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家鄉歲月多,
近來人事半銷磨。
唯有門前鏡湖水,
春風不改舊時波。
——賀知章 《採蓮曲》
有那麼一座城,叫做紹興。在我的記憶里,她總是與烏篷船、茴香豆、舊氈帽、社戲休戚相關。想來,這便該是她最值得令人思揣的地方。
初聞紹興,源于學生時代的語文課本,也源于對謝安的崇拜以及對魯迅先生的景仰,這樣的感覺置于幼時的思想里,盡管膚淺,但卻至此對紹興多了幾分向往,總夢想著有那麼一天,會踩著謝靈運的木屐,出現在這座令人魂牽夢繞的水鄉,去看一看王羲之鋪墨揮毫的蘭亭,去品一品孔乙己嘗過的茴香豆。
于是,便在一個初秋時節,攜著芬芳的瑰夢,闖入這座別致的小城。剛入紹興,放眼望去,縱橫交錯的河道將其廣袤的天地切分開,倣佛葉脈似的,露出絲帶狀的靛藍,將透著幽靜的水面托出又遮掩,把江南特有的舒緩婉約氣息一覽無余地展現于眼前,頓時便在心頭生出絲帛柔滑之感,叫人欲罷不能。那箜箜作響的石街、布滿青苔的磚瓦、形態各異的飛檐、錯落有致的拱橋、靜靜流淌的河水,更是處處浸漫著歷史的滄桑與無定,夾雜著濃鬱的鄉土氛圍,霎那間,一種遠離塵世喧囂與紛雜、怡然回歸自然的樸素情懷直蕩心間。
走在紹興城里,踩著光滑的青石板,徜徉于粉牆黛瓦的建築群落間,來不及細想,一陣浸潤肌膚的水韻氣息便迎面撲來,慢慢散溢開來。這氣息回蕩在每一角落每一階沿,持久且舒緩。成排的樹木掩映之下,河汊或橫街過,或穿牆入,或依街行,或沿山走,讓街巷與水流總那麼貼切自然的融合在一起,有著“城在水中立,水在城中行”的和諧柔美之感。
駐足,看間或從哪家的房前屋後延伸的幾級臺階,順勢而下的就擺在了河道面前;看閒適安逸的主婦蹲在石階上愜意地清洗衣物;看哪家的烏篷船帶著浸潤的水漬停泊在碼頭,一種自然本真的生存狀態,讓喧囂的世人清楚明白:水,疏理著這里怡然自得的小橋、流水、人家的生活。紹興就這樣沉浸著,被水嬌柔地擁戴起來,放眼一望,都會觸及它的世界。
雇上一葉烏篷,欸乃漿聲處,我們泛波在碧波瀲艷的古鑒湖上,看帶著氈帽的艄公揖槳搖櫓,聽水聲潺潺,觀遠山如黛。沿古纖道一路西行,繞過由烏篷船搭成的浮橋及靜靜屹立在湖面的社戲舞臺,如遊魚般自由穿梭于湖光山色之中,煙柳拂面處迎著曖曖的清風,頓覺心曠神怡。
我們沉醉著。不一會,天空居然飄散起柔柔雨絲,腳下豐沛的水源與頭頂絲絨般的細雨,立刻將人擁入名副其實的水韻世界。一切都靜默著,同行的幾個人似乎都有了某種默契,都凝神屏息,癡癡地任雨撫慰,肆意地任空氣中流動出恬靜與悠然的神韻。
雖是初秋時節,可處處還是花的海洋、樹的世界。它們盎然著,極力拋開塵土的侵擾,努力舒展著,接受著雨絲的滋養,盡顯妖嬈與嫵媚。花和樹用周身儲著的墨綠,蔥鬱、清亮著人的雙眸,小巷、河流、石橋、臺門、寺塔、石刻、府第、殿宇,無不透著深刻的古韻在雨里輕述,傳遞出潑墨山水的韻致。傾刻間,紹興的大街小巷、水運碼頭,石拱橋下、綠蔭叢中、灰白瓦間便有了寧靜,有了安詳,有了行雲流水般的舒暢。
水,是具靈性的什物。也不知是誰突然毫沒來由地說了這麼一句,卻讓我凝滯了的心緒忽又變得活躍起來。是啊,是水流淌出這里大小不一的河道與湖泊,讓這里繁榮;也是水引來數不盡的烏蓬船和道不盡的水鄉情結,讓魏晉名士列坐于曲水兩側,把酒置觴于流水,吟詩作賦寄清流的盛會,也便有了《蘭亭集序》,讓這里聲名遠播;更是水激發出魯迅先生無數膾炙人口的光輝篇章,讓我們有了接觸魯迅認識魯迅文化的幸福時刻,也有了踏進鹹豐酒店和鄉間社戲,走進並喜歡上烏篷船下樸實無華生活的向往。
回味著魯迅先生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黃昏時分,我們棄舟登岸,步入先生故居,尋覓他曾經走過的點滴足跡。寂寂的長廊盡頭搖曳著昏黃明滅的燈火,思緒漸漸陷入迷離狀態。沿著先生曾經的腳印來到百草園,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一切宛如舊貌,只是那挖何首烏的快樂少年卻早已駕鶴西去。從曲徑通幽的小巷過街走過一座石橋,轉到被先生稱為有著全城中最嚴厲師長的書塾——三味書屋,那刻著字跡的書桌、行禮的橫匾和下面畫著梅花鹿伏在古樹下的畫猶在。“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鈶……”朗朗的讀書聲似乎尚在耳際飄蕩。
從魯迅故居出來,霧靄的月夜之下,我們流連在青石的街巷上,看青石板幽徑,彎彎曲曲,猶如江南少女迷離又婉約的心腸,看那燭影搖曳的燈火盡頭,處處散發著水鄉紹興所特有的人文景觀。烏蓬船頭戴著舊氈帽的艄公還在;古樸的石拱橋下靜謐流淌的河水還在;鹹亨酒店門口,當街的曲尺形大櫃臺還在,卻是無可避免地湮滅在塵世的喧囂與繁雜之中。
燈火闌珊處,我忽然期盼時光能夠倒轉,而那煙柳盡處恍惚不定的卻分明是魯迅筆下的孔乙己邊問著“茴”字有幾種寫法,邊踱著蹣跚的步履在嘆息聲中漸行漸遠的背影。驀然回首,耳畔卻又傳來陸遊“千金無須買畫圖,聽我長歌歌鑒湖”的詩句,那平平仄仄宛若西子當年浣紗溪里濺起的一串無奈冷淚,卻不知泊到沈園雨湖里,水花圈起的究是陸遊的一抹憂傷詞語,還是唐琬的一漪相思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