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社會板結、拼爹、啃老、剩女等諸現象,一定源自某種個人無法控制的社會結構力量,這是從統計數字中分析不出來的,也是客觀新聞的五W方法描述不出來的。社會的想象力幫助我們找到這個時代在歷史中的定位,找到個人在社會結構中的定位。
任何文體都承擔著某種社會功能。比如知音體,其按摩功能甚于探尋真相,即符合某類人群的心理需求。那麼,用什麼樣的文體來表述當今中國,這個三千年未遇之變局?我以為,任何一種慣用新聞文體都是不足夠的。
這是一個全球化與反全球化時代:分裂、斷裂與衝突是這一過程的關鍵詞,普適價值與中國模式,國際潮流與民族主義,公民維權與壟斷寡頭,仇富與仇腐……,西方三百年歷程正以社會戲劇的壓縮形式在中國上演。
這是一個穿越的時代:中國巨龍的龍首探入信息化時代,龍身在工業化時代,可龍尾還在農業時代。中國三十年,西方三百年。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壓縮了西方自工業革命以來三百年的歷程。社會各領域的進程是不同步的,有些與時俱進,有些滯後百年。
所有將中國劃分為“若幹中國”的營銷實踐都成功了,而用“一個中國”的注定敗北。你用上海南京西路的奢侈品消費來推斷中國人的購買力,陜西農民肯定不幹。
這是一個速朽健忘的時代。渣打銀行經濟學家斯蒂芬?格林提出“中國年”理論:每個人都生活在變化中,但其他人的變化速度趕不上此刻中國人的變化速度。中國是世界的“急之國”。
解構這樣的時代需要穿越精神。我找到了“社會學想象力”,它是本人在新周刊四百余篇文章的關鍵詞。
所謂社會學想象力,所謂社會趨勢
社會學想象力(socialogical imagination),港臺譯社會學構造力,指一種心智,即在微觀經驗材料與宏觀歷史之間的穿梭能力,既要有“智”更要有“心”,心是關懷/責任/道義,智則基于理論素養和功底。
該詞源于美國社會學家C?賴特?米爾斯1959年的同名書。《社會學的想象力》已成世界各地社會學教學中廣受推崇的入門經典,對當下世界影響深刻,中國尤其需要借鑒。
上世紀五十年代,米爾斯深感社會學研究囿實證,人們埋頭于數據而不識廬山真面目,而社會學想象力有助于打破這種僵局。“這種品質可以幫助他們利用信息增進理性,從而使他們能夠看清世事,以及發生在他們之間的事情的清晰全貌。它可能會被記者和學者、藝術家和公眾、科學家和編輯們所逐漸期待,可以稱之為社會學的想象力。”
主動運用社會學想象力的不只社會學家,更有歷史學家。比如黃仁宇、史景遷們的大歷史觀將個人命運與宏大歷史場景交織一處,都是嫻熟運用社會學想象力的例子。“丁亥次歲,表面上似乎是四海升平,無事可記,實際上我們的大明帝國卻已經走到了它發展的盡頭。……萬歷十五年的年鑒,是為中國歷史上一部失敗的總記錄。而這一年的後一年,西班牙艦隊全部出動徵英,在西歐歷史上寫下了另外一種歷史。”這是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同樣的敘事方式還有史景遷的《王氏之死:大歷史背後的小人物命運》。
毫不誇張地說,威廉?曼徹斯特的《光榮與夢想》影響了一代中國傳媒人。該“美國社會實錄”以人間戲劇式的宏大文本,教會了中國新聞人如何寫作。曼氏句法與語勢【?】在中國大有模倣者。例如淩志軍對民族主義的盤點:“民族主義不同年代代表不同含義,民族英雄也擁有不同身份:二十世紀第一個十年,是顛覆清朝的海外留學生;30年代是強迫老蔣抗日的軍閥;40年代是反對內戰的文人,50年代是抗擊美國的志願軍;60年代是紅衛兵;70年代是獨立自強的勞動模范;80年代是自衛反擊戰的戰士;90年代是中國可以說不的幾個年輕人。” 吳曉波的《激蕩三十年》也無不是將個人命運與時代潮流緊密關聯。
米爾斯指出,社會學想象力能夠看清更廣闊的歷史舞臺,能看到在雜亂無章的日常經歷中,個人常常是怎樣錯誤地認識自己的社會地位的。……我以為,像《非誠勿擾》這類相親節目具有社會學意義:它能激發社會學想象力,讓個人能重新獲得自我定位,通過男女速配演習讓觀眾明確自己在社會中的位置。
社會學想象力是一種視角轉換的能力,或同理心(empathy)、換位思考能力——在個人煩惱與公共議題之間建立聯係、在微觀經驗與社會趨勢之間進行穿梭。像社會板結、拼爹、啃老、剩女等諸現象,你無法從個人經驗獲得完整解釋,一定源自某種個人無法控制的社會結構力量——這是從統計數字分析不出來的,也是客觀新聞的五W方法描述不出來的。
社會學想象力幫助我們找到這個時代在歷史中的定位,找到個人在社會結構中的定位:
(1)在人類歷史長河中,這個時代處于什麼位置?它發生變化的動力是什麼?對于人類整體的進步,它處于什麼地位,具有什麼意義?它用什麼獨特的方式來構建歷史?
(2)在這一社會時期,佔主流的是什麼類型的人?通過什麼途徑,這些類型的人被選擇、被塑造、被解放、被壓制,從而變得敏感和遲鈍?階層演進是上行社會還是M型社會或下流社會?
所謂新周刊體,所謂微博體
今天,五W式的新聞寫作方式已不足以解構這個時代。一方面,客觀新聞是重要的,在這個假象和假話流行的年代尤其重要;另一方面,人們又深感客觀新聞不足以解構全球化、城市化、社會變遷或階層板結這些宏大命題。
雜志不是消息紙,是情調紙,更是觀點紙。雜志文體與報紙的區別,在于闡述觀點與增長見識,沉靜、深度、啟發性,將讀者帶入某種思考狀態。電視逼出新新聞主義,照相機逼出現代派繪畫。
這就需要社會學想象力,行文是夾敘夾議的(如五花肉結構),描述是多場景的,以達到1+1大于2的組合效果。
新周刊的文體主動運用了社會學想象力,這是這本刊應運而生的潛在根基。
@不加V曾調侃:以前覺得新周刊體很難寫,現在看看,也不難。基本上是分幾個小標題,然後每部分:數據+案例+名人名言+百度相關……。十幾年前,新周刊就這麼做,沿襲至今。所以記不住新周刊記者,只記得新周刊體。
但新周體在各元素之間不是不需要邏輯,各元素緊密咬合靠的是豐富的社會學想象力。否則不會有“內容翔實,觀點豐富,知性有度的感覺”。
新周體在微博上獲得延續,1+1模式,即陳述+點評,或陳述+提問在微博上獲得全新舞臺。
新周體在雜志上的運用還可以是1+N模式,類似米爾斯描述“喝咖啡”的經典案例:首先,喝咖啡並不只是一種提神的東西,它作為日常社會活動的一部分還具有象徵價值。第二咖啡代表品味。第三,它卷入一場社會關係。第四,它推定經濟發展。最後,它是全球化、國際貿易、人權和環境破壞爭論的焦點,牽涉到了西方的殖民史。
1+N的行文鋪陳有了一種語勢,一種排山倒海的氣勢。
社會學想象力基于個人洞察力(insights) ,透過現象看本質的能力,尤指對社會趨勢的洞見能力。15年來新周刊聚攏了一批傳媒人、策劃人士和企業家讀者,他們看重的正是雜志提供的趨勢視角,提出概念,並引領潮流。
有人說改革開放前三十年屬于經濟學家,後三十年則屬于社會學家,以解決堆積如山的社會問題。如此,中國各界都需要社會學的想象力。只是,這已遠遠超出寫文章的范圍了。
五十多年前,米爾斯寫道:“(這個時代)既有高尚的追求也有自由墮落,既有劇痛也有歡欣,既有令人迷惑的殘暴也有理性的芬芳……”。看到這里,你是否會會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