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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花殺百花

時間:2013-09-29 15:43   來源:中國臺灣網

  我正要開口,卻發現黑狗不見了,放眼望去,那黑狗竟神不知鬼不覺地跑到戰場之中,正繞著那兩匹淒惶的戰馬打著轉。我們喚了許久,它卻不理不睬,只顧對著那兩匹戰馬低吠。

  哎?!莫非它餓了,想吃馬肉啦?

  約莫十分鐘後,我和蘭生下巴掉下來了。那兩匹高頭戰馬向我們奔來,停在我們面前,後面跟著我們那烏黑油亮的小忠。

  那日我將我的那只尚算有視力的老眼擦了又擦,俯身細細地辨認了小忠的品種許久,莫非它是一只牧羊犬?

  可蘭生卻興奮異常地摸著小忠,大聲道:“夫人,小忠果然是哮天犬哪。”

  小忠大聲地汪汪叫著,倣佛是在高興地對我們確認:“我是啊,我是啊。”

  有了腳力和從士兵身上搜來的幹糧,我們意氣風發地往梁州方向趕去。

  盡管當時的我很為這個盧倫、後來的遼東太守擔心,頗不齒蘭生這招,但始終沒有拒絕,原因是我也急于前往梁州,心心念念期盼這次領兵的是那個心中的踏雪,那樣我就有機會又見到他。

  過去幽禁的一年里,偶爾聽到原非白的琴聲,雖然知道他還活著,然而弓月城地宮之中,他病危的模樣將我給實實在在地嚇著了,我要親眼確定他安好,哪怕以一只眼的身份也好。

  “汝州境內有君氏駐西北四省總號,大掌櫃名賈善。”我對蘭生說道。此人乃我一手提拔,且頗有能力,算得上是我的親信,“咱們只管往汝州去,只要能找到他,便可安身立命。”

  蘭生只管對我諾諾稱是,甜美的笑臉一片無害。

  一路上漸有人煙,蘭生便逮住各種機會同女孩子搭訕,好像一輩子都沒有同女人聊過天似的,滿嘴就如同抹了層甜得膩人的蜜:姐姐的頭發怎麼這麼黑這麼亮啊?妹妹的眉眼長得真好看,連七八十的老太太亦沒有放過:大娘,您長得真像我娘,給口水喝吧。

  然而,最終我仍要感謝他那張抹了層蜜的嘴,我們很快打聽到消息,潘正越已攻入梁州城,從梁州敗退的大批庭朝軍隊涌進了附近的城池,絕大部隊分別駐守在隔得最近的興州和汝州城。

  當然,蘭生兄弟那些小伎倆相較于當年我和段月容為了活命而使出來的賤招,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于是我再接再厲地奉獻我與段月容逃難時得出的寶貴經驗,“我們此後便以姐弟相稱。我等先去問最近的農戶人家買些衣服吧。”

  所謂買,也就是偷了人家晾在竹竿上的衣服,然後留點碎銀子。

  慶幸的是情況比我們想象的更好,附近方圓十里的老百姓都因避戰而遠去了,我們順利地找到一戶逃難人家留下的宅子,驚喜地得到了幾套半舊衣衫。蘭生還意外地找到一件尚算九成新的書生長衫和巾帽,歡喜得跟什麼似的,當下跑到內間,把自己扒個精光換上。

  我換上了一件男子皂色衣褲,綁了胸換上,然後又找了一塊頭巾,對著水缸試了半天,最後決定將那左眼斜斜覆住。

  唔,頗有加勒比海盜之風。

  我走到院子里時,蘭生正得意地問小忠:“怎麼樣,小忠,好看嗎?”

  我很懷疑小忠是否能辨別人類的美醜,然而當時的小忠確實圍著蘭生歡叫雀躍不已。

  蘭生向我直起身來,歡快地轉了個圈,“夫人,呃,姐姐,蘭生還沒有穿過這麼好的俗家衣服哪。”

  天際最後一點霞光灑在他那身儒雅之上,他那雙水眸桃花眼對我閃爍著一絲奇異的狂野和靈動的朝氣。

  我不由怔在那里,不想他著俗家衣物,竟恁地好看。

  結果盧倫的身份文牒根本沒用上。因為四處是難民潮,我們很容易地尾隨于逃難的百姓之列,進入汝州境內,卻又不敢靠得太近,因為饑餓的人群一看到小忠和那兩匹健馬,就眼睛發紅。

  翌日,我同蘭生牽著馬來到一座破廟里休整。

  入夜驚覺河對岸的汝州城內夜市沸然,蘭生同我問了路人甲,方知這日乃是六月十五的夜市。蘭生年輕,不待我答應,早已拉起我的手,奔向夜市了。

  汝州的夜市自然不比西安的人聲鼎沸,遠近聞名,可依然彩燈飛舞,人來人往。

  精心裝扮過的女孩子自然人比桃花艷,攜手穿街走巷,捂著櫻桃小嘴看著不遠處的心上人癡癡跟隨,那笑語似銀鈴,暗香浮盈袖。

  蘭生和我要了兩碗拉面,稀里呼嚕地吃著。小忠吃不著,便不時嗚嗚叫著。

  這時鄰桌上有人高聲嘆道:“這兵荒馬亂的世道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是啊,武安王是個人物,可惜他遇到的是潘正越啊。那就是周瑜他遇到諸葛亮,沒轍。”

  我扭頭望去,那一桌人有中土人氏,亦有幾個西域人氏。

  “現下倒還不如住在你們突厥太平啊,好歹國家統一,安定許多了。”

  眾人似要附和,中間有個大黃胡子的栗特人卻猛搖頭了一陣,大手一揮,略帶口音地說道:“哎,你們這些居住關中的漢人不知道,前陣子,我們那偉大的撒魯爾可汗剛剛平息了支骨和果爾仁的叛亂,原以為我們可以享受騰格里灑下的金色雨露,安心過日子,不想宮里卻傳出消息說可汗陛下得了一種怪病,夜夜噩夢不絕,無法入眠,沒有食欲,對後宮也提不起任何興趣,只是嚷著頭疼。我們突厥子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的聖容了。”

  眾人一陣唏噓。

  有個中原人小聲接口道:“莫不是陰鬼作祟吧?”

  “我們突厥人也紛紛傳言陛下為果爾仁的陰魂所纏,是故,國內那些果爾仁舊部都在互相聯絡。那周邊的大遼和大理亦忙著結盟,蠢蠢欲動地要報復我們偉大的可汗,現下我們栗特人亦同你們一樣,終日惶恐。”

  那桌人又感嘆了番亂世無常,天道作孽,便作散去。

  我愣在那里。撒魯爾果然還活著。

  難道老天爺冥冥之中早有安排,所謂多行不義必自斃,果然讓他得了什麼不治之症?

  我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想法,如果我們一起摔下山崖時,他把那半塊紫殤塞給我,也就是現下就在我的胸口發光發熱的這塊寶貝紫石頭,他會不會機緣巧合得到了另一塊紫殤?

  胡思亂想間,我聽到蘭生喚了數聲,這才回過神來。

  來至街上,蘭生腐敗地買了包幹果,分了一半給我,悠閒地逛街。

  我們走了一會兒,蘭生看我悶悶不樂,就說道:“前面似有書攤,我們去看看吧。”

  我在一處書攤蹲下翻看了起來。不過是些奇趣野志,沒啥意思,忽地瞅見一本印制粗糙的《花西詩集》。

  我信手一翻,不由自主地細細讀起他的詩詞:

  “相思一夜梅花發,忽到窗前疑是君。”

  愛戀實在是一件奇妙的事,明明淚流滿面,痛徹胸骨間,似死了一般,卻又感到那蜜一般的甜,不,分明比那蜜花津更甘美動人,于是便讓人忘乎所以地又活了過來。

  就如同曾在鬼門關逗留許久的我,倣佛是為他才活過來了一般,只因那渴望見他的念頭是如此如此的強烈!

  清水寺中每每傳來他的琴聲,便如一把鈍刀在銼著我的心。非白,你……一切可好?

  正淚盈滿眶,忽聽到周圍傳來一陣細細的抽泣聲,卻見幾個讀者也是抱著同樣幾本盜版《花西詩集》,面頰濕潤,一個年輕書生抹著臉道:“天妒紅顏啊。”

  另一個蒙著面紗的貴婦身後跟著個青衣小鬟,看似是有錢人家的,亦是抽泣道:“妾身若能得見踏雪公子,死亦甘心了。”

  幾位讀者繼續交流著對于花西情癡的看法,大有相見恨晚之感。那賣書的大娘適時插進兩句,說著說著便兩眼通紅。

  “那夫人何其命薄啊,”她抹著眼淚,卻毫不客氣地伸手道,“各位小倌莫忘付銀子啊。”

  我注意到角落里站著一個玄衫文士,頭上戴著北地人常戴的面紗圍子,包著頭發與面目,唯有頰邊微露一角頭發似是銀白,正冷然地翻著那本《花西詩集》,一臉的不置可否。他似乎發現我看著他,便冷冷地掃過目光來,滿含警告意味,我便趕緊低頭移開。

  再抬頭時,卻發現那人已失去了蹤影。

  “姐姐可聞到那人身上有一股奇怪的香氣嗎?”一旁傳來蘭生的疑問。

  我回頭一看,他正撓著光頭自語。

  “你的鼻子好厲害,我怎麼沒聞出來呢?”我使勁向空中嗅了嗅,沒好意思說,其實鼻間除了那貴婦的香粉味就屬他身上的汗臭味最重了。

  “沒錯,一定是菊花,俺們隴西的菊花可也是菊中名品哪,”蘭生使勁點著頭,自豪道,“當年小人在黃兩鎮可是三泡臺的高手。”旋即又疑惑道:“怪了,現下是六月里,如何會有菊花盛開呢?”

  這時對面有個書販子大聲對著路人嚷嚷著:“我說這是難得的好書吧,各位爺還是買了拿回家好好看去吧,別忘了給媳婦也念念,保證各位吃得好、睡得香,保你亂世亦能過上好日子。來看一看、瞧一瞧,難得的好書啊。”

  什麼好書呀?還有如此神效?

  蘭生立刻忘記了研究菊花香這個問題,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對面,然後和一堆男人蹲在一起面紅耳赤地緊盯著一本書。

  唔?我慢慢走過去,越過那堆男人們的肩一看……

  真沒想到,這群男人在看一本淫書。

  我抽過來看了看封頁,哎?那名字赫然是《花西艷史》。

  我這才發現,這個書攤上,有傳記、詩稿、樂府歌詞等等,可全是些五花八門的艷書,而且50%都是以花西夫人為題材的,什麼艷史、情史的一大堆。

  我那時微俯著身,只顧目瞪口呆地翻著一堆淫詞艷曲,那些淫詞艷曲講述著花西夫人如何周遊列國,以無敵的風情和床上功夫,勾引男人,引無數英雄在床板競折腰,不想一陣邪風吹來,吹歪了面上的海盜巾,露了我那可怕的蜈蚣眼,那群男人正好微抬頭。

  我想我那宋丹平的臉立時起到了風月寶鑒的作用,將暈在春夢中的男讀者們嚇得不輕,最瑰麗的綺思淫夢嚇得了無痕跡,七七八八地摔倒了一片。媽哎地暴走了一番,便作鳥獸散。

  我壞了書販的生意,他自然怒不可遏,不依不饒地揪著蘭生的前胸不放,定要我們賠償。我不想招惹路人圍觀,便硬生生壓下了我那滿腔想要教育這個出售黃色盜版刊物的不良書商的騰騰熱血,只好用我前世大小姐的血淘殺價密技,盡量便宜。

  一炷香後,蘭生意氣風發地抱著一堆淫書,昂首闊步地走在前頭,清亮的眸子耀著神秘的光,一襲湖藍衫子行動間更顯風流儒雅,路人頻頻對他側目,顯然皆把他當作了一頗有深度的小白臉。

  行至西城,老街上零星站著些小攤販在賣小吃和花布,一個老太太孤零零地蹲在街角那兒叫賣著桂花糕。

  蘭生到底是小孩心性,一見便嚷嚷著想吃桂花糕,那雙水眸桃花眼可憐兮兮地求了我半天。我心一軟,就同意了。因他舍不得放下那堆淫書,我便從他袖子里抽了點銀子給了那個老太太,拿了包桂花糕。我剛轉身,注意到有個高大的人影從拐角處閃了出來,身上穿著中原人的衣物,低頭疾走,面目隱在影里不可見。

  可能是走路走得急了,經過我的時候撞了我一下,把我撞倒在地,我這才發現此人臉上顴骨分明,身材十分健壯,像是北地異族人士。他冷冷看了我一眼,也不道歉就往前走,獨獨可惜了一包桂花糕就這麼化成一堆粉灑了一地。

  蘭生和小忠對著一堆桂花糕屑氣得差點眼珠子也掉出來,一抬頭,那人早已不見了身影。

  小忠很夠意思地汪汪叫了幾聲,不待蘭生發話,便威武地追了過去,蘭生也抱著一堆淫書嚷著要索賠的話追了過去。

  我在後面喚著他們,卻沒人理我。一個人在後面追了半天,周遭漸漸不見人影。大霧不知何時盈滿了陌生的街道,我喘著氣停了下來,正使勁辨別方向,濃霧中似有兩個人影在前方,其中一個正是那個撞我的人。我正想喚蘭生和小忠,耳邊卻斷斷續續地傳來對面那人話語,“貴使前來,我家主公必會十分欣喜。”

  我心中一動,因為這人操著的正是大理口音。

  烏雲飄過月宮,我使勁支起耳朵想聽他們的說話卻聽不到,正著急間,有人在我耳邊輕輕道:“翎雀乍幸明月閣,畫舫夜遊玉人河。”

  我一驚抬頭,卻見上方一個光頭少年正抱著一堆書,一邊瞇著眼睛看著那人同黑影說話,一邊嘴里喃喃說著。然後一只黑狗從黑暗中躥出來熱情地舔著我的手。

  他竟然懂唇語!顯然他自己也很驚訝,然後目光流露出驚喜,最後是年輕人特有的驕傲。

  那兩個黑影又說了一會兒,然後朝四方警覺地看了看,便消失了蹤影。

  我們從暗中走了出來。

  小忠往前嗅了一段,又走了回來,蹲在地上仰著狗頭悻悻地看著我們。

  蘭生搖搖頭,“小忠可能找不到他們。”

  我細細一想,翎雀是北地遼人喜歡的飛禽,常以此明志,我對蘭生說道:“恐怕這是遼人細作,今夜恐是要在明月閣里同約定之人見面吧,卻不知這明月閣是何處。”

  “明月閣?”小和尚摸著腦袋有些恍然道,“這些個遼人要在明月閣里快活嗎?”

  他見我瞪著他,便對我訕訕一笑,“剛才聽那些個鎮里人說,這里有個明月閣,里面皆是些色藝雙全的雅妓,非常出名,客人都非等閒權貴。”

  我想起來了,如果沒記錯的話,這個明月閣應該屬君氏產業。奇了,我記得幾年前賈善提過,君家收購了一家下等教坊,改為高等樂坊,更名明月閣,專事梨園藝術的表演,怎麼原來是間高級妓院?

  正說著說著,一陣縹緲的琴聲傳了過來,似是帶著一種神奇的魔力,讓人感覺周邊的喧囂全無,唯有琴聲悠揚,如泣如訴,我的神思漸漸有些迷離。蘭生亦是滿面迷思,鈲的一聲把一堆寶貝淫書全丟了下來,和小忠一起跑在我前頭,隨著琴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我無奈地跟在後頭追著。濃霧中漸漸顯出一幢紅影小樓,張燈結彩,樓前粉香撲鼻,一片鶯鶯燕燕卻依然難掩那美妙的琴聲。那樓上刻著三個大字:“明月閣。”

  再看立柱兩邊刻著一副對聯:

  明月閣中掬明月,落花塢前泣落花。

  奇怪,這等煙花之所,為何對子寫得如此傷感,客人豈不敗興?

  也罷,既來之,則安之,反正我正想聯絡小放。

  我示意小忠乖乖坐在門口等著,正想喚住蘭生,不想他早已急切地問龜奴彈這琴的人是誰?

  熱情的龜奴立刻消散了所有的熱情,垮了笑臉,挖著鼻孔意興闌珊道:“那是個過氣的姑娘,名喚鎖心,因年紀大了,身子便不行了,現下只能算個琴師。”

  龜奴把我們帶進門來,七轉八彎後轉入一幢小樓,那美妙的琴聲響了起來,如煙如霧地鑽入耳膜,透進我們的神經。

  “這曲子我怎麼好似聽過一般,”蘭生撫著胸口低聲道,“可為啥我記不起來了呢,為啥我的胸口這麼悶?”

  我看了他一眼,盡量平靜地答道:“《長相守》。”

  他茫然地哦了一聲,臉色愈加不好看。

  我們伸手撩開紅色珠簾,一片悅耳的珠翠聲間,卻見一個著粉裙的宮裝婦人正安然坐在那里,素手微揚,在一具古琴上行雲如水。那古琴案前熏著異香,聞之忘憂,案邊一束幽蘭,半垂空中,碧葉之中花開兩色,一白一紅,俏生生地看著我和蘭生。

  終于那一首《長相守》最後一個音符停止,我醒了過來,感覺有人在揉我的左邊衣袖,一扭頭,卻見蘭生正拿我的衣袖抹著眼淚。我聽見他低聲道:“這曲子為啥彈得比踏雪公子的還要悲傷呢?我聽著很不舒服。”

  其實我有同樣的感受。我曾經聽過很多人彈這曲名動天下的古曲,各位人生境遇不同,目的各不相同,對于人生的理解亦不同,自然曲風各異。

  比如,這是原非白最愛彈的曲子,因為它是原家打開暗宮的音律鎖的獨門鑰匙。

  月容沒事彈過是為了彰顯其神乎其技的音樂天賦,興之所至他會用那雙漂亮的紫眼睛挑釁地看著我,把那首滿是纏綿委婉的《長相守》硬給彈成桑巴舞曲。

  我那二哥少年時也曾在德馨居中手把手含笑教過碧瑩,現在想來那是為了暗中訓練碧瑩,好有一天能打開暗宮。甚至在江南七年,張之嚴大人也在醉酒後在我和洛玉華面前彈過,事後他大方地承認那是為了附庸風雅。

  我們家小放學東西過目不忘,就在段月容彰顯的時候,他看了一遍便記住了琴譜,但是作為我的大總管,他實在太忙了,我只聽他彈過一次,那還是夕顏淘氣,在她強烈要求下,他才勉為其難地彈過一次。我當時就想,神哪,這個時代為啥除了我人人都是音樂天才呢。可惜他整天跟著我走南闖北,倒也沒有這種小資時間。

  還有就是悠悠的扮演者青媚了,她琴技高超,令人心曠神怡卻沒有那種刻骨銘心的氣質。

  然而,我從來沒有聽過有人把這首曲子彈得這樣哀傷,好像失去了一切,萬念俱灰,再也看不見人生的陽光,一心要離開這人世的那種內心剖白。

  對面的女人正好抬起頭來。我細細看去,她看似年近四十,粉裙半舊,卻非常整潔,烏亮的發上沒有任何飾物,唯有木釵一枚綰起高髻,露出修長白皙的脖頸,細小的皺紋掩不住姣好美麗的容貌,歲月的年輪遮不住身上特有的高貴氣質,那眼神清澈無比,閃著一種我所沒有見過的嫻靜平和,好像藍天白雲下,在清新的森林中散步的麋鹿的眼神。

  “兩位公子請這里坐。”那個淡粉裝束的女子優雅地站起來,向我們翩翩道了一個萬福,“妾身叫鎖心,這廂有禮了。”

  她見我們都傻愣著,便笑著向我走近一步,我們兩個都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

  我回頭正要對旁邊的蘭生說我們還是回去吧,可是那蘭生卻忽然衝到那具古琴那里,跪下來呆呆看著。

  我尷尬一笑,來到蘭生身邊,想提醒他我們是來打探消息的,不是來看古琴的。

  “這具古琴名叫‘挽青’。”後面有柔柔的聲音響起。

  我驚回頭,那個鎖心站在我們身邊,她似乎很高興蘭生對她的琴感興趣,便微笑著伸出手來,引著蘭生的手到那具古琴上撥了幾下。

  她柔柔道:“妾觀二位公子喜歡《長相守》,二位想必亦是宮商高手吧。”

  我正要開口,不想蘭生已經開了口,他的臉色有些發白,“俗話說得好,琴不過百年無斷紋,看這龍鱗紋,少說也有五六百年了吧?”

  啊,是這樣嗎?我怎麼沒有看出來呢?我好歹在上流社會生活了幾年,怎麼還不如一個從小在隴西長大的小屁孩呢?

  “兩位公子請用茶,”鎖心倒了兩杯茶,遞了進來,柔聲道,“這位公子好眼力。這具古琴是六百年前先朝的官琴,乃是妾年輕時一位好友偶然所得,便轉贈予我,名喚挽青。”

  “姑娘彈得真好。”我由衷讚嘆,卻不敢喝她的茶,“不想在勾欄之所卻有如此真摯的琴音。”

  她對著我淡淡一笑,輕聲道:“很久以前,妾身家中也是富甲一方,家父最愛妙解宮商,故而家中藏有名琴無數,可惜……後來家父獲罪,家產被抄,家兄病故,妾也流落風塵,最後所剩之物也只有這具古琴和一座西洋鐘。”

  她的話語越說越低,滿是寂寥孤單之意,清亮的眼睛也濕潤了起來。

  “那個、那個,你可有兒女?”蘭生訥訥地問著。他的眼神開始有些迷離。

  她低下頭,神色十分傷感,“我有一個女兒,後來被人販子拐走了。”

  房中靜了下來,唯有輕微的嘀嘀嗒嗒之聲傳來。我循聲望去,卻見一座老舊的西洋鐘在沉穩地走著,鐘擺之聲不徐不疾地傳來。

  嗯?這座西洋鐘的樣子我以前見過的。

  “這座西洋琉璃鐘亦是我那個好友送給我的。”耳邊忽然傳來柔柔話語,卻是那個鎖心。她悠悠一嘆,用袖中絲絹輕拭鐘面。

  “如此名貴之物,只有四品以上的權貴方可擁有,可是他卻慷慨地送給我,只為我喜歡它的嘀嗒聲。後來我爹爹得了一種奇怪的心疾,大夫說一定要保持心情平和,按時服藥才可治愈,”她坐在那里不疾不徐地微笑說著,倣佛鄰家大姐姐在喚我們前去蹭飯,“我爹爹便一直靠著這琉璃鐘來定時服藥,久而久之我們家也習慣了十多年來它的嘀嗒聲。爹爹尤甚,我便將之搬到爹爹房外。然而……”忽然她的語氣一滯,瞳孔開始收縮,“就在那年冬天,我記得,天上的大雪下了整整七天不止,城中很多乞者凍死在街頭……我爹爹和娘親也在那年冬天去世了。那晚我記得清清楚楚,正是三更四時,爹爹和娘親走的時候,那鐘擺也跟著停了下來,想來這琉璃鐘……它也甚有靈性。”

  她輕嘆一聲,望著那座琉璃鐘,滿面戚然,“就在雙親過世的第二年,妾身的家就被抄了,家中親友皆被誅殺殆盡,接著妾身也跟著嘗盡世態炎涼。”

  我們都沉默了下來,唯有鐘擺不疾不徐地擺來擺去。我的心臟似是跟著鎖心的往事悲戚了起來,一片難受。

  “那你為何不去投靠你的那個好友呢?”蘭生忽地出聲問道,“聽上去他對你挺好的。”

  “我和我那好友兩家是世交。妾剛出生時,我爹爹調到北地,走動便更多了。不僅是他,還有他的大哥和小妹,我和我大哥,我們五個人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我把他們當作自家人,我們小時候經常互相過府玩鬧,而且還請了同一個先生,都在他們家的祠堂里一起讀書習字。”她並沒有回答蘭生的問題,只是淡淡對我們笑起來,似是掙脫了悲苦的往事,興之所至,提到了美好的童年,“小時候我總是跟在他和我哥屁股後頭當跟屁蟲。”

  我想起充滿了小五義的童年,不由點頭嘆道:“沒有煩心事的童年總是最好的。”

  “不瞞你說,我大哥長得很是英武俊美,又精通劍術,為人仗義,在西川素有俠名,弱冠之年,前來府上提親的達官貴人不計其數。當年不知有多少女子為了看我哥哥一眼而花費重金賄賂府中家奴。可是我私底下認為,若是走在那人身邊,我那大哥卻要被比下去了。”

  呃?!看來這鎖心的友人可算是帥哥中的帥哥啊,連親哥哥都給比下去了。

  然而我卻十分理解她的這種心情,縱觀我這扭曲而荒誕的一生便知。我承認這是一個遍地盛產美女帥男的年代,我一直在腹誹這個年代中,沒有最帥,只有更帥;沒有最美,只有更美。別說是我的至親好友,就連當年我扮作君莫問時居然也曾經被評為年度銅臭界中斯文美男一號。

  “我哥哥是個老實人,又是一個武癡,他愛上了那人的妹妹,後來如願以償地把她變成了我嫂子。我哥哥為了寵她,別說散盡家財只為博伊人一笑,簡直恨不能為她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她略微嘆了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冰冷,“後來,我發現他偷偷把家中不傳之秘偷了出來。在我質問之下,才知道是嫂子想要看看。”

  我心中一動,是什麼樣的不傳之秘?

  卻聽那鎖心繼續說道:“我的嫂子看上去是那樣的柔弱動人,像個瓷娃娃似的總是紅著臉低著頭躲在那人的身後,不僅那人和哥哥疼她如珠如寶,就連身為女孩子的我看了都想去保護她。我小時候總是乘沒人注意的時候用手指頭捅她,想試試會不會把她給捅碎了,結果老把她給捅哭了,為這事沒少挨哥哥的罵。”

  我和蘭生忍俊不禁,輕笑出聲,一時間空氣輕松了起來。鐘擺繼續嘀嘀嗒嗒地響著,蘭生適時插了幾句,三人相談甚歡。

  “你嫂子是個絕世的美人,配上你哥哥那樣英武的人,想必二人新婚後十分恩愛。”蘭生呵呵笑著。

  “是啊,他們是十分恩愛,可是她總乘我哥哥練武時回娘家,”她的話音一轉,眼中一片冷然,“有一次我們等了她半天她都沒有回來,我便順道去接她,卻被我撞個正著,她同那人……也就是她的親哥哥在後園假山中吻得死去活來。”

  所有的一切美好畫面全部被撕裂,我陡然心驚。我和蘭生面面相覷,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

  “然後……”鎖心依然笑著,卻再無一絲笑意,“我和家族的噩運從這時便開始了。我為了哥哥和家族的名譽忍了下來,只是警告嫂嫂謹守婦道。我還記得那天我那一向柔弱的嫂嫂看我的眼神是那樣的惡毒兇狠,因為我不準她再回娘家同那人相會了。”

  “原來如此啊。”蘭生喃喃道,然後憤然道:“朋友妻不可戲,更何況是親妹妹,你那朋友如此不顧綱常,罔顧禮義廉恥,實在禽獸不如。”

  “後來我的爹爹決定稱霸西川,終免不了同那人的家族起了衝突。”她冷冷道,“本來我爹爹應該贏的,可是最後我爹爹和娘親暴病而亡,于是也就輸給了那人的家族。”

  稱霸西川,原家世代乃是西川之王,那豈非是同原家有所衝突?我回看鎖心,她的雙目緊閉,淚珠滑落,胸口起伏,美麗的面容開始扭曲。

  這是我再熟悉不過的表情,仇恨!

  屋外傳來三更的更鼓聲,我的心臟隱隱開始痛了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我扶著桌子站了起來,同蘭生使了一個“走”的眼色,“姑娘莫要多想了,事情想必已經過去多年了吧,須知仇恨是無底黑洞,到頭來最是折磨自己啊,”我柔聲勸慰道,“姑娘年紀尚輕,何不尋個好人家,銷了奴籍,過上正常人的幸福的生活呢?”

  奇怪,為什麼我心臟這麼不舒服,我明明什麼也沒做。

  “這位公子說得是,”她睜開眼,微拭淚,勉力笑道,“妾身亦只是個柔弱女子,如何能夠抵擋那大風大浪,只能茍且偷生罷了,只是……”

  鎖心溫柔傷感的語氣一冷,“你知道嗎?他其實對我很好,即使我們家落難了,他念著小時候的舊情,對我也沒有半分為難,只是派人在我的面上刺了一個罪字,因為他要讓我見不得人,便也報不了仇。”鎖心笑出聲來,可是那笑聲卻異樣的悲痛,“他把我送出關外逃出生天,叫我再也別回中原來。你看看,他對我還是極好的。”

  “他那時對我說了很多話,可惜我只記得一句,”她對我笑得那樣燦爛,全然不覺是在敘述那樣殘酷的對話,“他說:‘風兒,你莫怪我,真正的仇恨如何能夠輕易得解?’”

  我的心臟越來越難受了,鎖心的面容也有些扭曲。

  蘭生似乎也有些坐立不安,向我走來,“咦,姐姐的臉色不太好?”

  我側目,越過他的肩頭,看到那座琉璃鐘的長長的鐘擺正指在二點三十五分。

  耳邊回想起她剛剛說的,她的爹爹和娘親去世時是三更四時,而三更四時正是相當于淩晨二點三十六分。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當時的我沒有半絲猶疑地轉身,拉過蘭生便奪門而去。

  然而就在電光石火間,一陣奇怪的聲音,好像機器猛然斷裂,軸承的巨裂響聲傳來。我的心臟劇痛起來,異樣的疼痛令我直不起腰來,驚回首,那時鐘擺正靜靜地移到二時三十六分,依然戛然地變調作響,倣佛在痛苦地呻吟。

  鎖心的那個好友當初便是用這鐘擺來控制鎖心爹爹的心跳,他定是在鐘擺的發條上做了文章。鎖心爹爹和娘親的心率早已習慣琉璃鐘擺聲。三更四時,鐘擺乍然停下來,心跳無法跟上鐘擺的節奏,必會誘心疾發作,一命嗚呼。

  如果那人把這座西洋琉璃鐘送給鎖心將近十多年,也就是說他早在十幾年前便已經盤算好這招殺人于無形的毒計,鎖心的這位朋友究竟是何人?好毒辣的心計!

  我想起來了,在那福貴非凡的紫園榮寶堂也有一座一模一樣的西洋琉璃鐘。錦繡說過,連夫人非常喜歡原青江送給她的那座琉璃鐘,每天都要讓人用貂絨時時擦拭,不準有一絲微塵。

  果然,放眼天下,有此謀略者,唯有原家一人可比,除了家主原氏青江之外,又有何人?

  我聽到蘭生在我耳邊大呼:“姐姐!”

  我再睜開眼時,人已躺倒在地上,只覺剜心之痛,口中血腥不斷涌出。

  而蘭生跪在我的身邊,驚怒交加,他憤怒地攻向鎖心,“你這惡女人,對她施了什麼妖術,快拿解藥來。我們同你無冤無仇,為何要害我們?”

  鎖心的身影一閃,蘭生連衣袖也碰不到一片,快得不可思議,“她沒有中毒,不過是她的心臟被這琉璃鐘的節奏控制了,如同當年那人狠心害死我爹爹一樣。”

  蘭生怒道:“一派胡言,這鐘如何能控制人的心跳,果真如此,為何我一點事也沒有?”

  鎖心一個急轉身,俏生生地站在古琴那里,笑意吟吟間,猛地狠狠一拂琴弦,冷然道:“你沒有事是因為你根本沒有心,當然不會被鐘擺之聲控制,你不過是一個活死人罷了。”

  倣佛魔咒一般,蘭生聽了那琴聲,猛地倒在我的身邊,四肢抽搐著,眼中滿是恐懼和不甘,卻半分動彈不得。他艱難道:“胡說……我明明活著……渾蛋……我與你們無冤無仇,為何害我們?”

  “確然同你們無冤無仇,可誰叫她是原家的花西夫人呢。”鎖心的聲音由遠及近,她笑吟吟地俯身看我,“怎麼樣,這琉璃鐘控制心臟的滋味好受嗎?”

  “你是明家人吧?!”我忍痛扶著桌腿看著她,“你難道是明家大小姐,明風卿嗎?”

  她的眼中閃過一絲讚許,大方地一甩廣袖,點頭道:“妾身正是明氏風卿。原家的花西夫人,幸會幸會。原家的人都是禍亂綱常、荒淫殘暴的惡魔,都該死都該殺。”她高高在上地看著我,微笑著,“而你這胸有紫殤的命定之人更不能免。”

  我聽得莫名其妙,“你說什麼?”

  “你既是原非白的心上人,且懷有紫殤,便是原家命定之人。你理應知曉那十六字真言的原家密訓才是……”明風卿看著我訝然笑道,“你竟不知嗎?”

  我懵然看著她。

  “夫人果然不知。看來世間有關夫人與踏雪公子的傳說果然亦只是原氏的政治作品,”明風卿淡淡笑道,漂亮的眼睛閃過一絲嘲諷,“儂本弱水一瓢,奈何卷入紅塵呢?”

  “大小姐說得是,我不是什麼原家的花西夫人,不過是永業三年當了原非煙的替死鬼,茍活至今的小婢女罷了。我根本不想介入明家與原家的是非糾葛之中,”我努力忍著痛,“請大小姐看在我們同是女人的分上,放了我吧。”

  她看著我長嘆一聲,如同當年原青江說的一樣,“你說得對,只是……真正的仇恨,如何能夠輕易得解啊。”她隨即笑道:“即便真是那般無辜,你也認命吧。”

  這個瘋狂的年代啊,遇到更瘋狂的明家人,我算徹底完蛋了。

  正當我在腦瓜中拼命思索如何解困時,門吱呀一聲開了,三個人影涌了進來。

  三人向明風卿深施一禮。只聽明風卿對那個平庸的中年人笑道:“德茂,你看看,這回我抓住了何人?”

  一個平庸的中年人走到我的面前,自上而下地看著我和蘭生,正是張德茂。

  然而他只是沉默而復雜地看著我,沒有回答。

  他身邊另有一身材瘦長的青衫人卻在驚呼:“這、這、這不是花木槿嗎?少主上次明明說她已經死了!她果然還活著。真沒有想到,獵物沒有逮到,卻撞進來個更好的。”

  什麼獵物,他們原本要抓誰?

  又有一人半蹲在我身邊,揪起我的頭發興奮地笑道:“木姑娘,我們又見面了。”

  我忍痛看了對方半天,過往的回憶閃在腦海中,那人卻顯得相當失望,“木姑娘,你不認得我了?”

  “我認得你,”我流著冷汗,淡笑道,“趙先生。”

  這人正是我們小五義年幼時的恩人趙孟林。

  然後我們的這位恩人,猛然撕開我胸口的衣襟。

  趙孟林的眼中沒有半點情欲,只有無限的激動和亢奮,“木姑娘,你實在是醫道的奇跡。知道嗎,我們發現你的時候,你完全沒有心跳,可是你胸口那塊紫殤,竟然變成了你的心臟。你知道嗎,我神教的人偶雖然同你一樣沒有心臟,可以任意驅使,但沒有了心臟,便無正常生理可言,故而傷口不能愈合,超過三月,肌膚腐爛再不能混跡于常人之中。而你卻如活生生一般,簡直是天人的神跡一般。

  “只要有了你,我教的人偶總有一天會同你一樣完美,當初教主悄悄帶走了你,不然我早就開始研究你了,如今你總算……”他興奮地撫著那塊紫殤,忽然眼瞳一陣收縮,“你、你、你的體內還有白優子?”

  趙孟林愣了三秒鐘,然後把我甩在地上,瘋狂地大笑起來,然後又拽著我來到鎖心面前,“大小姐,這花木槿的身體里植有白優子,的確是白優子。那林老頭一定還活著,我現在可總算明白了……原青江必是發現了我神教的秘密,而且他還讓林畢延替原家培養出了更強大完美的人偶,就是這個花木槿。”

  此話剛出,當場所有人的面色都變了,那明風卿滿面震撼,“不可能,林畢延早就死了,天下神醫能使白優子者,唯有你趙孟林而已。”

  趙孟林不待明風卿說話,往琉璃鐘擺那里按了一下,那奇怪的裂聲消失了,我胸前的絞痛也漸漸停止了。我喘著氣,卻渾身動彈不得。

  “求大小姐將這花木槿交給老夫處理,老夫定要讓神教的人偶個個同這花木槿一樣完美。”趙孟林單膝跪倒,向明風卿祈求道。

  明風卿微一頷首,“那就有勞趙先生了。妾身又有一計,請先生務必使她活著。”

  趙孟林垂首稱是,站起來看向蘭生,目光中滿是痛恨和鄙夷,“大小姐想如何處置這塊廢木頭?”

  在幽冥教,廢木頭是指那些失敗的人偶。果然蘭生出身幽冥教。

  “德茂,你看看,這塊廢木竟然活到現在。”明風卿冷冷地看向張德茂。

  張德茂單腿下跪,身軀微震,“請大小姐萬萬恕罪。”

  “你當真老了。”明風卿斂了笑容冷冷道,“可還記得家規?”

  張德茂連眉頭也不皺一下,猛地抽出一把匕首,齊根切下自己左手的兩個指頭。

  明風卿只是瞥了一眼,“記住,你沒有下一次了。”

  我和蘭生駭然地睜大了眼睛。

  張德茂卻如釋重負,感激地看著明風卿,重重地叩了個頭,哆嗦著失血的嘴唇說道:“謝大小姐隆恩。”

  一旁低頭站著的魁梧之人早就跪下迅速地擦幹血跡。他站起身來,輕易地挪開那座琉璃大鐘,露出一扇暗門,兩只寬肩膀一邊馱起一個,把我和蘭生往暗門里拖。

  我用我的余光看清了他的長相。

  我使勁動了一下我的手,拉住他的袖子,勉力發聲喚出他的名字:“你是齊伯天吧,齊放的哥哥。”

  這人正是永業二年我巧遇的齊伯天,也是小放的親哥哥。然而這位曾經名震江湖的東庭末年起義軍領袖,只是目光呆滯地甩了我的手,依然毫無反應,往一個暗道快步走去。

  眼看就要進入,忽然他另一肩膀上的蘭生一下子跳了下來,銀光一閃,他的手中多了一柄耀眼奪目的匕首。齊伯天一個溜肩,躲過第一式,衣裳被劃破,露出健壯的手臂來。

  蘭生飛快地奪下我,攜我破窗而逃。

  街道上滿是迷霧,蘭生吹了一聲口哨,黑暗中有狗吠之聲傳來,不久小忠跑在我們身後。

  我的心臟依然有些不適,沒走多遠便氣喘如牛,腳如千斤重一般。

  眼前大霧愈濃,前方傳來一陣陣奇怪的女子笑聲,還是那明風卿,“廢木頭,你要到哪里去呢,你自身難保,何況還要救她?莫要忘記了,她命里注定要在原家手上的,在我明氏手上便算是超度了。”

  她的笑聲明明聽似遙遠地從身後傳來,然而在最後一個字時,人已悄然出現在我們面前,而我們身後還圍了一堆面色青浮的人偶,為首的正是那個舊相識齊伯天。

  “齊壯士,你難道忘記了你有個兄弟叫齊仲書,你的妻子叫翠蘭哪?”我對他喊著,他卻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明風卿手中執有一支翠笛,含笑放在口中。笛聲微轉,手執短劍的人偶開始圍攻我們,很快我同蘭生被隔離開來。我的體力不支,沒幾個來回,就被人偶絆倒,劍指咽喉。

  完了、完了,我命休矣!

  妖月無光,隱在大霧里更不見一絲容顏,我聽到小忠在我耳邊急切地吠叫著,絕望地閉上了眼。難道我真的會被趙孟林帶回去變成實驗室里的人偶小白鼠嗎?

  “如果你想動她,就先踏著我的屍首過去吧。”有個陌生的聲音在我頭頂冷冷說道。

  我抬頭,循著聲音望去,不想還是那個光頭少年。曾幾何時,溫順靈巧的墨瞳閃過一絲可怕的銀光,完全沒有了平時的嬉笑之色,他單手反握著酬情,另一只手提著一個人偶血淋淋的人頭。

  我駭在那里。那個人頭卻是齊伯天的,他的眼珠尚跟著明風卿的笛聲在轉動,他那無頭的屍首正往他的人頭處尋來,脖頸處噴涌著黑血,隱現一叢鋼釘。

  蘭生卻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將他的人頭甩得遠遠的,然後以我與對方都完全看不清的速度衝向前,當他又回到我身邊的時候,酬情甚至沒有沾血。對方的黑衣人猶自驚魂中,然後極快地,他們身上的血猛地迸出,然後齊刷刷地四分五裂,頭顱爆開,鋼釘爆了一地。

  說實話,我的武功之微弱,在這個亂世可以說是輕于鴻毛,然後就算我是菜鳥中的菜鳥也看得出來,這樣殘忍狠戾的招數不是一般武林高手能使得出來的。

  以前錦繡曾經說過,真正的高手出招你是看不見的,最完美的兇手出手後的兵刃是不沾任何血跡的,最職業的殺手如果一招將獵物斃命便絕不會使用第二招,最傑出的刺客如果出手,必然會以最保險的方法完成任務。也就是說他如果想讓你死,絕對不會只在一個要害處下手。

  眼前這個少年就在剛才這一刻,完美地演繹了各種類型的暗人之佼佼者所應有的完美殺人技巧。如果他在我前世的現代,想必成為特種部隊的NO.1是輕而易舉之事。

  那麼那個平時一直滿臉淳樸可愛笑容的孩子又究竟是什麼人?這樣頂尖高手的人偶為何在明風卿嘴里便成了廢木頭?

  林老頭的話言猶在耳,“這只丟了記性的綿羊,指不定哪天變回吃人的豺狼,到時,無論是老夫還是夫人皆不是其對手。”

  是了,他的思維分明同我一樣清晰,他必是同我一樣經歷過奇遇,即便他成為人偶,但卻仍保有原來的思維,只是丟失了記憶。那麼現在他是記起以前的事了嗎?

  我的思維驚駭地遊走各處間,眼看著他滿臉殺氣地走到我的眼前,冷冷地看了我半天。而我只是駭在那里,竟然忘記了逃跑,只能將目光在他獸一般的眼睛和手中的人頭之間遊移。

  他殺氣逼人地看了我一陣,忽然將人頭挂在腰邊,單手將我拉起騰空躍起,衝出那片黑暗。

  他夾著我朝我們棲身的破廟飛去,剛落地,便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那一夜,我為他洗凈傷口,守著他睡在大雄寶殿的破佛龕下。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便聽聞有刀劍相撞的冰冷的聲音,緊接著似乎有兩個人在低聲地吵架,又快又輕,我聽不真切,直到有人說了幾個我很敏感的字。

  “來遲了、來遲了,”一個聲音在焦急地不停重復說著,“菊花鎮。”

  我猛然驚醒。這個聲音正是蘭生為救我瘋狂拼殺時說話的聲音。

  我四處張望,身邊的小忠早已不見了影子,只聽到院子里它激烈的吠聲。

  我緊緊地握緊枕邊的酬情,慢慢移到破門前再細細聽來,卻只聽到蘭生的聲音驚慌萬分,“你說什麼?”

  我凝神細聽,有人在急促地說著:“奎木K沉碧,紫殤南歸;北落危燕L,日月將熄……”

  猛然,一片激烈的兵刃相交之聲傳來,然後伴著蘭生的一聲大吼便歸于平靜。

  我膽戰心驚地移出大殿,卻見大殿外一個光頭少年正一動不動地背對著我站在堆滿破爛的空地上,一手還拿著劍。

  我喚著小忠,而它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跑到我的身邊,只是在蘭生的身邊坐著,仰著狗頭,興奮而專注地盯著蘭生。

  現在在少年體內的是方才救我的那人還是蘭生呢?

  無人給我答案,唯有空氣中凝結著的血腥。一切可怕地靜止著,黯淡的妖月在空中詭異地看著我。

  我喚了聲蘭生。少年沒有回答,但是血跡卻慢慢從身側垂下的劍尖上急速流了下來。

  我壯著膽子緊走幾步來到他的正面,立刻倒吸了一口氣。

  卻見他年輕的面蒼白如鬼,渾身上下沒有別的傷口,唯有那張俊臉流滿鮮血,似乎每一個細胞都在流著血,鋼釘隱現,沒有焦距的雙目中黑色的血水混著淚水流將下來。

  幽冥教可怕的回憶在我腦中顯現,我嚇傻在那里,他卻直直地向我倒了下來。

  我目光下移,卻見從他的左邊脖子到精壯的少年胸口上隱隱地浮現一朵碩大的紅紫相間的西番蓮。

  難道是他作為幽冥教的人偶武士覺醒了嗎?

  我嚇得後退三步,奪門而出,卻在庭院中被一片黑影擋住了路,原來是小忠。

  黑狗向我搖著尾巴,嗚嗚低吠著,用狗牙扯著我的衣袖向蘭生拖著,最後狗眼中流下了熱淚。

  我平靜下來。想起蘭生這一路對我的照顧,又是一陣不忍,心想,若蘭生要害我,我早沒命了,方才又是他舍命相救。反正他是幽冥教的廢木頭,便也是天下可憐之人,我理當救他一命,再做他想。

  我想起蜜花津亦能解毒,便給蘭生喂了一些下去,然後把他拖進大殿,躺在尚算幹凈的氈席上。擦凈血跡後,我又是掐人中,又是擦臉,擦到脖子間,蘭生止住了血,臉色也恢復了正常。

  一個時辰後,他慢慢醒了過來。

  “可好些了?”我坐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盡量平靜而關切地問道,其實心里怕得要命,袖子里緊緊捏著酬情。

  蘭生卻只是睜著一雙秀目直直地盯著我,那清澈的目光中依然沒有任何焦距,只是無盡的迷茫。

  “你方才在同誰說話?你……還記得自己究竟是誰嗎?”我輕輕地問著。

  他依然沒有說話,可是那眼神卻漸漸淩厲起來,看得我有點發毛。只聽他淡淡說道:“我是幽冥教的人,你不該救我。”

  我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坦率地承認自己的身份,那是一種我從來沒有聽過的高貴而苦澀的語氣,我也對他淡笑道:“你也不該救我的。”

  他抬頭深深地看著我,眼神終是柔和了下來。

  然而那雙明亮的眼睛卻慢慢充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和蒼涼。我的心一緊,為何這樣一個年輕人一夜之間失卻了所有的朝氣呢?那種悲傷和蒼涼倣佛積聚了濃重的心理創傷。他到底是什麼人呢?到底什麼樣的苦難才會把一個青年折磨如斯呢?

  “你是不是中了幽冥教的蠱毒了?”我試探著輕輕問道。

  他沒有回我,只是靜靜地反問道:“你是不是給我喝了蜜花津才抑制了我的毒呢?”

  我點頭稱是。

  他呆了半晌,然後緩緩低下頭,嘆氣道:“我中的幽冥蠱毒唯教主有解藥,每到月圓之日便會狂性大發,萬分痛苦。你的蜜花津于我治標不治本。況且那是林老頭為你的臉特制的,若留著我,便于你……”他看了我一眼,飛快地別過眼,苦澀道:“于夫人便不夠了,到時恐會拖累你的。”

  “無妨,”我淡笑,“我只想再見他一面便死而無憾,臉什麼都無所謂了。何況你比我更需要這藥。”

  他復又抬頭,慢慢問道:“你當真、當真愛……他,愛那個踏雪一萬年嗎?”

  我沒有想到他會問我這樣的問題,臉上一片赧然,掙扎了許久,坦然道:“不錯。”

  他猛然上前,十指扣緊我的雙肩,幾欲捏碎,“哪怕原閥狡詐多端、兇殘惡毒?那原非白自身難保遑論護你?你當真願意枉自赴死,白白失掉這好不容易撿回來的性命嗎?”

  “那明大小姐嘴里說的原家十六字真言指的是‘雪摧鬥木M,猿涕元昌,雙生子誕,龍主九天’!”他恨聲道,“可是她沒有告訴你,明家也有所謂的十六字真言,是同原家先祖在幾百年以前一同所得,本是一首三十二字真言,只不過明家碰巧得了大兇的前半部,故也稱作明氏十六字兇言,這本是明家至密,就夾在那《無淚經》里,被當時的原氏主母一起拿了出來,可能連他……宋……明磊也不知道。”

  哎,奇了,既然連宋明磊也不知道的明家至密,您老先生是怎麼知曉的呢?

  他的目光盈滿了悲哀和嘲諷,曼聲念道:“奎木沉碧,紫殤南歸;北落危燕,日月將熄。”

  我瑟縮在他對面,一個字也不敢說,就怕激怒他,把我的肩膀給掰折了。

  他面色一正,厲聲道:“北落危燕,日月將熄;預示著將星升起之日,明氏將滅,其時原氏青江正借著西域一戰,威震沙場,明家便害怕了……你以為二十多年前,那明家為何要處心積慮地對付原家?原本世代相好的兩家之間,一夜之間變成了血流成河,滿朝談之色變的滅門慘案?就為了這該死而無聊的家傳十六字兇言。自古成帝王者需多少血祭方才成就其大業?當時誰也沒有想到看似羸弱的原氏借著這場爭鬥反敗為勝,哈哈……”

  那廂里,他仰天狂笑一陣,狠狠把我推開。

  我以為他會繼續跑到我面前,再大放厥詞一陣,可是他卻忽地後退一步,面容慘淡地斜倚在破敗的牆根,安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我暗中咽了口唾沫,決定找個借口好快快逃走,“你渴了吧,我去為你取些水來。”

  剛轉身,他冷冽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你以為原家還有你心里那個踏雪如玉的原非白,都如你一般無辜嗎?他們暗中保存著後半部,然後世世代代處心積慮地等待問鼎之機。終于有一天,等來了明氏的挑釁,最後便把這明氏變成了屍骨做成的登基臺。你信不信,那原非白若要榮登大寶,你便是他毀的第一人。”

  我被他的話語久久地震撼在那里,發不出一個音節。

  原來這便是明風卿提到的原氏十六字真言?可惜其時的我還沒有很扎實的古文言文以及星象學的功底,所以只是驚駭莫名:非白為何要毀我?

  殿外清風飄過,雲裳盡去,月華展顏,對著眾生灑下一片清輝。

  許久,我起身,取了破碗盛水而回,慢慢坐在他的對面。

  “人不可逆心也,”我微微笑著,遞上那個破碗道,“如若命該如此,花木槿也認了,只求再見他一眼,便不做他想。”

  “人不可逆心?”他似乎沒有想到我會這樣坦然,久久凝視著我,眼中一片深思,許久,終是抬頭對著玉宇長嘆一聲,爬將起來走向破窗欞,“我明白了。夫人可想好了,”月光下他挺拔磊落的背影一片灑脫,只見他回身對我微微一笑,明明嘴唇尚無血色,可是語氣中卻有了前所未見的高貴和傲氣,“如若夫人當真想要見踏雪,此後,這一路之上,夫人便再無退路。我反正早已是神教的廢木,便如喪家之犬一般。小人願意便陪夫人遇神殺神、遇佛殺佛,送夫人一起回原家!哪怕背叛神教。”

  說到神教二字,他滿面肅然,可見對幽冥教依然有著幾分感情。我仰望著他,只是胡亂地點著頭。他竟然亦對我嘉許地點頭道:“亂世無道,群魔亂舞,夫人重現紅塵,必會引來高手相爭,光靠小人定然無法保護夫人,能保護夫人的唯有菊花鎮後暗潛的驚世猛將。”他仰頭凝著臉看了滿天星光一陣,復又低頭認真地掐指算了一會兒,點頭輕笑,“吾觀今日之星象,這兇言已然啟動,若要對付北落師門M,必先尋得危月燕。危者,高也,高而有險,兵者詭道,方可異軍突起,決勝千里,是謂破軍星者危月燕也。如今我等處境極險,唯其可與我同護夫人回到原閥。如若夫人想就此歸附原氏,其亦可保夫人高枕無憂。”

  “只是夫人要記住,夫人回到原家之後,定要將小人殺死,然後將小人的屍體焚燒殆盡,以祭明氏忠魂。”

  我回瞪他足有五分鐘之久,訥訥道:“你若能送我回原家,自當是我的恩公。請恩公放心,只要花木槿能活著一日,定會為你尋到解藥,實在不必殺……”

  “非也。”他打斷我,大步走到我的近前。我仰頭,月光下他高大的陰影籠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唯獨感到他俯視著我的目光寒光湛湛,“夫人如不殺我,我必殺光原氏中人。”

  奎木沉碧,紫殤南歸;

  北落危燕,日月將熄。

  雪摧鬥木N,猿涕元昌;

  雙生子誕,龍主九天。

  黑暗中的我迷惘地站起來,依稀聽到耳邊傳來有孩童在不停地念著這三十二字真言。

  我便昏昏然地朝著這聲音向前走去。有紫光在黑霧中閃爍,不久卻見一座傾斜破敗的巨大琉璃鐘出現在我面前,發著幽幽紫光,那轟然的鐘擺緩慢而沉重地嗒嗒走著。

  我轉回身,卻見五個小孩圍著一棵老梅轉著圈嬉戲。我細細一看,里面有一個扎著一尾大麻花辮子的小丫頭正在對著其中那個最大的黑膚小孩做著怪臉,那大男孩便毛手毛腳地扯著她的大辮子,把她扯得嗷嗷直叫,把最小的紫瞳女孩硬給嚇哭了,那個黑膚大孩子才訕訕地放了手。

  我不由會心一笑。這不是童年時代的小五義嗎?我走近了他們,那群孩子渾然不覺,唯有宋明磊一個人停了下來,斂了笑容,歪著腦門直直地看著我。然後我意識到他的目光其實越過了我,卻是直直地看著我身後的那座琉璃鐘。

  這時指針停到了二點三十五分,琉璃鐘上的小門打開,出來一個精致的粉衫人偶。細細一看,竟同我一樣,左眼爬滿傷痕,梳著一個大麻花辮,手執那西番蓮花樣的絲絹對我憂鬱而望,悠悠道:“雪摧鬥木,猿涕元昌;奎木沉碧,紫殤南歸。”

  我一下子睜開眼,坐了起來。晨曦穿過蛛網,照在只有一半臉的泥菩薩身上,陽光下煙塵在四處飛舞,耳邊傳來輕快的鳥叫聲。

  黑狗自外跑了進來,舔了我一下,然後又興衝衝地跑了出去。

  我感嘆,它總是這樣行蹤不定。

  外面傳來馬匹的嘶鳴。我悄悄來到大殿,謹慎地略伸頭,卻見光頭少年正背對著我收拾上路的行裝。小忠在他腳跟邊躥來躥去,顯得特別興奮。

  正躊躇著怎麼個打招呼法,光頭少年頭也不回地道:“夫人既醒了,就快快收拾一下,我等好趕路。”

  趕路,上哪?回想起昨夜的對話,我恍然。他這是要帶我去尋那勞什子危月燕來著。

  我手忙腳亂地整理著衣衫,口中諾著,跌跌撞撞地衝出破舊的大殿,深吸了一口氣,悄悄來到他身後。剛至近前,他忽然直起身向我扭頭看來。

  我微退一步,猛然驚覺他比我高上整整一個頭,于是不得不仰頭看他,身上依舊是昨夜那身書生行頭,卻比往日要齊整得多。我注意到他上身套了一件小短褂。以前的他總是嫌這件褂子素色而死活不肯穿,如今卻巧妙地遮住了胸襟上的血跡。

  他看著我表情極其冷淡,光腦門依舊扎了頭巾,骨子里分明透出一股斯文氣來,可是桃花眼中卻閃著一絲淩厲和漠然,同昔日的熱血少年截然不同。

  朗朗乾坤下,明媚的陽光在他身上灑下一圈晨曦,衝淡了昨夜的鬼氣和殺氣。我想我理應是怕他的,可從他看我的眼神中讀不出一絲惡意,我只感到一種奇怪的放松和暖意。

  “呃,那個……”

  我正要開口,他卻冷淡地遞來韁繩,“夫人請上馬。”

  所謂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我閉上了嘴,乖乖地跳了上去,而他也不說話,只是疏離地在前面牽著馬趕路。他對小忠做了一個手勢,小忠好像知道我們的目的地是哪里,也不等我發話,便汪汪叫了幾聲,出了破廟,向右一拐,挺胸抬頭地走在前方,領著我們往東方而去。

  我指望著蘭生會告訴我一些趕路的消息,可是他卻只給我看他的後腦勺。

  無盡的沉默中,我忽然意識到少了一匹馬。

  “呃,那個,咱們那匹馬是不是晚上出走了?”我尋了個由頭向他搭訕。

  他微抬頭,輕搖頭,然後又沉默地往前走。

  當時我沒敢繼續問他的搖頭到底是啥意思,只是沒來由地感到他的背影很憂鬱。

  我們走了一日,入夜投了一家店。這回他依舊化裝成我的弟弟,叫小二為我準備了一桌好菜。我和小忠著實餓了,可是真正在動筷之時,他說要去看看那匹馬,讓我們先吃,然後等他回來,我們都已經吃完了。望著空空如也的碗盤,我打了一個飽嗝,同小忠很抱歉地看著他。不想他卻不甚在意,看著我的目光卻是兩天來最柔和的時刻,我甚至感到了他眼中的一絲笑意。

  那一夜,我奇怪地睡得極死,第二天一早精神抖擻地來到樓下,蘭生早就在櫃臺前結賬,卻聽得掌櫃正同小二急得大呼小叫,說是昨夜有野狼來襲,後院的牲畜全都被咬死了。

  “必是從梁州逃來的難民餓死在咱們汝州境內,引來野狼大蟲。”樓下有客人這樣附和著,“你們且不知,在城東玉人河邊拉纖的難民每日累死餓死的足有好幾百號人哪。”

  眾人一陣唏噓,感嘆著亂世無道。

  這時,店夥計牽來了我們的馬,“這位爺,昨夜就你們的馬沒被野狼咬了,真是萬幸。”

  我開心地摸著那匹棗紅大馬。蘭生結完賬走過來正欲牽馬,那匹馬卻猛然抬起腿,蹬退了蘭生一大步,向前發狂奔去。蘭生便如風一般快步追去。

  我同小忠氣喘吁吁地追到時,他正在牽著紅馬停在一處賣桂花糕的老太太前。那老太太殷勤地遞給他一塊桂花糕,他轉身便走了。

  我以為他買了桂花糕是給我吃的,不想他卻低下身給小忠吃了。

  同小忠搶吃的實在有點失面子,可是我卻控制不住自己看著那塊桂花糕。

  “再過些天,便到了菊花鎮了,到時便有好吃的了。”他忽然出聲。

  我這才驚覺他正對我微笑著說話,年輕的臉上兩頰梨渦微現,笑容雖輕淺,卻很是清俊動人。我不由也對他笑了起來,正要開口,他卻正色道:“這糕你不能吃,是給小忠的,你且忍一忍吧。”

  切!一塊桂花糕而已,至于同我解釋這麼多嗎?這不是故意寒磣我嘛。

  以後幾天我們繼續往東走,小忠沿途嗅著,直到月華變圓。

  這一日來到玉人河畔,他卻忽然間決定不投客棧,而是夜宿郊外。

  當夜我拿了幹糧分與小忠吃了,可蘭生卻依舊沒有吃我的東西,卻向我遞來他打的水。我喝了口便覺頭暈,心中一動,這小子好像在給我下藥。須知這幾年我服了各種靈藥,抗藥性只增不減,我假裝倒頭抱著小忠睡下,耳邊卻注意著動靜。

  果然,到了半夜時分,蘭生便躡手躡腳地來我面前一邊打量著我,一邊在我耳邊打響指,過了一會兒,他好似信了我熟睡過去,替我掖緊了身上蓋的披風,便站起來朝黑暗中隱去。我爬起來時,小忠早已向蘭生的方向跑去了。

  我微施輕功,跟著蘭生來到一片香樟林中停下。

  黑暗中,蘭生在林子里閉著眼盤腿調息,旁邊乖乖趴著小忠。一會兒,有個身影在我頭頂掠過,輕巧地停在蘭生面前。

  蘭生睜開精光四射的眼,慢慢地對著那個身影跪下磕了一個頭。那個身影是個貌平的中年人,應是張德茂。

  小忠圍著張德茂親熱地轉了幾圈。張德茂微抬手,它便坐了下來。

  因為距離太遠,我聽不真切他們在說什麼,微風傳來他們斷斷續續的談話聲,“你可知我費了多少心機,瞞著大小姐,把你安排在那里,”只聽張德茂的嘆息聲,“孩子,你不該回來。”

  “德茂叔,我也以為我永遠不會回來的。”蘭生淒然道,“萬般皆是命。”

  他們又說了一會兒,情緒漸漸激動起來,只聽蘭生說道:“我一定要解開這三十二字真言。”

  “這本不該是你知道的,”張德茂瞇了眼睛看了蘭生一陣,青筋微露,口中淡淡道,“當初你果然已經查出些眉目來了?”

  “不錯,”蘭生昂首坦然道,“無論是原家,還是明家,兩家的家史皆記載著京都城的皇史宬中秘藏有二百七十六具金匱,全部收藏著軒轅皇朝近五百年的國家檔案,其實不然,還有第二百七十七具金匱,就在皇史宬的密室之中。此乃東庭開國之初,軒轅家為了控制眾臣,所搜羅的四大家族的秘密。這幾百年來,無論明原兩家如何敗落,無論軒轅家繼位的皇帝是哪一個,軒轅家中始終留有異人搜索我兩家的秘密,其中便有原家的最大秘聞。當初的司馬門之變中,原青江為何會放任竇英華逼死公主,便是想盡辦法拖延時間,好派紫星武士前往皇史宬查探,結果無一人生還。如今竇周依然不能滅亡原氏,甚至不知我……不知明氏在暗中發跡。恐其還未能拿到這具金匱。還請德茂叔轉告族長,如能獲得恐怕便能徹底擊敗原家了。”

  “原來如此,好一個原青江,”張德茂冷笑數聲,“當初駙馬與公主如何情深意重,這個老匹夫竟然犧牲了兒子最愛的軒轅公主。”

  “那你如今又做何打算?”張德茂向蘭生走近一步,“初時為你續命,讓你修煉神功,可惜至今你只練至一半。如無趙先生的解藥,今後必是萬分辛苦。偏偏如今又當著大小姐的面帶走那個花木槿,究竟是何意?”

  蘭生低頭不語。

  張德茂把雙手搭向蘭生雙肩,一副慈父模樣。

  “你變了,蘭生,”張德茂的老眼中淚光低垂,“自從你遇著她便全變了……”

  他話音一變,緩聲道:“我知你不願看她受苦。不如這樣可好,你且把她胸前的紫殤取下,我幫你瞞著趙先生將她好生安葬,必不致受辱。”

  蘭生睜大了桃花眸,正要開口,張德茂輕拍他的肩,示意蘭生聽他說完,“莫要忘了,蘭兒,原家最恨變節。她本就是個不忠的婦人,回到原家,就算原三力保她,早晚亦是個死,到時且散布消息花西夫人回到大理段王身邊,原三必會親至大理,彼時我等半道伏擊,你親手砍下原三的首級,獻于大小姐,我再從旁勸說,必能讓你回至神教,如此一來,豈非兩全其美?”

  “萬萬不可。”蘭生沉默了許久,雙膝跪倒,仰頭誠摯道:“花西夫人的胸前懷有紫殤,已然應驗了三十二字真言,她命里注定是要回原氏的。”

  月光下的張德茂冷笑起來,舉起左手,露出空空如也的兩指,咬牙切齒道:“我為你受了家法,你還要護著這個女人嗎?若沒有我著人送你解藥,小忠能撐得下去嗎?你能撐得下去嗎?你如何這般忘恩負義?”

  “德茂叔,她不是原家人,”蘭生以頭伏地,聲音有了一絲堅決,“她人雖為原三所惑,卻實在是個心地良善之人,自始至終對我明氏心存同情。如今我救了她,以她的個性,將來明原兩家相鬥之際,萬一明氏落入下風,她必會幫我明氏保存最後血脈,是為保全之策。萬事不可逆命,就請您讓我護送其回原家,然後,”蘭生的桃花眼迸出滿腔殺氣,“再按計劃行事。”

  我聽得膽戰心驚,正思忖著他們所講的計劃究竟是何意,背後忽而傳來一陣朗笑。我的雞皮疙瘩都站了起來,不及回頭,早有一雙冰冷的手搭上我的雙肩,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附在我的耳邊輕聲細語道:“又在這里偷聽人說話,四妹,你真不乖。”

  一股沉水木的香氣傳來,耳邊微微傳來環佩叮當的悅耳之聲,不及逃跑,我已被那人扔到了張德茂和蘭生面前。

  我天旋地轉地抬頭,卻見似水的月光下,站著一個猿臂蜂腰的青年,如蒼松挺立,月光流淌在金絲繡線的錦衣華袍上,襯著玉面如畫,說不出的妖嬈俊美,富貴逼人,雖笑吟吟地俯視著我,那眼神卻是如鷹隼銳利,冰霜寒冷。

  我的心咯飶一下。壞了,這不是我那要命的二哥又是何人?

  面如土色的蘭生擋到了我的面前,他又磕了一個響頭,“小人見過教主。求教主憐惜,讓小人順應天命,送紫殤南歸吧。”

  “既然你的記憶已復,當知你修習的無笑真經,便要隔三岔五地吸食活物。連去京都都是件難事,更何況陪著這麼一個大活人前往西京?如何教人信你。”宋明磊仰天冷笑一聲,“你是想在路上將她吸食,取了紫殤,好向姑姑邀功,讓你重回神教取代我吧?”

  他妙目一轉,看向張德茂,“德茂叔,您看看您打小就疼的人哪,心地恁地毒啊。”

  我心驚。

  對面的蘭生牙關緊咬,滿眼憤恨。

  我明白了,怪不得自從那日後,蘭生再不食人間食物,而白天還有客棧里的牲口全是蘭生吃的。

  張德茂的人皮面具上流下了汗水,雙膝跪倒,渾身哆嗦,卻是再不能言。

  蘭生面如土色,牙關緊咬,冷笑道:“教主真真多想了,別說小人已是死人一個,便是活著……您的位置在小人眼中也不值一提。”

  “好!那你這死人可聽好了,”宋明磊微笑不變,抓著我的手卻緊了起來,聲音依然優雅,眼神冰冷地看著蘭生,“這個女人是原三的,那命里注定便是我的。誰也不能改,就算姑姑在此便也如是。”

  蘭生看向張德茂,明亮的桃花眼浮上霧氣,口氣中明顯地有了一絲悲傷,他緩聲道:“德茂叔,莫非是你引教主到這里來殺我的嗎?”

  張德茂低下了頭,雖滿眼悲戚,面有不忍,卻再不發一言。

  唯宋明磊哈哈一笑,厲聲道:“你這個死人該當是謝謝德茂叔才對,他總算沒讓姑姑來,到時你只怕會生不如死了。”

  蘭生面容慘淡,淒然道:“陽兒,何苦要如此為難一個死人呢。”說到最後一個字時,他的袖中銀光一閃。

  宋明磊微側身躲過一枚鋼釘。

  我乘著這個機會,從宋明磊的腳下掙了開來。這時,空中降下數個黑影,我正好同其中一人照了個正面,不想竟是那個陰鬱的趙孟林。

  他對我微笑之間,長指微彈,便有一團白霧在暗漆漆的夜空漾開去,我奮力一側臉,可是右眼卻避不開,立時一片劇痛。

  我最後看到的景象是宋明磊對我冷笑著,暗人立時向蘭生甩出十丈過分鮮艷的軟紅,隔開了我們。

  然後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耳旁響起一片混亂的打鬥聲。

  蘭聲厲聲道:“木槿快跟著小忠。不要回……”他的話語淹沒在一片慘呼中。

  “蘭生!”我厲聲呼喊著。

  蘭生再無聲息。

  小忠果然在汪汪叫著,我揮舞著酬情本能地循著小忠的叫聲跑去。

  後面的腳步聲緊緊跟上,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施輕功飛了一段,腰上可能撞到樹枝什麼的,被反彈了一下。我感到我同一樣暖暖的物件一起摔在地上。所幸我的輕功本也不高,所以摔得也不怎麼痛,可我再也逃不動了。

  我本能地往前衝去,然後一頭撞到那樣東西,這回我感到了一團強烈的酒氣衝了過來,大抵是撞到了躺在樹枝上過夜的人。

  “唔?”有人悶悶地問道,可能是喝醉酒了。

  我摸到他腰間的一片冰冷,他帶著兵器。

  “求大爺救命、求大爺救命,有壞人在追我。”我緊緊抓住他的腿,生怕他放開我。

  “唔?騰格里在上,哪里來的惡鬼?”可能是被我的蜈蚣臉嚇了一跳,那人滿含恐怖地說道:“快滾開。”

  那個聲音其實同我挺像的,都像是雄鴨子在煙熏火燎里嗆了三天,發不出聲音偏又硬憋出來的那種感覺。

  “求大爺救我,後面有人要抓我。”我苦求。

  他卻在那里冷哼一聲,一腳踢開我就走。

  我復又撲上去,死死抓住,淚水也急得流了出來,“他們欺侮我是個瞎子,不然我一定能逃得掉。求求你,一定要救我,不然他們再不會讓我見我的相公了。”

  就在我說到我是個瞎子時,那人似乎不再掙扎,而宋明磊的沉木香氣也傳了過來。

  “咦,四妹和小時候一樣,”宋明磊的聲音又遠遠地傳來,“無論在何處,總能找到救兵呢。”

  一陣兵器相撞之聲,再然後,我被人提起飛向空中。

  “四妹。”宋明磊在地面上對我大叫著。

  話說我已經很久沒有做空中飛人了,這一下做得我是又驚又怕。哇哇大叫中,有個極難聽的聲音不耐道:“別吵。”

  我立刻閉了嘴。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將我放了下來,我跌坐在地上,摸到一手濕潤的草皮和泥土。

  我快速地摸著一塊石頭便攥在手里,坐得遠一些,盡量讓自己平靜一些,不要讓自己看上去那麼狼狽。

  那人冷冷道:“他們已經走遠了。”

  我向他道著謝,卻也不多說半句,怕他問我的來歷,好在他也只是沉默。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那人的視線一直鎖在我的方向,而我籠在袖中的手也沒有放開那塊石頭,那石頭倒漸漸溫熱了。

  過了一會兒,眼中似有液體流出,我拿著袖子微擦,遇到痛處,疼得撕心裂肺的,恨不能放聲大叫,又怕引來敵兵,只得緊咬牙關。

  那人的聲音忽然飄來,“你的眼睛還好吧?”

  “還好。”我支吾著,其實痛得要命。

  我琢磨著大致地背對著他的方向,微轉身間,一腳踩到一攤水。我支起耳朵,確有極細的流水潺潺。我俯下身摸索著,還真是一汪流速極緩的淺溪。

  我大喜過望,俯身放下那塊石頭,雙手掬了點水,咕咕嘟嘟喝個飽,然後想起正好可以用這淺溪水稍微清洗我那兩只可憐的眼睛。

  我手邊沒有帕子,于是我用袖子沾了點水,往臉上擦去,一時力量沒掌握好,疼得我滿天都是小星星,然後腿一軟,就往水里跌去,好在有人光速過來扶住了我,我卻嚇得要摸我那塊寶貝石頭。

  唉?唉?!哪去了?

  “這里有一方絲巾,”還是我那可怕聲音的恩公,“你且拿去用吧。”

  他往我一手里塞進了一方柔軟,另一手里又塞了塊石頭,好像正是我那塊寶貝石頭,還帶著我的體溫,然後他的氣息又離開了我。

  我驚魂未定,兩只手中觸感截然相反,半是溫軟,半是冷硬,倣佛我此時百般感慨,一邊萬分感激,另一邊卻又滿心慚愧。他將我那塊寶貝石頭還我,似有點嘲弄我對他的提防和曲解。其實他對我毫無惡意,依他蓋世武功,若有心害我,我又焉有活路。

  那人雖然脾氣不好,但心地確實不錯,我喉頭微哽,“多謝。”

  那人沒有出聲,我就彎著腰,用那絲帕,沾著水往眼睛上輕拭,力道掌握不準,時不時捂了眼睛停在那里。

  “還是我來吧。”那人又忽地過來,聲音有著極大的不耐,似是忍了許久,又帶著一種高高在上而不容反對的意味,他猛地將我抱起,然後奪過我手中的帕子,細細為我敷來。

  我知道他是好意,可是這人怎麼這麼不客氣啊。

  夜涼如水,晚風帶來梔子花的香氣,夾帶著濕潤的青草芬芳,一片靜謐。

  他輕抬我的臉的手明明這樣大,掌中似有長年練武的老繭,好像一巴掌就能把我捏碎似的,可是下手卻如此之輕。

  “眼睛是最寶貴的東西,”他靜靜地說道,微帶著酒意的呼吸噴在我的臉上,醇厚甜美,混合著西域人特有的淡淡奶香味,“我小時候眼睛也不大好,什麼也瞧不真切,受夠了看不見的苦。瞧你年紀輕輕的,如何把自己的眼睛糟蹋成這樣?”

  “摔著了。”我怯懦道,真是摔著了。

  “你爬得太高了。”他淡淡嘲諷一句。

  這是一場極富哲理的對話!

  我嘿嘿苦笑了一下,不再作答,他也不再問我。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他似乎拿出了什麼東西,然後我感到我的眼睛上被撒上一片清爽,痛感消了一半。

  “這原是玫瑰清露,因我少時也同你一般,愛爬高,往往摔得視力不濟……”他又用那帕子輕輕敷了幾下,調侃之意甚濃,“我家人便在里面加了些針對眼睛的清毒藥物。你的右眼應該是沒事的,左眼也許等消了腫會有神跡。”

  “多謝您。”

  “你一雙紫瞳,也是西域人吧?”

  “我算半個吧,我爹是中原人,我娘是打西域那過來的。”我感嘆著我現在一下子也成外國人了,“聽恩公的口音,是突厥人吧?”

  他輕輕嗯了一下,便將帕子絞幹了,塞到我手中,又抱起我,送我到一處柔軟。我一摸,竟是上好的皮草,而背後則是棵大樹,梔子香氣甚濃,想是棵上百年的梔子樹了。

  我心中一暖,背靠著樹幹坐在皮毛上,“多謝。”

  我放下了手中的那塊石頭,牽著帕子一角任夜風輕吹,“您將睡鋪讓給我了,請問您在何處休息呢?”

  他沒有回我,兩人之間便一陣沉默。我不知他往哪個方向坐去,眼前只有無盡的黑暗。

  明天我的眼睛會好嗎?萬一我真的雙目失明了,豈非一生再見不到非白和夕顏他們?

  不一會兒,我帶著這些痛苦而沒有答案的問題進入夢鄉,直到被可怕的驚叫聲吵醒。

  是那個恩公,他好像做了什麼噩夢,他的聲音本就同哭啞的烏鴉聲,這一折騰更如惡魔的咆哮,他好像不停地在用突厥語說:“走開、走開,都走開,我要把你們都殺光。”

  我喚了兩聲恩公,他卻充耳不聞。我便起來,循著聲音摸向他,用突厥語大聲叫著:“恩公快醒來。”

  沒想到這一大叫,他啊的一聲轟天慘叫醒過來,卻把我嚇趴下了。

  這世上怎會有如此可怕的嘶喊聲?好像生生從地獄里掙扎不脫而發出的絕望痛苦的嘶吼。

  我聽到他大聲地喘氣,還在惘然而恐懼地叫著:“走開、走開。”

  我心中膽寒,爬將起來,又摸回我的皮草,盡量溫和道:“不怕、不怕,您的噩夢醒了。”

  忽地他又如光速一般衝過來,一把捏住我的雙肩,“你說,這世上有沒有鬼?”

  我開口要答,他卻厲聲道:“不,這世上沒有鬼,即使有鬼,我武功蓋世,手下鐵騎千萬,我將他們五馬分屍、抽筋剝皮,最後再放到油鍋里煎得連骨頭渣也沒有,連形都沒有了,他們怎麼可能害我,你說是嗎?”

  他的口氣猖狂惡毒,細細數著十大酷刑,卻仍有一絲顫抖,他的指甲摳進我的肩頭,在我上方神經質地狂笑了幾聲後,仍是歸于大聲喘氣。

  我忍痛笑道:“恩公勿憂,那些鬼都沒渣了,他們不可能會來害你的。更何況,鬼本就並不是最可怕的,”他的手一頓,我繼續道:“這世上的人心本就比鬼可怕多了。”

  那人喘息漸平,終于放開了我,坐到一邊去了。

  夜風輕送,潺潺的溪水聲傳入我的耳中。青蛙又開始呱呱地叫了,蛐蛐也輕輕地唱著歌。就在我又昏昏欲睡時,那人卻忽地幽幽道:“你一定在笑話我、瞧不起我,就像他們一樣。”

  “他們是誰?”我迷迷糊糊地問道。心說這人怎麼這樣奇怪,方才明明兇神惡煞,一眨眼,那口氣就變得像個孩子一般可憐無奈。

  他卻沒有答我,只對我冷笑道:“我知道你們都看不起我,一個個表面上對我恭敬有加,背地里就在笑話我,滿肚子想的就是我快點死。”

  “他們為什麼這樣對你呢?”我的思路著實跟不上他的,也就直接地問了。

  他卻好像有點後悔對我說這些,悶在那里,不再開口。

  我暗中嘆了一聲,心想,同是天涯淪落之人,便盡量柔和地說道:“亂世當道,人人心頭都有一攤苦水,我雖未經歷恩公的故事,但也能體會一二。”

  過了一會兒,他出聲問道:“那人真是你哥哥嗎?”

  我嗯了一聲,“義兄。”

  他便繼續問道:“他為何要抓你?”

  不是我不肯告訴你,實在是這話說起來可長了,三天三夜都講不完的。

  我想了想便嘆道:“我的結義兄長本來是個有錢有勢的大財主,我的公公覬覦他家的財勢,便奪了他家產,害得他家破人亡。他從小也受盡苦難,便處心積慮地為他們家報仇,連我的相公也不放過,他把我鎖在一座高高的樓上,就是不讓我同我相公見面。”

  “我時時擔心我哥會殺了我相公,所以總想著逃跑。後來我被逼得實在沒有辦法,就只好從那樓上跳下來,結果就摔成這副慘相。”我淡淡地編著我同宋明磊之間的地主版恩仇錄,說道:“我剛被我哥鎖起來的那幾天,也是天天做噩夢,夢到我哥要殺我和我相公,故而能夠明白你心中的苦。”

  他從鼻子里嗤了一聲,“我才不苦呢。”

  我輕笑,這一哼倒讓我想起段月容來。

  然後是長長久久的沉默。

  我又迷糊了起來,眼看周公就要來了,那人忽道:“他將你鎖在樓上,可曾時常來看你?”

  我一下醒了過來,悶了一下,意識到他這是在同我談論我們原來的話題。

  我微打了一個哈欠,“嗯,他還算有良心,有時會上來找我聊聊,解個悶什麼的。”

  我那二哥可真是大大地有良心啊,還喂我那可怕的無憂散呢。

  不想他卻接著冷笑道:“若我是你,便乘他來探望時虛與委蛇,暗下殺他,那樣不就能逃出生天了嗎?”

  我愣了半天,初步判斷此人有暴力傾向。

  “不是沒有想過,只是我哥很精明,我沒有機會下手。”這是實話,我又嘆道:“而且,我少年時,他曾救我于危困,我著實也對他下不了手。”

  “你哥將你嫁給仇人之子,是為了報仇嗎?”

  我沉默著細想了一陣,澀澀道:“應該是吧。我同他結拜時不知道他身上有血海深仇,那時的他,人還是很好很好的。”

  “哼!”那個人冷笑一聲,“他既要利用你去勾引仇家之子,自是甜言蜜語、雪中送炭,對你很好很好的,讓你對他感恩戴德,方能死心塌地為他賣命。”

  “恩公說得極有道理。”我悵然道。

  “你現在必是恨不得食其骨肉吧?”

  “說不恨,那絕對是假的。”我想了想,柔聲道:“有一個……有人曾經對我說過,人生在世不過百年,總會傷害一些人,又要被別人傷害,故而總要學會忘記,人如何能夠活在過去。”

  我苦笑了一下,忽然想到我這副豬不啃、狗不叼的尊容別說正常的笑了,這下定似母夜叉,便微轉身,試著背對著他,輕輕說道:“我覺得他有一點說得對,人是不能夠活在過去的,可是……”

  弓月城的撒魯爾那惡心的笑聲猶在耳邊……

  我抬頭笑道:“可是我不想忘記。因為我相信,只要你能夠,只要你願意,那些過去的傷和痛,會隨著時間發酵,最終變成感覺幸福的動力。我的親人朋友,那些愛我的和我愛的,都希望我能平和快樂地繼續活下去。還有我的相公,他一直在苦苦地等著我,哪怕是為了他,我也要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再見到他。”

  我心里默默念著他的名字,周圍的空氣中亦倣佛是他拂袖間的龍涎香氣。

  “有了這希望,這恨倒也衝淡了許多,”我笑道,“只要我能見到明日朝陽,我還是會微笑的。”

  話一出口,便有些後悔,怎麼就跟繞口令似的?

  唉,這都是宋明磊給鬧的。

  近一年來最讓我得意的事有兩件:一是我有力地證明人類的潛力是無限的,我竟然想起了《西遊記》全本故事。

  宋明磊一直很謹慎,謹慎到了有點變態的地步。除了那個牛排,他每隔三個月就會換一批新看守,可見宋明磊對此人有幾分信任。

  此暗人長得高高壯壯,就跟牛魔王似的。大約是我醒來後一個月的事吧,我忽地就受到他的啟發,想起了編一出《西遊記》。然後我注意到每當我胡擺孫悟空、唐僧西天取經的故事時,他冰冷的銅鈴眼就會發光,後來發展到乘人不注意時,他竟然敢用宋明磊專門從高句麗得來送我的畫眉筆把故事偷偷記錄在自己的闊褲腰帶上。

  說實話,那時我很擔心那褲腰帶上的字跡在他解手時會不會被沾濕了化了?

  作為報答,每每在我喝那該死的無憂散時,他能放水則放水,要麼偷灑,要麼摻水。

  宋明磊每月兩次照例到清水寺來“訪”我,而我為了掩飾那支高句麗眉筆不至于使用過快,便摸準了規律,每次在他來之前,淡掃我那蠶眉,宋明磊眼多尖,自是發現了,還挺開心,為此送了我一溜“韓國名牌化妝品”。

  我們這麼一來一去,堅持了半年左右。然而那宋明磊卻似乎以為我真的中了無憂散,如同無數小言里女主人公失去記憶,理所當然地愛上了照顧她的那男人。

  我猜不透他的心思,無法確認是否還是一種試探,可是他確確實實開始對我動手動腳了。有一回,我實在忍不住把他推開了,宋明磊那天狼星一般的眼眸一下子黯了下去。

  接下去,就在我發現蘭生那晚,他親自來喂我那該死的無憂散,所有看守我的人,無論是忠是姦,他一怒之下全給處死了。

  唉,也不知道牛排那些褲腰帶怎麼樣了。

  而另一項得意之事便是我成功地進修了基本演技和演員素養課程,整日價沒事幹就琢磨怎麼說胡話、裝失憶!

  我回過神來,驚覺我幹嗎對一陌生人說那麼多?汗顏中,那人亦沉默了許久,再開口時,竟帶了一絲笑意,“那萬一你現在的雙目被這藥粉所傷後,別說是你家男人了,便是明日再見不到陽光了,怎麼辦?”

  我坦然道:“無妨,讓我用手去摸一摸他也好。”

  “那若是我現在砍斷你的雙手呢?”他還是笑著,口氣卻開始冷了起來。

  我打了一哆嗦,然後汗一下子流了下來,因為那人說話之間,已至我的近前,與我面對面。

  他的氣息噴到我的臉上,我甚至能感受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殺氣。

  我呆了呆,意識到了傻人有傻福這句話說得相當正確,便立時裝傻笑道:“我同你無冤無仇的,為什麼要砍我雙手呢,恩公?”

  他低哼一聲,微微拉開了距離。

  此人如此喜怒無常,這一回我倒不太敢睡了。他也沒有離我遠去,就挨著我坐在同一張羊皮上。

  過了一會兒,我的肩膀一沉,他的腦袋擱在我的肩上。我嚇得魂飛魄散,他卻拉著我的胳臂,“別動,讓我靠一靠。”他的聲音微微有點迷離,“我很久沒睡覺了。”

  入夢以前,他還不忘問了一個問題:“你叫什麼?”

  我想了想,“金木花。”

  “為啥取這個名字呢?”他帶著睡意問道。

  “我娘喜歡木瓜開的花。”

  “唔?!”他喃喃道,“金木瓜、金木瓜……朕愛吃。”

  我沒有聽清他最後幾句在說什麼,他也沒有再動,似是進入了夢鄉,打起了輕微的鼾聲。這回他睡得比較安穩,沒有被噩夢驚醒。我守了他一會兒,也乏了,便靠著那人的大腦袋,沉沉睡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清晨。鳥語花香中,我的周圍空無一人,唯有那張潔白柔軟的羊皮枕在我的身下。

  昨夜的回憶亦蘇醒過來,微抬頭,忽然有一種濃烈的顏色涌入我的眼瞳,衝進我的腦海,那是這世上最生機勃勃的顏色——綠色。

  滿眼的綠意中,滿樹的梔子花在巨大的碧玉樹冠上溫和地用香芬向我問好,一旁有一棵低順的紫槿靜默地看著我。

  我往遠處望去,那幾朵色彩濃烈的野薔薇在對我火紅地微笑著。

  然後我發現我竟然可以睜開左眼的一條縫,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光影和色彩。那左眼沒有失去視力,而且右眼也恢復了色覺!

  我興奮地跳了起來,跑到那花叢間,又笑又跳地轉著圈,扯著各種花瓣綠葉向空中飄灑,任由它們掉落到我的腦門上,直到扯痛臉上的傷,我才停了下來,給老天爺磕了個頭。想起昨夜那神奇的玫瑰清露,心中深深感激昨夜那位奇怪的恩人。

  【注】

  K奎木,即奎木狼。屬木,為狼。為西方第一宿,有天之府庫的意思,故奎宿多吉。奎宿值日好安營,一切修造大吉昌,葬埋婚姻用此日,朝朝日日進田莊。

  L危燕,即危月燕。為月,為燕。為北方第五宿,其居龜蛇尾部之處,故此而得名“危”(戰鬥中,斷後者常常有危險)。危者,高也,高而有險,故危宿多兇。

  M北落師門。南魚座的主星(南魚座α星),全天第18亮星,視星等1。16等,絕對星等2。03等,距離22光年。北落師門給人以一種濕潤的感覺,是顆A3V型白色主序星。

  “師門”指軍門,“北”指宿在北方,“落”是指天之藩落,另一種說法是古代長安北門叫北落門,北落師門就指北落門。北落師門是一顆孤獨的星,周圍沒有比較亮的星,是我國大部分地區能夠看到的最靠南的亮星(嶺南地區則是老人星)。在本文中包子用此借喻當時亂世軍神將星第一人潘正越……

  N鬥木,即鬥木獬。鬥木獬屬水,為獬。為北方之首宿,因其星群組合狀如鬥而得名,古人又稱“天廟”,是屬于天子的星。天子之星常人是不可輕易冒犯的,故多兇。

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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