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幫我沐浴後,換了件絲質袍子,通身舒爽,躺到軟榻上就像是到了雲朵上那樣美。還沒美多久,段月容就昂著頭進來了,翠花跟在後面,同小玉一起小心伺候著段月容用那盤鮮花水凈了手,然後換了件家常雲錦貼花的麻織袍,然後咚地栽倒在我的身邊,似是萬分疲勞。
眾人退盡,我想著白日里的爭吵,蜷著身子,悶在床上。段月容立刻向我側過身,衝我耳根子噴熱氣,他在我耳邊嘻嘻笑道:“別裝了,我知道你沒睡。”
我往里挪了挪,不理他。
他又跟上來,“天還早哪,陪我說會兒話吧。”
過了一會兒,只覺有根手指輕輕捅了捅我的肩胛骨,我假裝不知,他便不依不饒地繼續往下捅去,最後移到我無法忍受的腰眼。
我忍無可忍地轉身,正要罵他,他卻嬉笑著攬我進懷,“今天晌午不是還有人說稀罕我嗎,要稀罕我一輩子嗎?怎麼也不表示表示?”
“月容,別鬧了。”我無奈地推著他。
他把脖子埋進我的長發,使勁嗅著我沐浴後的馨香,心滿意足地嘆息道:“咱們好不容易又見面了……別再惹我生氣了。從此以後我們開開心心地在一起過一輩子,不好嗎?”
“自從我來到這個亂世,沒有一刻不想開開心心地、無憂無慮地過日子,”我輕輕推開他,正襟危坐,鼓起勇氣道:“可是這世上有些人你總得要見,有些話你總要說,所以,我只求太子殿下,再讓我見他一面,了卻我的心願。”
啪!一聲巨響,段月容狠狠一甩手,將那把稀世的描金象牙柄扇給摔得稀爛。他俊臉猙獰,紫瞳怒濤洶涌。
我打了一哆嗦,可還是勇敢地說下去:“月容,弓月宮里我不是存心騙你的,我只是想先讓你出去,不想三個人一起死在黑黝黝的地下城,如今我……只要見他一面,哪怕是為了做個了斷也……”
卻聽葾當大響,桌上的金盤子也被他拂在地,他衝我怒聲高喝:“你給我閉嘴。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每次都這麼說,可你一見他魂就沒了,便再也不會回來了,就同前幾世一樣。”
我霎時愣住了,“什、什麼叫前幾世一樣?”
段月容的臉上陰晴不定,紫瞳閃爍了半天,冷冷吐出一句話來,“在地宮里你一見他,魂不就掉了?”說罷快步轉身出去。
小玉閃身進來,又埋怨我半天,“先生,您現在怎麼老惹他老人家不開心呢?”
我則驚疑不定,為何這次再見段月容,他整個人怎麼變得這麼奇怪了?
小玉那里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我便去找蒙詔。結果段月容剛才被我氣跑了,聽豆子說是陰著個臉,滿山遍野騎著騰雲去放風了,蒙詔作為他長年的影子也跟著去了。過了一會兒,翠花就來報說殿下前往山下接貴客,不回來用飯,留下她和孟寅來伺候我。
我就去找夕顏,沒想到夕顏同軒轅翼在睡午覺,我只好回去,同孟寅一起查看君記的事務,我便同他談起前幾日我所遇見的賈善制造出來的流民慘案。
孟寅也唏噓了半天,“奴婢也沒有想到,這個賈善會變成這樣一個無恥之徒。”他冷笑道:“這個無恥小人敗壞了我君氏的口碑,敢貪污娘娘和太子的財物,姦淫拐賣婦孺,著實該淩遲處死,活剝人皮。”
我第一次發現孟寅陰陰地笑起來,也怪嚇人的。唔,到底是宮里出來的。
“吾觀這西州四省著實該換個大掌櫃了。”孟寅收了陰笑,陷入沉思,“這兵荒馬亂的,倒是為難再找一個可靠的心腹之人。”
聽了心腹二字,我便想起了洛洛,“阿寅,你可知那洛洛的來歷?”
孟寅一怔,察看我臉色,慢慢道:“自從弓月宮之變,殿下幾不能生,陛下對夫人偶有微詞,故而從後宮民間各色佳麗中千挑萬選出一個洛洛來。她同奴婢一樣是尚水宮出身,說起來也算是陪著殿下一起長大的老宮人,不但姿容絕色,聰敏嫻雅,溫柔可人,武功也屬上乘,最難得的乃是其品性最是大度,不與其他夫人爭列,故陛下……對她青眼有加,而眾人……對她也不敢怠慢。”他說得吞吞吐吐的,與平時的吐字如珠實在天壤之別,似是在仔細地字斟句酌,猶豫了一會兒,遲疑道:“只是這個洛洛少年曾經歷過大不幸,故而脾性偶有孤僻,還請娘娘慈悲,不要與她一般見識。”
孟寅平素為人可謂八面玲瓏,歷來謹慎,前半部分把她誇成一個完美無缺的仙女,下半部分又把仙女的缺點告知于我,實在讓人懷疑。
到了晚上,我同小玉、夕顏還有軒轅翼吃著飯,只聽前面有女子的笑聲和絲竹之聲傳來。
小玉的耳朵支了起來,小臉一沉,“哎,我怎麼聽著像是那個洛洛呀。”
我發現小玉對那個洛洛特別敏感啊。
小玉嘟著小嘴,“怪不得豆子沒過來伺候先生呢,我得去看看。”說著話就放下碗筷,噌地躥了出去。
沿歌扒著飯,冷冷地注視著她的身影消失在視線內,一邊掐著嗓子,學著小玉,“怪不得豆子沒過來伺候先生呢,我得去看看。”他做了個鬼臉,“那個土包子有什麼好緊張的,德行!”
夕顏卻認真地說道:“小玉姐姐說那個洛洛是狐狸精,只要是男人見了她兩只眼睛就直了。她怕豆子哥的魂兒給勾走啦,所以沿歌哥哥也要小心哪。”
沿歌嗆了一下,“夕顏又胡說!”
夕顏對沿歌做了個鬼臉,又嚴肅地轉頭問軒轅翼道:“小翼,你可別去啊,不然你的魂也會給她勾去的。”
軒轅翼老實地唔了一聲,專心扒飯,卻偷眼看我的臉色。
我的結論是,這個洛洛好本事,成了我身邊所有女性的公敵了。
吃完飯,哄夕顏他們睡了,前方的絲竹聲變作女子柔美的歌聲。直到月上中天,段月容這小子還沒有回來,小玉和翠花也不見了蹤影。我心中有些疑惑,便稍作裝扮,披了件鵝黃的絲袍,係了條白湘絲裙。
沿歌坐在門口打著盹,我輕輕在他身上披了一件披風,移步走向前廳。
越往前走那音樂聲越喧嘩,分明是北方契丹之地的音樂,果然契丹使者也到了。
門口有個侍衛見我,正要通報,我對他微微一笑,向他擺擺手,他便點頭,站回崗哨,狐疑地望著我。
他們又說了一會兒,不過是些風花雪月,我微打了一個哈欠,就聽仇叔的聲音道:“何人在外面?”
我正要開口,段月容卻道:“今日也乏了,妥卿等我明日再議如何?”
說著門便開了,幾個高大的男人走了出來。段月容當先走在了前頭,我想躲也來不及了。而他似是對我站在外邊一點也不驚訝,只是淡淡迎上來,“還杵在這兒幹嗎?跟本宮回去吧。”
最後一人甚是高大魁梧,滿臉黃褐色的胡須,褐色的眼珠在月光下閃著精明睿智的光,只聽他含笑問道:“這位夫人是……”
我認得那聲音,分明是明月閣畫舫內的遼使妥彥。
“隨行的內人,粗鄙無狀,實不足提名也。”段月容淡笑道,又轉過頭來,對我沒好氣地說道:“還不快點退下。”
我趕緊低下頭,跟在段月容身後,亦步亦趨地走了,臨走還感到一道冰冷的目光看向我。我略一回頭,卻是那個豐胸美人洛洛,奇怪的是她的目光再怎麼冷,俏臉上卻還是挂著最迷人的笑。
“殿下到汝州表面尋歡,實為同契丹使節商談結盟之事吧?”我跟在後面走了一段,看左右沒人了,便開口問道。
“還像以前一樣,什麼也逃不過你的眼睛。”他轉身,一把打開銀紗金扇,對我瀟灑而笑,“尋歡固然重要,國事自然亦不可廢。”
回到廂房,他嚷嚷著渴了,小玉早備上用白玉荷花杯盛的燕窩參湯,我端給他時,笑道:“我還沒有恭喜殿下喜得貴子呢。”
他快速抬眼看了我一下,淡淡地嗯了一聲,抿了一口。
“殿下真想等世子長大成人後,同遼國交換質子?”
段月容懶懶地“嗯”了一聲,“到時再說吧。”
他讓我給他換件衣服,我一邊挂著他那件紫紅的宴會長袍,一邊試探道:“太子想同契丹結盟,只是為了報弓月城之仇?”
他猛地轉身,目光犀利地看了我兩眼,冷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他慢慢走近我,抬起我的下頜,柔聲道:“你是怕我傷你心尖尖上的肉吧?”
我坦然直視著他,“我不願意殿下將來進犯中原,不僅僅是因為他,而是因為無論滄海桑田,木槿始終是個中原人,而如今的我最最不願看到的便是殿下的雙手 再一次沾滿我同胞的鮮血。”
他的眼神柔了下來,放開我,唇邊漾開了一絲笑,狀似輕松地聳了一聳肩,“瞧你急的,現下我還沒想那麼多。不過,也沒準哪天我一下就起了這個念頭,想重新問鼎中原去了。”他的紫眼珠子一轉,笑道:“不如這樣,你過來讓我嘗嘗你嘴上的胭脂,也許我頭一暈便再也想不起了呢。”他嘻嘻笑著向我撲來。
他那四兩撥千斤的態度讓我有些惱火。我推開了他,沒好氣道:“殿下讓卓朗朵姆生下小承嗣,不會就是為了給大理添個夠分量的質子吧?”
段月容笑容不變,作勢倒在香妃榻上,右拳擊上左掌,“果然冰雪聰明。”
“我知道你心中不忍。”他對我平靜一笑,輕描淡笑道:“他既是皇長子,便需要面對隨時做質子的命運,更何況……”他冷冷補上一句道:“你難道就願意讓咱們的夕顏去做質子嗎?”
我一時語塞,亦隨同他的目光看去:桌上的雙魚蘭玉瓶里正盛放著一叢瑩白的野茉莉花,是白日里夕顏採來的。我記得那時她還使勁嗅著,然後拉著軒轅翼稚氣道:“好香,小翼你聞聞,咱們採些花子帶回葉榆給外公和同學們吧。”
第二天一早,我起身時,段月容已沒了影,小玉過來伺候我說是太子早早地就同蒙詔、孟寅陪著契丹使節,還有那個洛洛去南陽山上賞景了,段月容留了兩個侍衛給我們,都算是我以前經常見的熟人。
梳洗完畢,夕顏他們過來陪我用過早飯,我們便來到院子里曬太陽,沿歌正充滿火藥味地要豆子陪他玩蹴鞠。
反正也是閒著無聊,就叫上那兩個貼身侍衛,還有留守的幾個本地夥計一起過來玩。夕顏和軒轅翼成了小裁判,跑來跑去盯人,還挺認真。
“沿歌哥哥犯規啦。”夕顏的臉漲得通紅。
結果沿歌不聽她的,還是犯著規挑釁地看著豆子。
夕顏一急就念成了:“圓規格格犯嗝了。”
我忍著笑意,也幫著叫沿歌注意分寸,這小子才收斂了一些。
大太陽底下,少年們汗如雨下,倒越玩越有趣。
不知不覺垂花門邊的薔薇花架子下又多了幾個人影,興致勃勃地看著。我在涼棚中看去,站在最前頭的好像是個唇紅齒白的俊美少年,穿著異域的服飾,茶色的頭發梳著契丹的發飾,眨著杏黃色的眼聚精會神地看著,露出同年齡不一樣的成熟來。
這時,正好球出了邊界,夕顏嚷著撿球,跟著滾動的球,正好跑到那個少年眼前。
我看到夕顏仰起小腦袋看了他一陣子,好像被少年的好相貌電到了,驚艷地看了半天,便對那少年露出小萬人迷的必殺技,對他甜甜一笑,嬌聲喚道:“小哥哥好,我叫夕顏。”
眾人也隨著夕顏的視線望去,那個少年對于夕顏的熱情,倒是微露一笑,領著身後兩個光頭少年略施一禮,卻不做回答,轉身帶著侍從走了。
夕顏的自尊受到了傷害,小臉垮了下來,把球扔到場中央,就趴到我的懷中,也不嫌熱地熊抱著我,悶聲道:“爹爹,他真沒有禮貌。”
軒轅翼看著眾星捧月的夕顏只是虎著個臉,“他又不認識你,幹嗎對你有禮貌?”
我忍著笑安慰著女兒受傷的小小少女心。
小玉也笑著彎腰道:“夕顏,要不叫豆子哥哥去打他一頓?”
“才不要,爹爹說濫用暴力是不對的。”夕顏扁著嘴說著,小玉便哈哈地笑她。
沒想到夕顏接著抬頭恨恨說道:“打人還不如叫沿歌那魔頭去呢,豆子去了肯定被人抬著回來。”
小玉哼了一聲,豆子面色尷尬。
沿歌先是一陣猖狂大笑,然後瞇著眼看著小玉,“夕顏,是誰教你罵我的?”
下午,少年們繼續在玩,小玉纏著我到小廚房教她做雞心餅。我正好也想給孩子們做些點心吃,也可以哄哄驚恐的重陽。
揉面團的時候,不禁遙想當年我第一次學做這雞心餅時,有多麼心不甘、情不願啊。
可是當年他是那樣喜歡我做的雞心餅,因為我還在里面放了奶油,不知道他是不是還那麼愛吃雞心餅。
等到回過神來,餅已烘焙完畢。我剛轉身,只見夕顏虎頭虎腦地提著個小竹籃子,目光閃爍地看著橙黃欲滴的雞心餅,我還沒開口,她的小手就抓了一大堆放到竹籃里,一陣風似的跑了。
我在後面喊著:“小心燙啊。”心中暗疑,這小丫頭怎麼這麼急?
我悄悄跟在夕顏身後,卻見她快步往白天打球時那個少年站的小院里趕。我明白了,她是想借著送雞心餅同那個少年認識。
未到門口,出來一個高挑的綠影,出乎我的意料,竟然是那個洛洛。
七月的薔薇開得正艷,一朵朵綴在枝頭蕩在空中,美人若花,綠影婆娑,衣袂迎風飄搖,馨香傳來,別有一番風味。
夕顏同我一樣有點意外,板著小臉說了幾句,我看到那個洛洛的眼中藏著針,卻滿臉謙恭的笑容。她優雅地蹲下,對夕顏說了些什麼。
夕顏的小臉變了,泫然欲泣,大聲道:“小玉姐姐說得對,你是個壞女人,我要告訴娘娘,狠狠治你的罪。”然後丟下小竹籃子,抹著眼睛跑走了。
我滿心疑惑間,她忽然向我轉過頭來,微笑地欠身,“洛洛見過夫人。”
我一怔,走了過去,拾起夕顏的小竹籃,用手撣了撣灰塵,淡淡笑道:“不知道洛洛姑娘對我女兒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洛洛對我妖嬈一笑,抬手摘下一朵薔薇,簪在綠鬢邊上,“太子殿下親口對我說,他很喜歡我,故而妾只是對大公主說,妾定然會想盡辦法奪走太子的寵愛,讓她的娘親和她再見不到太子。”
好一個“所謂大度容人”的挑戰!我挑了一下眉,淡笑道:“那洛洛姑娘要努力啊,殿下後宮有五十三位佳麗,論美貌、論風情,個個都不比洛洛姑娘遜色分毫。”
“那些庸脂俗粉在妾眼中實在不堪一擊,”她對我嫵媚而笑,走到眼前,為我的肩頭撣去一片落葉,那樣優雅,那樣翩然,“在妾的心中,這世上夠得上分量的對手唯有兩人而已。”
兩個?我淡笑道:“願聞其詳。”
“一個自然是夫人。”洛洛微微捻著鬢邊那一抹嫣紅,然後對我翩然施了一禮,誠摯道:“阿寅告訴洛洛,夫人在庚戌國變時千辛萬苦地救了殿下,妾在此謝過。”
我有點愕然,她說得好像是段月容的親人一樣。我記得阿寅是孟寅的小名啊,段月容經常這樣喚他,果然她與孟寅甚是相熟。
我微抬手,讓她起來,“姑娘果然是南詔的舊宮人!”
“妾原本是尚水宮的侍女,專門伺候殿下洗浴,想必阿寅曾經向夫人提起過。”薔薇花雨中的她纖腰微擰,便對我娉婷而立,“妾自五歲起就開始伺候殿下了。”
我微微一笑,看著她在花影中巧笑倩兮。
“殿下酒醉時,喚過另一個人的名字。”她的眼中閃過一絲妒恨,卻依然嬌笑道:“不知夫人可知那人是誰?”
“他必定曾經喚過綠水夫人吧。”我淡淡問道。
還是那樣柔美的聲音,那雙桃花眼卻冷艷逼人,“真想不到,這麼多年了,殿下還是沒有忘記那個賤人。”
“果然姑娘也算是綠水夫人的舊識。”我了悟道。
“她也配稱夫人?”她冷冷一笑,滿是恨意,“妾在宮中時,天天祈求佛祖的便是快快長大,好伺候殿下,可是自從殿下見到綠水那個賤人,便再也挪不開眼了。她不讓任何漂亮的女人留在殿下的身邊,連從小伺候長大的老人也不放過。就因為她的一句話,妾被送到營子里,幸好阿寅救了我。那時妾的出路只有入了白關門做了暗人。幸虧後來陛下登基,阿寅接掌了白關門,妾才得以重回宮中。”
那白關門是大理第一內衛,有點類似于原家的東西營暗人,聽她口氣雖淡,看似肆無忌憚地衝我笑著,卻掩不住那濃濃的哀傷。
一時間,我心中也有些感嘆,望著她一徑默然。
她卻淡笑道:“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總算佛祖保佑,能讓洛洛再見到殿下。您失蹤那陣子,殿下幾近瘋狂。”過了一會兒,她沉聲道:“當年夫人既然救了殿下,為何又要讓殿下如此傷心呢?夫人可知陛下傾我大理舉國之力方才喚醒殿下,”她的水眸閃著一絲冰冷,語氣開始咄咄逼人,“莫說是殿下,就連陛下,還有臣妾……已然經不起第二次打擊了。
“夫人難道當真不知,放眼這個亂世,唯有殿下文治武功皆天下翹楚。他是舉世無雙的紫月天人下凡,是佛祖賜給我大理萬民的福祉,榮登大寶之後,殿下必是大有為之君,妾堅信唯有殿下能讓大理強盛復興,問鼎天下。”
她說的我基本讚同,只是關于佛祖賜福那段,我不由挑眉:姑娘你確定嗎?!我怎麼老覺得你給說反了呢?
“故而,”她在那里昂起天鵝般優雅的脖子,像雷達看著小強一樣地對我高高在上道,“哪怕殿下與公主將臣妾千刀萬剮,臣妾亦不能讓殿下毀在夫人的手上。”
這絕對不是我第一次收到來自于段月容女人的示威,須知現在已然排到第五十四號,還不包括“打野食係列”,但這位洛洛姑娘確確實實是最最充滿正義感的一個,而當時的我的的確確也當真沒把她當回事,以至于後來又引出無數的混亂。
而那時的我只是想著如何調侃一下她對段月容的耿耿忠心。
這時,有兩個契丹小少年走了出來,看到我同洛洛在說話,便警惕地用非常難聽的葉榆話問道:“你是誰?”
我記得這兩個少年是站在那個貓兒眼少年身後的侍從,便遞上小竹籃,用漢語道:“這是大理公主的特色點心,勞煩這位小兄弟轉交給您二位的少爺,便是今早看我們玩蹴鞠的那位杏黃眼兒的少爺。”
頭前那個少年,歪著腦袋,盯著我的蜈蚣眼想了一會兒,慢慢地用生硬的漢語回道:“這是要送給我家阜巴少爺的嗎?”
我微點頭,他慢慢噢了一聲,摸著光腦袋,正要接下竹籃。
我笑著謝了他,然後按照宮中的慣例,送給了每個契丹少年一個結著如意結的小玉墜,兩個小孩接下來頂著太陽新奇地看著,我轉頭便忘記要調侃,對洛洛微笑了一下,“姑娘保重,我告辭了。”
我轉身回到臥房,夕顏正愣愣地坐在床沿上,軒轅翼似乎在勸著她。
我走過去,她便撲到我的懷里,“爹爹有娘娘了,為什麼還要娶這麼多女人呢?”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我的心絞了起來,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她輕輕抽泣道:“娘娘不要離開夕顏和爹爹,那些壞女人就想娘娘走開,好霸著爹爹,不讓爹爹再看夕顏。”
這是夕顏第一次在我面前清晰地分清了我和段月容的性別。忽然驚覺原來這一年多來女兒長大了很多很多,我長嘆一聲,緊緊抱著夕顏。
入夜,我正要哄夕顏睡覺,段月容忽然差人來喚我帶著夕顏出席宴會。
我十分擔心我的蜈蚣眼會嚇壞眾位賓客,所以還是略作打扮。
而夕顏嚷著要小玉把她打扮成仙女,之後我便帶著盛裝打扮的夕顏和一盤雞心餅進入了前廳。
卻見正中便是段月容和那個契丹使妥彥,段月容身邊立著洛洛;而妥彥旁邊正站著夕顏心儀的少年,正凝著俊臉,將目光投向我和夕顏。
我拉著夕顏對段月容行了個禮。
段月容呵呵一笑,“你可來了。”段月容對我一攤手。
滿腦袋亮銀飾的夕顏甩了我的手,叮叮當當地一下子躥過去,蹦到段月容的膝上,嗲嗲地貓在段月容的胸前,眼睛盯著那個貓兒眼少年看了兩眼,然後掃到洛洛,便不像以前那樣展開笑意,只是悶頭埋在段月容懷里。
“你真是無情,做了這麼好吃的,怎麼也不給我們送來,就只單單給阜巴少爺了呢。”段月容對我如真似假地抱怨著,眾人的目光全都移到我的身上。
我便笑著遞上帶來的一盤雞心餅,“奴婢實在罪該萬死。”
段月容還未開口,那個洛洛卻已經接過來,笑著遞給段月容,“真想不到,在這里能吃到西州名點,雞心餅,光看著,就覺得做得香哪。”
她頗為熟稔地遞給眾人,給在場所有的人一種感覺,好像她才是段月容身邊主事的女主人。
我便對段月容微微一笑,“若無事,奴婢就不打擾各位,先告退了。”
我剛轉身,他卻順勢把我摟進懷里,“怎麼我聞著火藥味這麼重呢。”
我挑眉看向他。
他卻笑道:“好啦,大熱天的你就消消火吧,不就是怪我沒時間陪你和夕顏嗎?快說,莫不是看上人家阜巴少爺啦,打算始亂終棄?”
眾人一陣調笑,目光紛紛看向我。
“夕顏想認識阜巴少爺啊。”我軟聲細語地答著,做柔順狀地垂下眼瞼,斜眼看那洛洛。她的媚眼中閃過一絲妒恨。
“哦?原來如此。”他假裝恍然大悟,然後逗著懷中的夕顏,“怪不得今天你這麼像個淑女。”
“夕顏本來就是淑女,”夕顏對著段月容嚷嚷著,委屈地看向貓兒眼少年,“小哥哥不理夕顏,不肯同夕顏說話。”
我微笑地摸摸夕顏的腦袋,小丫頭真精!
那個妥彥卻趕緊拉著貓兒眼少年過來,“還望夫人、公主恕罪,我家小兒名喚妥阜巴,剛滿六歲時,高熱不退,自那時起便不能說話。他的母親去世得早,我怕他一個人在部落里受委屈,便一直帶著他,也好磨煉他的意志。”
原來是這樣,難怪這個小少年眼中隱隱透著寂寞悲傷,我心里不由一片同情。
“小哥哥不會說話?”夕顏愣了一愣,大眼睛里漸漸蓄滿淚水,然後掙開了段月容,跳下地撲過去,眾目睽睽之下,猛地抱住少年的細腰,仰頭道:“小哥哥不要難過,夕顏以後就是小哥哥的嘴巴,夕顏會明白你的意思的。”
在場所有的人驚嘆,而當時的我就想對夕顏豎起大拇指,“你果然很好很強大!”
同所有人的反應一樣,一開始那貓兒眼少年滿眼不可思議: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純情可愛又善良的小女孩啊。
他恨自己啊,恨自己當初對她冷落啊,于是舉止失措,于是羞澀紅了臉,于是不斷掙扎,最終還是迷失在夕顏那極度無辜而清澈的星眼中。
“喲,夕顏,又找到一個駙馬啦?”段月容微笑著。
妥彥一愣,然後一大串熟人哈哈笑了起來。
事情的發展實在出乎我的意料,大理同契丹順利結盟,更因為與夕顏的相談甚歡。
夕顏的話本就多,一般人無法忍受夕顏的活力,可是那少年的杏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夕顏,好像很喜歡聽夕顏說話,想努力明白她說的每一句話。夕顏可能也意識到了少年對于漢語不太熟,于是皮大王的夕顏頭一遭像淑女一般,緩聲說話,吐字如珍珠圓潤。
段月容不嫌熱地一路摟著我的腰,當眾宣布了一個消息:他決定答應妥彥的請求,將洛洛送給妥彥,而且是作為正室夫人。
妥彥似乎對這個消息毫不驚訝,然而看向洛洛的眼神像是一輩子都看不夠似的歡喜,顯見是有幾分真心喜歡洛洛。
夕顏拍著小手說好,還專門跳到段月容的膝上香了一口。
洛洛的臉色一下子白了,眼神也出現了死一般的恐慌,但是也僅只一秒,便恢復了迷人笑容。
然後我們共同領略了洛洛美妙的歌喉,她的眼波依然柔情似水,然而總在人們不注意時,看向我的眼中暗藏陰沉,只覺殺機愈濃。我終于想了起來,那目光分明便是第二個楊綠水。
不久,段月容告知妥彥將回遼,便相約拉著女人孩子一同前去山中遊玩,仇叔專門叮囑我們千萬不可越過南陽山的地界,因為鄰山東離山原本有數十居民,但自從秦中大亂以來,兇惡的土匪殺了原來的居民,以烏七為首佔領了山勢險惡的東離山,不斷打劫過路商客,作案手斷極為殘忍,連西庭也奈何不了他們。他老人家推薦我們去南陽山上的一個飛瀑,名曰烏雲瀑,瀑水積在一起便成了遠近聞名的仙女湖險灘,落到山腳那里形成一潭,便是我們曾經在花溪坪停下休息時所見的那塊如藍琉璃鏡一般的幽潭,叫作仙鏡潭。
于是段月容便帶著那兩個貼身侍衛陪著我和孩子們,仇叔留在山莊看守著他們千辛萬苦捉來的質子重陽,只派了一位熟悉地形的老人家陪著我們。妥彥不減北國男子的剽悍,不坐我們與段月容的香車,堅持牽著洛洛的手同乘一騎,同我們並駕齊驅。妥阜巴這兩天同夕顏他們玩熟了,也笑呵呵地帶著兩個光頭小少年還有四個契丹武士隨行。
我看著浩浩蕩蕩的遊玩大軍,不由一呆,夕顏卻拍手笑得甚甜。
香車在翠巒碧障中前行了數里,在夕顏嘰嘰呱呱地同軒轅翼的爭執中,來到那處飛瀉的瀑布前。
抬眼卻見重巒疊嶂,千山一碧,間有野花爛漫,那最高處的奇峰之中忽地涌現一道銀白泉眼,飛流直下,在陽光下形成剔透的水晶簾,衝擊而下。幾經巨大的圓石相阻,那水流便越是湍急,形成一片急湍,越過危崖,千丈落下,順山勢蜿蜒流入塵世。
嘩嘩的水聲中,我囑咐孩子們只能在瀑布處遊泳,萬萬不能跑過那幾塊圓石的河界,以免卷入急流,衝下懸崖。大夥除了妥阜巴,都大聲“哦”著。
夕顏第一個脫了外衣,穿著段月容繡的金絲蓮花紅肚兜撲通一聲跳到河里玩了,嘴里哇哇大叫:“娘娘,好涼快,好好玩。”
沿歌同豆子嚷嚷著“誰輸了,誰請客”,便也跳了下去。
我對孩子們大叫著:“小心別遊過去。”
段月容撫掌大笑,“你別擔心,有洛洛看著呢。”
我望去,果然洛洛在淺水處遊戲,離孩童們只是一步之遙,聽到段月容喚她的名字,便回眸對著他燦爛一笑,微微起身在水中納了個萬福,立時那一件濕透的火紅抹胸將她的魔鬼身材勾勒得畢露無遺,直把妥彥看得目光赤紅,連口水都快流出來了。可是她的水眸,卻透過妥彥,若有若無地追隨著段月容的身影。
妥阜巴文氣地坐在我身邊,含笑看著夕顏,背後依然站著兩個光頭少年。
我坐在不遠處樹蔭下,小玉則忙著擺弄孩子們愛吃的點心。
食物的香味飄了出來,我正渾身放松,昏昏欲睡,遠遠地耳邊傳來山歌聲。
小玉出聲讚道:“先生,這山歌真好聽。”
我睜開了眼睛,站了起來,因為這不是本地山歌,而是西安的民謠。
我細細聽來,那是首思念愛人之歌。
送情郎送在大門外,妹妹我解下一個荷包來。
我身上解下你身上戴,哥哥你想起妹妹。
看上一眼荷包來,妹妹就在你心懷。
送情郎送在五里橋,手把欄桿往下照。
風吹水流影影兒搖,咱們二人心一條。
送情郎送在柳樹屯,摘根柳枝送親人。
你護我妹妹我愛那個情哥哥,妹妹我永遠是哥哥的人……
這人聲音清亮,充滿生氣,一時難分男女。
但聞一曲終了,余音仍在空谷中徘徊。小玉拍著手,癡迷道:“這是哪兒的山歌兒,同咱們寨子里的不太一樣,可唱得就是好聽。”
“這是首有名的秦中民歌,好像是叫《情人迷》吧。”
我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來,正要開口對小玉說,說起唱民歌,我大哥才是高手中的高手,段月容卻接口道:“的確好聽,配著這般神仙眷侶似的洞天倒也別有趣味。”
我還記得那天上半段他的興致很好,他主動向我們說起這仙鏡潭的動人傳說來。據傳天上曾有一對神仙眷侶,以一面迦陵頻伽素鏡為信物,一日魔族來犯,那位天人丈夫便奉命出徵了,那位美麗的天女便天天在雲山等待她的丈夫歸來。魔族人為了打擊天軍的信心,便使人詐騙天女,說她丈夫已死。天女心中悲傷,失手將丈夫送的信物,也就是那面迦陵頻伽素鏡跌入人間,便在此地化成了那一汪碧藍透底的仙鏡潭,歷年來引得遊人紛至,賞那怡人湖景。
我當下一拍大腿,極其自然地接口道:“于是這位天人丈夫變成了後來的德古拉伯爵。”
話一出口,立刻後悔,只見眾人一片愕然地看著我。
段月容似笑非笑,“這哪又冒出來個德古拉?是何許人也?”
許是今天陽光燦爛吧,我也有些胡謅的興致,便嘿嘿一笑,繪聲繪色道:“還是小時候聽老人說的,不過我的故事乃是個絕版。那故事里是這麼說的,那天女以為老公死了,便傷心地自盡了,可是老天爺不讓天人的丈夫給他老婆收屍,于是這位天人的丈夫便一怒之下成了紫瞳妖王。”
我故意把紅眼睛的吸血鬼換成紫瞳妖魔是為了戲弄他,本以為他像往常一樣惱羞成怒一番,不想他卻如遭天雷擊地呆看了我一會兒,然後霍然起身,再怔怔地看了我幾眼,一轉身急急走了。
哎?!最近他的情緒很不穩定啊,怎麼這麼容易就生氣了呢。以前我也經常開他玩笑,他也不過是哈哈一笑,高唱“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之類的反話。
我站起來,踩著高高低低的灘石,憋著笑追著他的背影喊道:“殿下別生氣啊,妾身我不是故意搶你風頭的,真是從老家那堆破書里看的。哦,不,是老人說給我聽的。哎,別走那麼快啊,我還等著你老人家的後半段哪。”
他越走越快,我追得上氣不接下氣。咦,還真生氣了呀?
正打算用輕功截他,他卻忽地停了下來,我便迎面撞上,鼻子撞得生疼,他卻一下子把我拉入懷,緊緊抱住,我掙扎不得。
“你說的左右也差不離,”許久,他在我上方難得地長嘆一聲,“反正兩人是被分開了。”
猛然想起在無憂城果爾仁講起那紫殤的故事,心下惻然,這定是他的前世,紫浮大人的傷心事,也許我實不該拿此調侃。
啊?不對,我陡然心驚。他不是喝過孟婆湯了嗎?他怎麼可能想起來了呢?
“一個天使,不,他是披著天使外衣的邪魔……他用卑鄙的陰謀害得天人夫妻分開。那天女中了毒計,連同那面鏡子一起摔下來,就在這里,這塊寶鏡碎作這個仙鏡潭,她的身軀也化作了連綿起伏的山脈。”
段月容的聲音顫抖著,不,整個身軀都在顫抖,連帶我也顫個不停。他怎麼了?我想讓他平靜下來,我們可以下次再聊這個故事,可是他卻更加緊地抱住了我,好像要把我揉碎一般。
他的呼吸急促地在我耳邊響起,“這個天人為了救他的妻子,上窮碧落下黃泉,一切都如邪魔所謀,最後觸犯了天條,反而被認作邪惡的化身,失去了一切,流落為妖,並被許下惡毒的咒怨,他和他的妻子生生世世不能相認,有緣無分,這才有了你胸前的紫殤。”
這回輪到我直直地看著他了……我好像聽到啵啵的聲音,倣佛是玻璃器皿碎裂的聲響,我的胸口也隱隱地開始有了一絲絲疼痛感。
怎麼回事,為什麼我的心臟很不舒服?是舊傷發作了嗎?還是前陣子那個明風卿的時鐘傷了我的心臟,遺留下的痛感嗎?
只覺耳朵嗡嗡地響,我看到段月容的嘴巴對我一張一合說著什麼,神情帶著一絲激動,紫瞳閃著悲傷,可就是什麼也聽不見。
突然,我耳邊響起一聲巨響,我的身體摔了出去,我使勁睜開眼,段月容滿身是血地倒在地上。遠遠地,我看到守在林子邊上的一個契丹漢子滿身是血地衝過來,用契丹語疾呼了一句,然後就倒在我們眼前。他的背後插著數支鐵箭,然後在我們面前被炸成無數的碎片。
事情發生得太快,有箭從四方射來,那箭上綁著火藥,那兩個大理侍衛施輕功跑到河中,幫著把孩子們撈出河中,銀刀飛得密不透風。但其中一個仍然中了箭,撲倒在水中,立時鮮血染紅了明凈的溪流。
我衝過去,使勁拖著段月容到一塊巨岩後面躲過第二波火箭,滿身是血的洛洛衝過來,嘶喊著“殿下”,使勁推開我奪過段月容,俏目通紅如獸般仇恨地看著我。
段月容的雙耳流著血,呼吸急促。
洛洛從身上掏出一個小藍瓶,倒出丸靈藥,細細咬碎了,嘴對嘴喂他服下,泣聲道:“殿下,洛洛九死一生才見到了殿下,求殿下莫要離開洛洛。”說著說著她的妙目便淚如泉涌。
我很佩服她穿得這麼少也能藏下那個藍瓶,然後又想勸她別說這種喪氣話,段月容是不會這麼容易死的。
果然不一會兒,段月容的紫瞳微微睜開,露出星光,對著我嘴唇動了幾下,他似乎急切地想對我表達一個意思,可是我卻聽不到他在說什麼。我心里惦記著夕顏,便顧不得去揣摩他的意思,只是拍拍他的手,“別擔心,有洛洛在,我去夕顏那里。”然後便不再看他,只是飛身到河邊,抱緊夕顏和軒轅翼飛身到旁邊一塊巨石後面。
妥阜巴身邊的兩個少年也抽出銀刀,擋著箭雨,護著妥阜巴。
我猛然轉頭,卻發現少了小玉,“小玉還在那棵樹下面。”
正要衝出去,不想一向明哲保身的沿歌不知何時早已如離弦之箭一樣衝到那棵大樹下,抱著小玉躲在一邊,向我比了一個手勢。
我明白了,那群人正在他們的上面射箭,以他們的角度無法傷到沿歌和小玉,我不用過去了。豆子滿面焦急,我便按下他,只是對剩下那個契丹人說道:“勞你把盔甲脫一下。”
那個契丹人似乎聽得懂漢語,但對于我這個要求顯然很懵然且有點憤怒,還紅了一下臉。
我耐心地對妥阜巴道:“我要借用一下你侍衛的護心鏡,查看一下敵人的方位。”
妥阜巴一派恍然大悟,冷靜地對那個契丹人比了一個手勢,那人沒有脫下輕甲,只是眼神中有幾絲憤憤不平地取下護心鏡。我也萬分汗顏,但心中一動:原來契丹人的鐵甲造得如此精致,取下護心鏡竟不用連甲同脫,將來若有機會定要好好學習。
我用護心鏡轉動角度,果然對面高處隱著大約二十人左右,我乘他們換箭的時候,連射五箭,一人大叫著摔了下來,正掉在我們眼前。
細觀這些人的武器衣著皆為精造,絕不像普通山中盜匪。我摸過那個人的箭袋,上面正刻著一個潘字。
我回頭對夕顏笑道:“夕顏莫怕。”
“夕顏不怕。”小丫頭明明臉都白了,可還是微抖著小身子,昂頭道:“爹爹說夕顏是大理公主,有佛祖保佑,斷不怕這些暗中偷襲的壞人。”
“夕顏乖,這些人用的是東庭火鯉箭,這種箭沒有西庭的錦繡一號火力強,但貴在近射,只是有一個巨大的弱點,便是沾水即失效。”我摸著夕顏的腦袋說道:“等會兒娘娘會射箭,掩護兩位契丹勇士衝出去時,你們大家就蹚水到對面,上馬快快往回走,絕不要回頭。”
“請您不要擔心,夫人,”軒轅翼握著隨身小短刀,站在夕顏前一臉凝肅,“我會保護夕顏的。”
“娘娘,你不要離開夕顏。”夕顏哽咽道。
我上前狠狠親了一下夕顏的小臉,然後再看護心鏡,乘一撥箭雨後,那群人換箭之時,我緊抓五支弓箭射向對面,豆子也側身射箭。
一陣慘叫,又有人摔落下來,正掉在沿歌面前。沿歌以那人為盾,從那死人身上拿到武器,正護著小玉往我這邊趕。我快速地抽箭,再射,打亂了對方部署。洛洛和妥彥乘這當口,拔下段月容腰邊的劍奮力砍殺,然後跳進潭中隨著夕顏他們向對面遊去。
那兩個契丹衛士衝了出去,躲到另一處,然後從側面向山上進攻。剩下的大理侍衛吹了一聲口哨,一隊馬兒奔了過來,他飛身便護著妥阜巴和妥彥幾個孩子飛了過去,低呼:“娘娘多保重。”他便飛身上馬。
我沒有回答,只是同豆子射得更急更快,往前行去,同沿歌他們會合。
頭頂上那兩個契丹武士的慘叫聲傳來,我聽見有個聲音在怒喝:“是契丹狗賊,兄弟們,這里有契丹狗賊。”
不一會兒,山崖上兩個契丹武士的屍體掉了下來,嚴格說來已經成了屍塊,身子被砍成七八段。過了一會兒,他們兩個的人頭摔了下來,滿臉血肉模糊,連眼珠子也被碎了。我心頭一緊。這些軍人作案手段如此兇殘,根本不能稱作軍人,這定是傳說中的潘正越的鬼子軍。
糟了,難道潘正越的大軍就在今日進攻汝州城?
我微一露頭,一支箭險險擦過我的額頭,險些將我變成兩只蜈蚣眼,束發便打散,一頭烏發飄過,有人在上面高叫著:“那神箭手是個雌的。”
“上面的各位軍爺好膽色,”我張緊弓,冷冷道,“不過請你們好好看看,我們不是契丹人,不過是普通百姓,這只是我們的契丹奴隸罷了,若是求財,小人們雙手奉上便是。”
有人狠狠地唾了一口,聲音從上至下慢慢傳來,“老子平生最恨契丹賊,老子在薊州時,好好地過日子,結果遇上你們這幫契丹賊。那時候,你們殺了多少人,糟蹋了多少好女人。”他的目光赤紅,咬牙道:“俺媳婦被你們幾十個狗賊活活糟蹋死了,李實大將軍為國殉身了,連他的屍首也沒放過。保利莊的兄弟,千怪萬怪只怪你們同這群黑了心的契丹賊在一起,來世還是投個好人家,富貴命吧。弟兄們,女人給大將軍留下,男人們統統殺了,契丹狗全部點天燈!”
小玉緊緊靠著沿歌,面無血色;豆子握緊長刀,額角流汗;而沿歌又開始磨牙,眼中迸發出仇恨般的冷笑。
地面慢慢震動了起來,更多的箭向我射來。我一下子明白了,剛剛向我們射箭的是先頭探路的偵察兵,本來他們應該選擇無聲無息地退下,可是我們當中的異族人,尤其是契丹人引起了他們的仇恨,于是他們決定不顧大軍的命令,先行伏擊。
我乘他們再次換箭之時,同豆子和沿歌再次射出箭支,大家乘機一起跳進了潭水中,然後跟著我快速進入險灘。
在水中我看到大約有十人左右的軍人模樣的人跳出山堆,來到岸邊向我們疾射,但險灘中的急流改變了箭道的方向,沿歌和豆子快速遊到對岸,大聲叫著先生。
我努力地向他們遊回去,力氣卻漸漸不支,越衝越遠。我拼力同激流拼搏一番後,終于掙扎著抓到岸邊的水藤,趴在岸邊。大聲喘息間,我抹著臉上的水珠,眼前漸漸清晰了起來,我被衝到陌生的岸邊,無論是沿歌還是敵人皆不見了蹤影。
我正待爬上岸,眼前出現一片紅色,鼻間一陣薔薇的香氣,是洛洛。
她還是按大理習俗,只著紅色抹胸,卻撕了長裙幅,露著兩條緊致性感的細長腿,右手拿著大理銀刀,晃了一下我的眼,我本能伸出的左手,擋了一擋那反射的銀光。我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只注意到她的左上臂文著一只猙獰的蝎子,活像一個赤裸特工。
“請夫人原諒殿下,”她猛然向我單膝跪倒,對我恭敬地叩了一首,然後站了起來,撩起鬢邊一縷長發,對我嫣然淡笑,美得不可方物,然而看向我的那雙妙目卻冷若萬年冰霜,“傳我陛下密旨,君莫問內仗嬌寵,妖惑太子,勾結原氏,欲圖謀逆,見之立誅。”
我心中一凜,終于明白了她何以敢暗中向我和夕顏示威。原來大理王早已對我動了殺心。
我向她身後看去,果然沒有人跟著。
我冷笑道:“為什麼不說說你的私心呢?我若死了,你就不用陪著妥彥去遼國,然後乘機坐上太子妃的寶座了吧。”
她的笑臉凝住了,雙目含恨地對我胸前刺出一劍。
我努力一閃,劍只挑破肩頭一層皮,可是緊接著她猛提腳,狠狠踢了我的蜈蚣眼。那一腳力氣極大,我疼痛間大叫一聲,一松手,便再一次沉入急流,這下子就給衝得老遠了,河水咕嘟咕嘟往我嘴里灌。
我最後看到的是洛洛站在岸邊對我滿目慈悲,一雙柔荑夾著銀刀輕輕合十,柔聲禱告:“願佛祖保佑,夫人在極樂世界得享平安。”
哈!我真想放聲大笑,可是身子陡然一空,隨著險灘被衝下了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