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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乙成名短篇集《灰故事》再版 回味文字元氣

時間:2016-07-01 07:26   來源:鳳凰讀書

  書名:灰故事

  作者:阿乙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定價:38.00元

  出版日期:2016.6

  【關於本書】

  《灰故事》為中堅派作家阿乙的成名作,收錄三十則故事。這部集子一版再版,無論在書評界還是大眾讀者間,都積攢了極佳的口碑。本書的譯林新版,在裝幀上再作精進,與作者最新的短篇小説集《情史失蹤者》一起推出,既是作家本人對創作生涯的回望、對文字元氣的回味,也是阿乙對自己真摯的檢驗:這許多年的字裏行間後,在寫作這件事兒,他究竟邁出了多遠?

  一份警察工作,曾讓阿乙近距離目睹人世百態,極端的、畸形的案例在眼前鋪陳。褪去制服後,以局外人之眼再觀案中人,他寫下了這一篇篇倣若嵌入了你我、驚心動魄又晦暗荒謬的故事:橋上,爆炸案的肉體殘骸四散零落;棺材裏,裹挾著死老鼠腐臭氣味的女屍等候開腸;餛飩攤邊,混亂中撿錢的剎那決定了他的一生……阿乙文風冷冽、殘虐,呼應著的是那吊詭的人生處境、頑劣的人性盲區。

  本書亮點

  ★ 最有故事的中堅派作家阿乙成名短篇集,匯集阿乙創作藝術的靈魂精魂

  ★ 阿乙最為經典的作品集,一版再版,本次的新版裝幀精美,由作者親自校訂,適宜收藏

  ★ 故事可讀性強,涉及面廣,頗有中國小鎮生活浮世繪的味道,卻不失深刻犀利,發人深省,富有啟蒙的意識

  【媒體評價】

  就我的閱讀範圍所及,阿乙是近年來最優秀的漢語小説家之一。他對寫作有著對生命同樣的忠誠和熱情,就這一點而言,大多數成名作家應該感到臉紅。

  ——北島

  阿乙的小説令我激動,是近些年少有的“聞到小説味道”的作品。

  ——李敬澤

  真正的作家是純凈的,而阿乙是純之又純的寫作者。

  ——王小山

  我們這種撲騰得很厲害的人,終將消失在歷史的長河裏,而阿乙這樣的人會留下。我很慶倖,在他出道遇到困難的時候,提供了一些幫助,如果不出什麼意外,將來文學史上會順帶記上我的名字。

  ——羅永浩

  【精彩試讀】

  在流放地

  如果上天有帝,他擦拭慈悲的眼往下看,一定會看到溝渠似的海洋、鯨脊似的山脈、果殼般的岙城派出所,以及蠶子大小的一張桌子。桌子的南北向坐著警校實習生我和小李,東西向坐著民警老王和司機,四個渺小的人就著溫暖的陽光打雙升。

  撲克天天在打,當時的我只覺一夜沒睡好,像是被綁架而來,並不覺得有什麼,現在卻覺得詭異。

  有時一些俗語也是詭異的,比如“百年修得同船渡”。一個男的因為父親忙,拿著討帳單上了船,一個女的因為感冒要去對岸看病也上了這艘船,兩人素不相識,下船後卻去了民政所登記結婚。而我、小李,以及一大堆同學之所以來到石山縣實習,也是因為石山縣公安局局長的兒子高考時少幾分沒上線。警校破格招收了人家公子,人家知恩圖報把石山縣建成實習基地。我就這樣從魂牽夢縈的省城來到陌生的石山地區、石山縣,然後被石山縣局政工科長隨筆一劃,劃到柏油路曬滿柚子皮的岙城鄉。

  我在這個鳥地方遇到五十歲的民警老王。一個民警的人生軌跡按照常理判斷,應該是“鄉下派出所—刑偵大隊—局某個有油水的科室”,可是老王卻反過來了,是“局某個有油水的科室—刑偵大隊—鄉下派出所”,好似朝官蘇軾一貶黃州,二貶惠州,再貶儋州。按照司機的説法是,老王品質出了問題,先是在局裏有筆賬對不上,接著在刑偵大隊和女嫌疑犯的逃跑沒脫開干系,由此像塊抹布被塞過來了。老王在派出所待著時,日日指桑罵槐,説都不是東西,有次説自己在縣城帶了個女人去洗浴中心洗澡,洗到一半,門被踢開,是局紀委的來抓姦。“狗戳的,我讓你們好好看著,這淫婦是我老婆。”

  也許是這罕見的貶謫使老王變成一個怪物,在路過他的辦公室時,我時常能聽見淒楚的叫喊聲,偷東西的喊一聲,老王就陰陽怪氣地説“何輝東我讓你喊”,賭博的喊一聲,老王也陰陽怪氣地説“何輝東我讓你喊”——何輝東就是這裡的局長。而在我見不到他時,那又準是他坐吉普車下村了,回來時他一般滿臉酒氣,像充血的陽具。司機説:就為了下去混包煙,汽油燒了大半缸,紅梅哎,四塊五一包。

  派出所的所長和一切有前途的民警根本不想惹、不想理老王,關係老早就挑明瞭:你我只是同事。老王似乎悻悻。他現在也許要感謝上天給他派來兩個年輕的外地實習生,他可以用鷹爪掐著他們的肩窩,呵斥他們,讓他們走十幾裏路去取個毫無意義的證,在他們回來後又讓他們重新去取,如此來來去去,他便有了獄卒式的快感。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記》裏有這樣一句話:“只要讓囚犯不停地重復某種毫無意義的工作,比如把甲水桶裏的水倒在乙水桶裏,再把乙水桶裏的水倒在甲水桶裏,如此反覆,囚犯肯定要自殺。”當時我的感覺就是這樣。

  現在,老王的右手捉住左手的兩張牌,想出又不敢出,想了很久,去桌上廢牌裏一張張查,卻是越查越猶豫,越查越擔心。我心説,不就是梅花一對10嗎?我快困死了,我一夜沒睡。我就在這暖酥酥的午後陽光裏,微閉著眼,慢慢走向混沌,許久才聽到霹靂一聲響:對10!

  我勉強睜開眼,抽出梅花兩張甩出去,説:管了。老王大怒,説:耍什麼賴。我定睛一看,出去的不是對J,而是J、Q各一張,急忙抽出手中另一張J,可是老王五指伸出擋好:年輕人啊,耍誰呢?我想發作,憤怒的河流卻在喉管處倒流下去,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可是我又確曾感覺到有憤怒聲勢浩大地來過,我這是怎麼了?我的脾氣很好的。

  老王撿了這二十分,控制不住笑意,風吹過這臉肌顫動的笑意時,像是吹拂收到金條的太監。這局完了,我聽到變態而幸災樂禍的聲音:鑽!

  我漲紅臉,像條狗鑽到桌子底下,看到那邊已經蹲下的小李很無奈地搖著頭。後來的很多局都是如此,一個像老年女人的聲音在一次次下判決:鑽!我慢慢麻木了,覺得命該如此,有次不該鑽,竟恍惚著鑽過去半個身子。

  老王哈哈大笑,説:瞧你多像條狗啊,不給鑽也鑽。

  我起身時,本已冰凍的憤怒之河忽然返涌上來,我匆匆把牌洗好,説:抓。老王抓一張牌,舔一下口水,噁心得要死,我心説:再不讓你了。老王仍像從前一樣,把每張牌當圍棋下,將我拖入到他漫長而無聊的長考當中。可是我決心已下,只要他一齣牌,就迅速把自己的牌拍出,他出對7我就出對8,他出對K我就出對A,他想把牌抽回去,我就死死壓住。小李的腳在桌子底下踢我,可我忽然就是這麼堅決。

  老王起先還想討好,見我眼眶突出,被激怒了,也開始憤憤地出牌,好像要在戰場上將我心服口服地整死,可是分數卻在我面前不由分説地多起來,過八十分時,他的臉色不好看起來,到一百八十分時,就蠟白了。這樣他還沒完,鑽桌子要到兩百分,他的尊嚴看起來還牢固得很,我甚至都知道他要説:讓老子鑽沒那麼容易。他有這個僥倖。

  我手裏抓著一張大王和所有人手中最後的一對,這一對將把老王埋下去的五分翻成二十分。底下埋五分的人就是這樣,小肚雞腸,患得患失,外強中乾,不堪一擊,可是他竟然還説:五分我讓你們撿。聽到這可笑的話,我眼前輝煌的終點搖晃起來,我幾乎幸福得堅持不住了。

  果然,他倒數第三張沒有出自己那張大王,我把大王拍出來,又把那一對拍出來。老王眼睛傻在那裏,我把底翻開,找到那張方片5,説:鑽吧。然後便看見汗珠像餓鼠從老王的髮根裏躥出。不一會兒,這個失敗的老頭轉動一下眼睛,很快換了一張牌,説:小夥子且慢,你的一對我管得起。

  我站起來説:你哪來的一對?你偷來的老Q是我第一手出的。鑽吧。

  老王好像正在作案的小偷忽見頂棚的燈全部打亮,竟是無地自容起來,他懇求著説:就是你錯了,就是你錯了。我清脆地回擊:鑽!

  我原以為他不可能妥協,可他卻命令司機端起桌子,貓腰穿了過去。我本來一直在等這個場景,它來了卻忽然沒了快感,就好像真是一條狗在面前毫無關係地路過。我木然地坐下來,眼眶有了濕意,重新陷入到麻木而隨意的情緒中,重新胡亂地出牌,而老王已像條發怒的豺狗,在牌桌上左嗅右嗅。

  對這樣狹隘的報復,我一點興趣也沒有。他讓我鑽我就鑽,我什麼脾氣也沒有。可這也觸怒了他,他想我應該像個被強姦的婦女,死抓床單,狂呼救命,表現出受淩辱的樣子,可我卻麻木地袒露著性器,像一條死魚,連“你操你操”都懶得説。有次我鑽出來還面露微笑,我不知道怎麼就微笑了,我控制不住稀奇古怪的情緒。老王緊張地盯著我臉上盛開的花朵,備受嘲弄。

  我合攏牌,有氣無力地説:不打了吧,我睏了。

  老王斬釘截鐵地説:不行。

  我就像晾曬著的被單,風往這邊刮,就往這邊飄,風往那邊刮,就往那邊飄。我有一張沒一張地出著,頭慢慢往桌上湊,終於跟著睡意走向另外一個世界了,然後又迅速感到肩窩處傳來刺痛。我犟直頭,盯著老王,説:放下。老王惡狠狠地説:好好出你的牌。

  我便秋風掃落葉,三下五除二,把手上兩個拖拉機打出去,又用一個拖拉機扣底,把分數變成兩百多了。我不承認自己是在戲弄這廝,只是這把牌太好了,我不想打,他偏偏讓我打了,現在好了,牌局可以結束了,我可以原諒他,回到床上睡覺。可是,從嘴裏飄出的聲音卻是“鑽”。老王沒有反應,我看看他,他正撫著臉上的汗尋思挽回尊嚴的策略。我知道他有的是辦法,這個貪戀撲克牌像貪戀女人一樣的怪物很快將從冰窖囂張地歸來——無論如何,我都只是個可供欺負的實習生。

  老王敲著桌子説:你不好好打。

  我無力地説:你鑽不鑽?

  老王敲桌子的節奏更快了,好像要告訴我他的憤怒多麼急迫——你不好好打,是你不好好打。

  我説:好,那就不打了。

  説完我站起來。我承認我現在還沒摸清老王是什麼脾氣,我正要走,他又推起半邊桌子氣呼呼地鑽了過去。到此時為止,一切還都屬於一個派出所內部的正常活動。

  可是,在我被一種淒苦的情緒裹挾住,並促使我作出更堅定的決定後,事情發生了可怕的變化。我知道老王肯定要通過牌局組織更瘋狂的反撲,我知道這天我不鑽幾十趟不會結束,可是想鑽忽然也難,是要讓他次次打我們小光啊,我覺得這是荒謬而永無止境的任務,就好像西西弗斯把石頭一次次推上山,推上去,還要回到山腳繼續推。我如果不堅決點,就永遠走不出這無聊的圈套,我並不是你的羔羊啊,老王。

  老王興奮地洗牌時,我把那個決定説出來了:不玩了,到此結束。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向廁所。我看到前邊是一條十米長的細小水泥路,路兩邊是肥沃的青菜和一輛廢棄摩托,吳教導老婆洗好的床單正在微微飄蕩;太陽如此明亮,床單上的蜜蜂在一朵紅色大花上清晰地展翅飛翔,花有六顆瓣,瓣中心有十二根嫩黃的花蕊。可是在我的腦後也有一雙眼睛,我看到無數根白髮瞬間從老王的頭皮生出,我看到他身體篩糠起來,他努力了幾次才扶住自己,然後眼睛冒出被羞辱的火。他抽出笨重的五四式手槍。

  在警校練習射擊時,我就知道五四式比六四式笨重,正因為笨重,瞄起來準,殺起來狠,而我寬大的背部現在就是那碩大的靶子,這塊靶子在只有十米的水泥路上強制著鎮定移動,隨時都可能被洞穿——在這麼有效的射程範圍內,最笨的射手也不會失手。

  我聽到後邊傳來氣急敗壞的聲音:你讓老子鑽了,你不來,你不是耍老子嗎?你給我站住。

  我聽到後邊傳來焦急的聲音:別啊,他還是小孩子,真是孩子。

  我聽到後邊槍栓拉響,一顆子彈上了膛。

  我的腿微微抖了一下,像是很餓很餓,可我還是昂首繼續往廁所走。廁所的邊墻寫著最後一個漢字:男。那荒謬的漢字近而遙遠,那時間凝滯了,我的背部濕透,我在等待飛嘯而出的子彈。

  可是在雙腿自行行走很久後,我還是走進邊墻的陰影了,就像士兵走進掩體。那個怪物失敗了,他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那把槍了,放回去丟面子,端在手裏也丟面子,最後應該是司機不容分説幫他塞回槍套了。他連説幾聲“幹什麼”,沒有阻擋住司機的好心。

  廁所內有兩塊長木板,木板下是只大糞缸,蛆蟲們擁擠著往外遊,遊到缸沿一半又溜了下去。我褲子也沒脫,掏出口袋裏一封揉皺的信,蹲在木板上一邊看一邊號啕大哭。那是一封致“岙城派出所艾國柱先生”的信。

  我昨天接到時看到“先生”二字已承受不住了,急急打開看,種種不祥的預感一一坐實。這意味著,從一九九五年的此日起,我被正式宣判放逐了。這個女孩絞盡腦汁花半小時寫了很多溫暖的話,又覺得這樣會給別人留下奢望的機會,就又加了些嚴厲的話,想想過於嚴厲了點,就又去寫些溫暖的話。她不知道最後寫完時,這信已和法院判決書一樣硬朗,格式如此:你的行為……導致後果……鋻於此……

  她的意思如此明顯。而我那麼愛她。我對她持久的追求與騷擾,屬於我的初戀以及我在這個世界的存在,全部被判定為不合法了。那詭異的事情發生在兩年前的一個下午,一個男的因為父親忙,拿著討帳單上了一艘船,一個女的因為感冒要去對岸看病也上了這艘船,兩人素不相識,下船後,男的開始單戀。好了,這事情媽逼的結束了。

  我把信丟進糞坑,擦乾眼淚走出來。太陽模糊了,遠處的司機、小李正在接受老王對年輕人虛張聲勢的批評,我知道他的脊梁骨被我敲斷了。我低下頭,不去看他,以示我很害怕。我會給年紀大的人留點面子。

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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