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惡,人情薄,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倚斜欄。難!難!難!
人成個,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詢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唐琬 《釵頭鳳》
沉睡的沈園,靜若處子。天之雨織成輕紗,靜靜地披在肩頭。天青得似一汪碧泉,極淡極濃,若遠去的朝代,雲霧繚繞、輕塵出岫。青石板里的露珠上下波動,若白居易筆下所寫琵琶彈奏的落玉聲,靜中生動,輕靈又飄逸。
這時候,我眼里的沈園,依舊是他心底揮不去的情結。那支鳳頭釵,依舊是他剪不斷的情愫,總是在白天里悵惘,在深夜里幽怨著,而那闋《釵頭鳳》,亦依舊是他纖弱的心承受不了之惋惜,字字句句,都倣佛在悄然低問,問天,問地,問池,問橋,問這世界的一切,他和她,到底還能否回頭?
一切皆無語。我搖搖頭,依稀倣佛間,恍若看到醉了的他,漫步竹林之中輕輕念起:“一杯未盡詩已成,涌詩向天天亦驚”的詩句,想必一杯酒是盡興飲了,只是天未驚,人卻醉了。此時此刻,我耳畔只聽得古琴悠悠,平平仄仄、抑抑揚揚,自蒼穹深處隱隱飄出,直沁心脾,卻不知千年之前的他聽到這曲殤音又該作怎樣的感嘆。
踩著幽怨的琴聲,我終于在沈園見到渴望已久的《釵頭鳳》題詩壁。走近壁碑,我默默凝望,指尖在風中顫動,幾多情懷在心里默默流淌。輕輕地,我用手,用心,去觸碰那被無數雙有情之手撫摩過的字跡,心便莫名地疼痛起來,萬千種苦澀頓時涌上心頭。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妝歡。瞞!瞞!瞞!”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兩闋千古流韻的情詞,便在我心底最柔軟最溫熱的地方柔柔地吟唱起來,倣佛我眼里涌出的熱淚,不可遏制,便在心間聚成一懷愁緒。
把手放在牆上,一手牽著陸遊,一手牽著唐琬,我試圖拾掇起這八百年前的碎片,只希望能為他們拼湊成一場完美的愛戀。
慢慢地讀,依稀可見陸遊當年那消瘦的身影,依稀可見唐琬當年那遠遠相看的淚眼;慢慢地讀,一行行,一闋闋,弄疼了沈園的亭、臺、樓、閣,弄傷了沈園的風、花、雪、月,亦弄碎了他和她憂傷的情懷……
揮不去的是牆上斑駁的幾重淚,嘆不盡的是風中香消幽斷的苦嬌容。紅酥手,撩起微醉朦朧的淚眼,一盅酒,卻憑添多少相思閒愁。
起風了,我不由地瞇起了雙眼,感覺自己正慢慢地下墜,而陸遊和唐琬的身影卻越升越高,距離我越來越遠。定晴,注目,靜靜地看著,用心地看著,看著誰讀誰落淚的《釵頭風》,一股極致的淒涼感將我周身緊緊攫住。
白晝如此短暫,混沌的陽光還沒洗凈我染霜的眉角,我以一只精致的瓷碗包圍著那清冽的酒,燃燒著自己柔弱的腸胃。虛設的夜境里,飄滿了我燃燒的紙錢,一些哀思隨著陰冷的風在腦海里起舞、眩暈,眼睛像春潮一樣濕潤,悲憐地站在冰冷的《釵頭風》前。
斯人已杳,梧桐依舊。一只家傳的鳳頭釵,訂下了青梅竹馬的婚事;一份千年的寂寞,捉去了那雙不敢與心愛之人相執的手。望金風匆匆西逝,縱然沈園的殘陽依舊,我又怎能獨留夢中?
那一霎的輕別,終只留下各自的寂寞,造就了半生淒涼的孤單,只是,誰曾料得那一別,竟會成永訣?那一霎的輕別,讓他移情于沈園,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任風霜侵透衣衫,侵透漫長而又短暫的歲月,侵透不堪回首的過去,侵透湖面拉下的長長倒影,滿懷愁緒,無從說起,更讓當年那個雙眉如遠黛的女子永遠悵立風中望他,卻看不透前世來生的路,只余一闋相思傷心詞,依舊在他夢里纏綿悱惻。
一闋《釵頭鳳》,早就成為他心中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徒然換得“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一支鳳頭釵,不在手時,他的心一生都回不了家,只能孤身在偌大的沈園里踽踽而行。
再回首,沈園的池臺已舊,他筆下,我記憶中的唐琬卻永遠是青絲如雲,永遠是“淚痕紅浥鮫綃透”,永遠是“病魂常恨秋千索”,永遠是“欲箋心事,獨語斜欄”,永遠是“夜闌珊,怕人尋問。”
那一年,她年剛及笄,卻是山陰城里公認的絕世美人,多少王孫大臣對其傾心,多少文人墨客對其艷羨,可她只是靜靜守在深閨里,等著她心愛的表哥陸務觀輕輕走來,將她如瀑的秀發盤起又放下。那一日,她眉間結著憂愁,迷失在黛色的瓦檐之下,綰青絲,垂紅袖,一支白玉簪別住了如瀑雲鬟,輕顫,卻以緘默的姿勢端坐如蓮。遠處,古剎的暮鼓已敲了二十四聲,一盞青燈燃在溫柔鄉,雨落在巷子的眉眼,失了語言,可他還是沒來。發生什麼事了?難道姑母真的已經給他說了別的親事,還是他被別家的千金勾去了魂兒?不會的,她輕輕咬一下嘴唇,不會的,表哥不是那種市井里的登徒子,除了她,他眼里根本就容不下其她女子,可他為什麼又偏偏爽約了呢?
那一年,桃紅柳綠妝點了江南的如花美眷,他執一葉絹傘,不疾而來,不徐而去,從容走過她的窗前,衣角拂過楊柳梢,沾染了依依情,自此,紅塵的煙月悄然升華,開始演繹情愛紅塵的絕世風華。那一日,他一襲白衣,打馬從她門前而過,喚出“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雄壯,卻換來“宮牆柳,一片柔情,付與東風飛白絮;六曲欄,幾多綺思,頻拋細雨送黃昏”的悲悵,唯留她一尾清麗的背影,消失在詩畫那端。
她終是成了他的棄婦。一紙休書,執手相看淚眼,從此天涯無寄。是十年後沈園的重逢,眼眸交錯的瞬間,她重又看到了他的悲哀與眼底的深情。盡管相對無言,只是匆匆的一瞥,也能讓她念起過往的種種情愫。
放眼望去,舊年的沈園,照舊的一泓清池、幾莖殘荷、縷縷垂柳,只是他卻變得形單影孤、遺世而獨立,滿目間,是那樣的荒涼與蕭瑟。她心痛了,這還是那個十年前曾在軒窗邊擁著自己千憐萬愛的陸務觀嗎?十年的光陰蒼老了他的容顏,卻抹不去他心底的傷,那失神的雙眸里明明有斑駁的淚水不斷往外涌出。而她呢?她也只能望著他低低地抽泣,欲箋心事,卻又無從說起,那闋念舊的銀箋小字于纖指間一折再折,終模糊了原來的面相。
還能說什麼呢?離開他後,她已由家人做主嫁給了同郡士人趙士程。趙家係皇族後裔,門庭顯赫,趙士程又是個寬厚重情的讀書人,對她愛得無以復加,從來舍不得在她面前提起那些令她傷懷的往事,而今,她又怎能背叛他而對另外一個男人產生別樣的情愫呢?這是不道德的。她立即紅了臉,飛快地掉轉過頭,不再看他,不再念他,卻又無可救藥地想著他,希望他能轉到自己面前,再深情地凝望她一眼。是的,只要一眼便已足夠。
“蕙仙!”就在她狠下心來,轉身欲去之際,他終是在她背後低低喚她的字。
她輕輕打著顫,不知是喜還是悲,終于抑制不住地掉轉過身,抬起頭,目光炯炯地盯著他,輕輕吐出“務觀”二字。
“蕙仙!”
“務——觀”她眼里滿噙了淚水,“我……”
“你來了?”他輕輕地問。
“嗯。”她點點頭。
“一個人?”他四下張望著,滿臉的疲憊和不安。
她搖搖頭:“我是跟相公一起來的。”
“相公?”
她又重新低了頭,伸手撫弄著衣襟,一臉的彷徨與無奈。
“他對你好嗎?”他緊緊盯著她問。
“好。”
“真的好?”他瞪大眼睛,朝她發間的碧玉簪望去,知道不是他送她的鳳頭釵後,臉上卻又多了些許失望的神色。
“他對我很好。這些年,要不是他終日伴我左右,只怕我……”
“只怕什麼?”
“只怕今日你我早已無緣在此相見。”她低聲哽咽著。
“你可知道,我在這里等了你很久嗎?”他惆悵滿滿地盯著她,向她伸出等待已久的雙手,“蕙仙,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
“過去的事,還提它做甚?”她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避開他伸來的雙手,輕描淡寫地說。
“你不怪我?”他頹喪地縮回雙手,輕輕咬著嘴唇問。
“要怪也只怪我自己的命不好。”她搖搖頭,“那麼,她對你好嗎?”
“她?”他知道她問的那個她是他續娶的妻室王宛今,淡淡地說,“我心里自始至終都只裝著你一個人,她……”
“可她是你的妻子,而我……”她回頭瞥一眼遠處的水榭,卻發現丈夫趙士程在池塘邊的柳叢下朝這邊眺望,連忙低了頭,提著裙擺,道聲告別,急匆匆往回走去。
“蕙仙!”他望著她的背影,大聲喚她的字,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
隱隱間,他看到她在水榭里陪同趙士程一起進食,看到她低首蹙眉,伸出玉手紅袖,與趙士程淺斟慢飲。一幕幕似曾相識的場景,看得他的心都碎了。曾幾何時,她不是也共他在青山綠水間吟詩作賦、逍遙快活的嗎?可惜,他們終是無法白頭,徒留得昨日情夢、今日癡怨盡繞心頭,只余感慨萬端,都化作粉壁間一闕哀慟欲絕的《釵頭鳳》。
又是一年杏花如雨,又是一季桃花落紅。煙雨蒙蒙的鵝卵石小徑上,又見她撐著一把藕荷色的綢傘,白裙翩翩搖曳,踩著江南婉轉的古韻,沐著吹面不寒的楊柳風,悠悠繞過亭臺樓閣,款款邁過小橋古井,娉婷裊然一路飄來,兜兜轉轉,便又到了夢中的沈園。
她舉目四望,雲影後的月兒,猶疑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將一絲幽輝,飄漾在雨後的石階上。綠葉上一粒粒殘留的雨珠,映著清輝,恍若千點瑩光,閃閃爍爍地浮動在孤燈苦雨後的靜夜。
她在沈園里尋尋覓覓,想在那寂靜的夜里重溫那四目相對時的溫存,終找不見他留下的絲絲蹤影,失望里,回眸張望中,卻無意瞥見了牆壁上他于一年前題寫的那闋《釵頭鳳》詞。然,這真是寫給她的嗎?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他,可是想說,明明在愛,卻又不能去愛;明明不能去愛,卻又割不斷這愛縷情絲?可事到如今,她又如何能罷?
想著他,念著他,她滿眼含著熱淚,將滿腹心事悄然隱去,纖手巍巍,默默摘下頭上橫插的那支金光燦燦的鳳頭釵,猶如風中飄零的落葉。鳳頭釵,釵頭鳳,都在沈園夢魂消黯。莫非這一切都不是巧合?難道這一切都是用隱喻與讖語預示著他們釵頭鳳般的命運?那些煎熬,那些掙扎,那些深摯無奈、令人窒息的愛情,莫非只緣于一錯手間?
錯!錯!錯!一錯手,便是春如舊,人空瘦;一錯手,便是山盟雖在,錦書難托;一錯手,便是雨打病魂,咽淚裝歡;一錯手,便是相逢不語,再聚無期。
你看傷心橋下的水一年又一年綠了,可誰又曾見到驚鴻照影來呢?血淚在心底埋藏久了,也會像陳年的女兒紅般芳香四溢,只是她那一雙紅酥手又該為誰再端起一杯黃滕酒呢?難道是要為這眼前的沈園?千年之後的我站在傷心橋上,回望千年之前那段令人唏噓的愛情傳奇,心再次疼痛欲裂。
問世間有幾座園林,在絲雨深處可以永遠容顏不老,經時光荏苒仍可魅力不減?問世間又有幾座園林,歷八百年滄海桑田的變遷,依舊為情而存、為愛而生?我想,這樣的園林,恐怕只有沈園,也唯有沈園了。可是唐琬呢?她又為這出悲劇付出了多少個傷春的日子?恍惚間,我倣佛看到淡妝素顏的她在一曲古琴悠悠中走進這清冷寂寥的沈園,走進這綿綿長長的絲雨,在低徊幽婉的粉壁上,和著陸遊的詞,用憂傷與淒美,寫下另一闋纏綿悱惻的《釵頭鳳》,更將我帶入了一個令人扼腕痛惜的淒美故事之中。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他走了,她的心碎了。離開他後,她早已把曾經的如影隨形,曾經的琴瑟和鳴,鐫刻在夢、銘刻于心,所以,才會在這個桃花初放、垂柳泛綠、雨絲紛飛的時節,回到沈園。
蕙仙——你還好嗎?不,我不好。他走了,帶走了我的心,帶走了我的三魂六魄,帶走了我的牽挂,帶走了我的思念,帶走了我所有的所有,只留下這薄涼冷漠的世界,還有這漫天飛舞的落花。再也不是他務觀的妻,再也不是他陸家的媳,我的心冷了,死了,甚至不知道家會在哪里,更不知道腳步該停歇在何處,但是我知道,我走不出沈園,是的,這輩子我也走不出這片小小的天地了。看,婉約的回廊中,依稀還遺落著我久遠的足跡;翠綠的竹林旁,倣佛還縈回著我萬千的期盼。哦,這院中的景致,分明還是去日的模樣,可是,務觀,你在哪里?你還會再來看我,還會再在粉牆上為我題寫一闋《釵頭鳳》嗎?
“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風漸漸歇了,吹不散她臉上的淚痕。想他,念他,夢他,愛他,她已走不出葫蘆池畔那口心脈相通的雙眼井,更走不出常青藤中羈羈絆絆的纏綿思戀。手捧著當年他送她的定情信物,那支通體金黃的鳳頭釵,無語凝視,曾經的情深意篤再次一一浮現于眼前。這不是普通的釵,它記載了他們之間曾經刻骨銘心的愛戀,可是,她該如何才能將他尋回,重覓往日的溫柔綿綿?她低低地抽泣,罷了罷了,她已是他人的妻,而他亦已是她人的夫,縱是多情,又能如何?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春雨倦倦地來了,淅淅瀝瀝地下,一絲孤寂在心中升騰而至。步履蹣跚在傷心橋上,她肝腸寸斷。這條路,無盡、彷徨,她已不記得走了多久。路旁,到處開著傳說中的彼岸花,花艷無比,枝桿青翠,卻無葉無果。她知道,這,或許便是口口相傳的黃泉路吧?但她依然眷顧著前世的戀情,遲遲不舍離去。她的魂魄,徘徊在沈園的小徑,望著牆上他的題詞,心生惶惑。
她還記得,她叫唐琬,字蕙仙;也曾記得,她的男人,是陸遊,字務觀。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卻因為婆母唐氏的雌威而被迫分離。在那個母憑子貴,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禮教壓制下,她既沒能為他添得一兒半女,也不能用一味的恭順替代她的才情,更不能以女紅替代筆墨紙硯,所以只得在婆母絕情的呵斥下,淒然離去,徒落得今日的落花人獨立,只是黯然、銷魂、傷悲、泣血。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思雨匯同著絲雨,細細軟軟、飄飄灑灑,淋濕了沈園的亭臺樓榭,淋濕了沈園的花草樹木,淋濕了宋詞的芊芊情愫,淋濕了幽夢的迷離淒婉,也淋濕了她無眠的雙眼。傷魂里,她從他百轉千回的詩詞中走來,在虛虛實實中尋找著自己曾經的足跡,天際間紛揚的雨絲,一如她對他綿長無際的思念,孤鶴軒飛檐上的那雙相依的季鳥,正是她對他繾綣無盡的眷戀……
角聲寒,夜闌珊,怕被人尋問,只得咽淚裝歡,瞞,瞞,瞞。務觀啊務觀,你可知,無數個飄雨的夜里,我把自己化作了窗前的剪影,孤零零伏在案上,提筆,千萬次地寫你、畫你?又可知,在真的夢里,在夢的真里,我無數次用心呼喚著你的名字?我思念中的人兒啊,你是否感覺到我從未遠離,你是否知道我的心一直伴你左右?你可還記得曾經的生死相許,又可知道有一個人正在沈園里癡癡地等著你盼著你?
是的,淒寒冷雨中,她撫箏聲琴韻做心聲,慰籍著他的孤寂;墨色深深的孤寒里,她化清風翠竹為心語,伴他度過漫漫長夜。那些蒼白的歲月里,她看到他登上雨中的冷翠亭,雙眸中隱約著點點珠淚;她看到他躑躅在寂寞的傷心橋,行只影單、白發蒼蒼;她看到他佇立在葫蘆池畔,倚瘦石低語呢喃:“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然,這一切于她來說又有何意義?
她還記得,是他的詞要了她的性命。那個孤身入園的夜之後,看過他題在粉牆上的《釵頭鳳》之後,她便變得懨懨的悲戚,整日鬱鬱寡歡,以致形容枯槁,縱是錦衣玉食、人參燕窩、都無法挽回她往昔的光鮮,而丈夫趙士程的嘆息,也喚不回她漂浮不定的腳步。很快,她便怏怏而卒,從此,一縷香魂,黯然遊弋在黃泉路與沈園的花徑間。而他,卻讓她苦苦等了八百年,于是愛情,便這麼流芳百世。
務觀,你還好嗎?她低低喚他的字,眼中有著無盡的不舍與眷顧。這一切,千年之後遊園的我尚能聽到,看到。風聲里,我倣佛聽得見她為他許下的誓言:她說,她因放不下他臨去時多情的一瞥,而不肯獨自去奈何橋上喝下那一碗孟婆湯,所以始終一如既往地守在沈園里等候他的歸期;她說,她依舊是他記憶中那個說著吳儂軟語的嬌俏表妹;她說,她依舊是他思慕的那個在葫蘆池中倒映出溫婉俏麗面龐的妻子;她說,他依舊是他眷戀的那個衣袂飄飄、含情脈脈的蕙仙;她說,她還會去採摘黃花為他縫做枕囊;她說,她還會在纖雲薄霧中為他撫琴清歌;她說,她還會把紅絲線係在白鴿的足上,讓他猜它的名字;她說,她還會在闌珊雨夜里為他沏茶硯墨,與他吟詩唱和。這樣,等他回來的時候,一定遠遠地便可以看到她,一定遠遠地便能夠認出她來,只是,他們永遠都不許再去觸碰那兩闕哀慟淒絕的《釵頭鳳》,永遠,永遠。
多麼癡情的女子,卻是誰人能懂?在她默默守候他八百春之後,我依然沿著沈園的小徑,沿著他和她走過的悲歡離合,一步一步,踏過傷心橋,穿過葫蘆池,朝來時的路緩緩踱步前行,腦海里仍是千年前,他和她邂逅在傷心橋畔的相對無言。
燈殘,夢滅,不覺已到黃昏。悠悠琴聲里,我想象著那日,隔著一樹桃花,他終沒能握住她風中的那雙紅酥手;想象著那日,面對一池碧水,她只能任幽怨與傷感遍溢全身……不經意間,雙腳早邁過黑漆的門檻,已然走出那寫滿哀傷的沈園。回眸,夕陽下,背後淒迷的沈園里仍是遊人如織,只是不知,此後,又有誰還能憑借那一闋《釵頭鳳》懷念起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