離去。
孫權又轉身吩咐孔明先回驛館休息,隨後發出鈲鈲的響聲,踏著堅實的腳步朝東殿後面走去。
屯駐各所的文武宿老大將們可驚呆了。
“開戰嘍!出徵嘍!快快做好出徵準備!”
即使聽到傳令,他們還是深疑:“開玩笑吧?”
這也難怪,因為就在剛才,孔明在大殿上以那樣不遜的言語衝撞吳侯孫權,令孫權大為不快,撇下賓客,獨自閃入後殿。這令他們暗暗高興的一幕早已在所有宿老大將間傳開了。
“不是搞錯了吧?”
所到之處,一片吵吵嚷嚷。魯肅勁頭十足地傳達孫權的命令。
果然是要開戰了呀。人們這才意識到不是開玩笑,便一下子炸開了似的,緊接著,忿忿然尋找起反對開戰的同盟者來。
“我們被孔明算計了!諸位隨我來,必須馬上一同去勸諫君主!”
于是,張昭領頭,眾人相隨,怒氣衝衝地來到孫權面前。孫權似乎早已料到,臉上的神情好像在說:你們果然來了。
“臣張昭不遜之至,然不得不直言相諫,故此前來。”
“什麼事?”
“請恕臣無禮。主公與亡于北方的袁紹相比較,會如何?”
“……”
“想那袁紹,雖有北方之廣土,數十萬之精兵,不也被曹操所破麼?況且那時的曹操還不如今日這般強大哩。”
張昭眼睛里閃著淚光。
“臣伏乞主公賢慮,萬萬不能因為孔明那樣精明的人的詭辯,而毀我大事,貽誤東吳啊!”
張昭之後顧雍跟著向孫權進諫,其余大臣也紛紛勸說。
“劉備如今已陷入黔驢技窮的境地,故派孔明為使者,意圖拉攏東吳,與他一同向曹操復仇,可是時機一到,他必會趁機擴大自己的地盤。”
“若是為孔明之言所動,與曹操百萬大軍相抗衡,無異于飛蛾撲燈,負薪投火!”
“主公!千萬不可做火中取栗的蠢事呀!”
此時,魯肅站在殿外,聽著里面的動靜,心里直擔憂:“這光景可不妙啊!”
孫權聽著眾人喧囂的勸諫和責難,大約也實在忍不下去了,他丟下一句:“容我再仔細考慮考慮吧!”便起身快步朝後面的內室走去。
途中,被等在廊下的魯肅截住,又是一番痛切之語:
“這些人大多是文弱之吏或只考慮自己老後頤性養壽的年邁老將,他們力勸主公降服,除了顧及家中妻子和想著偷生多過些富貴日子以外,簡直一無是處!主公千萬不能聽信這些惰弱之徒的話而釀成大錯呀!望主公決斷勿疑。先祖孫堅主君為了建立東吳霸業付出多少艱辛,尊兄孫策主君又是何等的武勇才略,想必他們的熱血同樣浸潤在主公的五體內,脈脈相承……”
“走開!”
孫權突然提起衣袂,快步閃入內室。
原來後堂前閣的花園里此時恰好傳來一陣喧鬧:
“必須戰!”
“不!不能戰呀!”
一簇大臣爭執不下,一面吵吵嚷嚷一面往這廂走來。
看起來,群臣議論紛紛,莫衷一是。一部分武將和所有文官全都反對開戰,只有少數少壯派武將支持主戰論。從人數上看,兩者大約是七比三。
躲進內室的孫權,像個病人似的以手遮在額頭。他心情沮喪,悶悶不樂,惱煩不止,竟至晝不食夜不寐。
自東吳建國至今,歷經三代,這可是未曾面臨過的大國難。從個人角度講,孫權是個習慣了幸福生活的二世主,有生以來哪里曾遭遇到如此巨大的挑戰和磨煉?
“怎麼了?”
見夫君茶飯不思,吳夫人頗為擔心,于是進來想看看他究竟怎麼回事。
孫權毫不隱瞞,一五一十將事情告知夫人,從吳國面臨的前所未有的難題,到內部意見紛亂,或主戰或主降分裂成兩派的情形。
“呵呵,你看上去還像個未經大事的少爺嘛。為這點小事情就飯不吃覺不睡?根本算不得什麼大問題呀。”
“難道有什麼解決辦法?”
“當然有啦。”
“什……什麼辦法?”
“你忘記了嗎?先主孫策臨終時留下的遺言?”
“……”
“內事不決問張昭,外事紛亂時則問計于周瑜——我記得好像是這麼說的吧?”
“啊啊……沒錯,是的是的。如今想起來,兄長的聲音似乎就在耳邊響哩。”
“你看你,平時大概已經將父兄忘到腦後了,所以這會兒大事臨頭才會如此惱煩。內事且不去說,外患外交之類與東吳以外諸國有關的事情,怎麼可以不借用周瑜的聰明才智呢?”
“說得極是!說得極是!”
孫權如夢初醒般叫道,隨即臉上雲開日出。
“我這就召周瑜前來,問問他的意見。為什麼一直到現在竟沒有想到這點哩?”
孫權即刻修書一封,喚來一名心腹大將,命他起程從柴桑急往相隔不甚遠的鄱陽湖,水軍都督周瑜此時正在那兒,整日調練軍船水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