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獻給倔強的心靈 ——對話著名作家張煒
人物小傳 張煒 著名作家,山東省作家協會主席,茅盾文學獎獲得者。
5年前,張煒以一部長達450萬字的《你在高原》獲茅盾文學獎;5年後,他來到上海參觀由解放日報社主辦的“貼近大地的靈魂——紀念茅盾誕辰120週年暨抵滬100週年圖片文獻大展”。
與他同行的,是他的最新作品——長篇小説《獨藥師》。他在該書扉頁上寫下一行字:“謹將此書,獻給那些倔強的心靈。”
每一次寫作,都挑戰自我、尋求突破;每一部長篇,都要醞釀15年以上;43年,堅持純文學創作,堅持詩性的文學核心;不為名利所動,不為五色所迷,保持與潮流的距離。這樣的張煒,何嘗不是也有一顆“倔強的心靈”?
在物質主義時代,
有人連5分鐘的機會主義也搞
解放週末:您在新作《獨藥師》的扉頁上寫“謹以此書,獻給那些倔強的心靈”。怎樣的心靈是“倔強的心靈”?
張煒:我説的“倔強”不是簡單的使性子,也不僅和性格有關。那是一份純潔的心靈,是對真理的愛與尋求。倔強的人,從古至今,尤其是現在,很少,也很可貴。他們不搞機會主義,認準了一個目標就會一直走下去,對真實和純潔度有著至死不渝的追求。《獨藥師》中人物的命運,特別是犧牲,都與這種生命品質有關。我憐惜古今所有的倔強人物,願意把這部心血之作題獻給他們。
解放週末:我們現在缺少的正是這樣一份倔強,多的是隨波逐流,講的是圓滑做人。
張煒:是的,在物質主義時代,有人連5分鐘的機會主義也搞。這種人生沒有什麼價值和意義。
解放週末:“獨藥師”的書名似乎也透著一股倔強之氣。
張煒:由於信仰的不同,書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獨藥師”,覺得自己的那一味“獨藥”能夠拯救社會和人生。
其實,我們每個人內心,或在某些時候,都會有自己的“獨藥”和“獨藥師”。我們會認定自己信奉的東西,它們各有其體系、代表人物。在數字時代,面對大量資訊,我們終將作出許多選擇。問題在於,我們是否能夠分辨,自己是主動的清醒的選擇,還是做潮流的跟從者乃至盲從者?
解放週末:從事寫作43年,您的每一部作品幾乎都引發關注、甚至爭議。尤其是這部《獨藥師》,觸碰了長生術這樣一個純文學領域極少觸碰的題材,您自己也説有“玩火的感覺”。
張煒:一個職業寫作者如果順著慣性寫下去,僅憑筆底功夫,是可能寫出不少在水準線之上的作品的,但這是一種庸俗的文字生涯。我會警惕這樣的生涯,因為説到底這是一種廝混。生活像水流,掬不起新的水就不要彎腰;對一個寫作者構不成挑戰的書寫,是毫無意義的。
我寫了20部長篇,每一部都全力以赴。簡單重復自己,將文字像攤餅一樣越攤越大,很無聊。好的作家,寧肯少寫,寧肯把長篇寫成中篇,把中篇寫成短篇,讓作品有一種濃縮感。日後重讀自己的文字,能為此而感欣慰,不會面對一團鬆軟的文字,羞愧於當年的無聊。
解放週末:《獨藥師》玩的是題材的“火”,當年《古船》《九月寓言》則是另一種“玩火”。一些人認為您在作品中暴露了不該暴露的真實,因此這兩部小説在創作和出版過程中都備受爭議。
張煒:那些書寫得早,完成《古船》時我才27歲,在書寫中表達了青春該有的一點純潔和勇氣,僅此而已,這些書卻差點不能出版和發表,即便出版了也不能評獎,有段時間我連參加一般的文學會議都成問題。
現在看這些,都不算什麼。對於一個作家來説,真正意義上的挑戰不是來自社會層面的,而常常來自文學本身。和文學本身的挑戰相比,其他的都不算什麼。
解放週末:文學的挑戰指向哪些層面?
張煒:文學的挑戰是多方面的,不僅僅是指題材的轉移、思想與語言的躍進,還有其他更重要的。生命的堅守與頑韌,與機會主義的鬥爭,對藝術與詩意的執著,都是一次次極大的人生考驗。
妨礙人生的因素多到不能再多,虛榮、投機、鑽營、蒙和騙、嫉妒與失衡,這些極壞又極常見的品性,都有可能把一個好作家腐蝕一空。就作品來説,在人性的經驗裏要有真正的延伸和生長,這需要勇氣。單純的技法和寫作難度當然也是挑戰,但還遠遠不夠。我説過,如果將寫作比喻成一次演奏,那麼既不能有一點花哨,也不能過於華麗,更不能讓聲動全場的高音一直往上冒。當高音從頂部的極限往下體面地滑行時,大概才是最動人心弦的部分。
我給自己定下規矩:
一部長篇在心裏埋藏不少於15年
解放週末:《你在高原》 長達450萬字,2011年獲茅盾文學獎時,頒獎詞以“沉靜、堅韌”來盛讚這種長達22年的艱苦創作。《獨藥師》是一部不算長的長篇,但聽説也在您心中裝了近20年。
張煒:《獨藥師》的構思在18年前就開始了。一直不寫是因為《你在高原》太長了,不把它脫手就不能做別的。脫手以後也不能馬上寫,還得養足中氣。這期間我寫了幾部兒童文學作品,還出了兩本講課實錄,但真正“掄圓”了寫一部長篇,7年裏是第一次,這就是《獨藥師》。
《獨藥師》寫了兩年,完成後又放了三年,請一些信得過的人提意見,反覆打磨,壓掉了近10萬字。它不同於《你在高原》的寬闊氣象,追求的是內斂和精煉,力求做到惜字如金。將來我變得更老的時候,回頭再看自己的文字,可能會為《你在高原》的遼闊激越而感動,也可能為《獨藥師》的清純熱烈與別有洞天的內心吟唱所打動。
解放週末:每一部長篇小説都是一次漫長而艱苦的跋涉。
張煒:迄今為止,我已經寫了1700多萬字。每部長篇都是用鋼筆一個字一個字搭建出來的。我給自己定了一個規矩:一部長篇在心裏埋藏少於15年是不能寫出來的。就像釀酒,年頭短了,味兒不會醇厚。
有人問:寫了20部長篇,一個個15年加起來豈不要幾百歲?是這樣的,就跟播種一樣,要在心裏播下一些種子,等它們孕育和成熟,讓它們在心裏萌發。有的種子死了,那也沒有辦法;有的種子萌發得很好,就可以長成一棵大樹。每一棵樹長成至少需要15年的時間。
解放週末:這樣“煲”出來的作品,熬的也許就是生命的油脂。是什麼樣的信念支撐著您的寫作?有沒有遇到過障礙,有沒有想過放棄?
張煒:寫作是一種最好的工作,對我有著最大的吸引力,放棄是不可能的。有障礙是好的,解決一個障礙就獲得一份快感,有攀越的感覺。
開始寫《你在高原》的時候,我還很年輕,人凡年輕就敢做事。原來計劃寫十年,後來發現沒那麼簡單,就15年、20年地寫下去,最後寫了22年。
我們生存的這個地方有很漫長很複雜的歷史,眼下的現實也奇妙動人,需要一部書去完整地記錄、描述和展現。越是深入這個世界,我越是覺得這個世界驚心動魄。《你在高原》從頭到尾是飽滿的,因為我是在一種堅持、感動、追溯的狀態下度過這22年的。
解放週末:您現在不年輕了,但依然勇敢。張煒:不年輕了,但還保留一點倔強。我是(山東)半島人(笑)。
社會的浮躁對寫作者是好的,
但寫作者本人不能浮躁
解放週末:《你在高原》雖然每卷獨立成篇,但它的體量還是嚇退了許多讀者。26萬字、“好讀”很多的《獨藥師》,是不是您一種策略上的考量與妥協?
張煒:《獨藥師》寫了一個“好讀”的故事,但這是次要的。我覺得一般來講,好書都應該是特別好讀的。文學閱讀要回到語言的最小單位,讀者要有一定的語言敏感度,有這個基本能力才能享受閱讀。我不太為沒有文學閱讀能力的讀者寫作,那從來不是我的考慮。
現在有文學閱讀能力的人並不比過去多,因為網路時代會破壞人們的這種能力。文學閱讀能力與雜七雜八的知識多寡沒什麼必然聯繫。
解放週末:您在文學上相當堅持,輕易不會妥協。所以,您的作品雖獲譽甚多,卻也招致一種批評,認為您的寫作過於“純文學”,不能做到雅俗共賞。
張煒:文學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文學也是很好的,但我選擇了狹義的文學。這種寫作離廣義的文學越遠越好。狹義的文學不能去接近廣義的文學,否則必然引起品格的衰變。
現在文學的問題在於什麼都想要,而且用了一個很好的詞來形容自己——雅俗共賞。其實世上哪有那麼好的事?雅的東西要贏得讀者,需要經歷時間的緩慢的教導和專家的不斷的詮釋。比如《紅樓夢》和魯迅的作品,被經典化後吸引很多人去讀,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們的閱讀門檻降低了。要讀懂魯迅還是困難的,《紅樓夢》還是在雅賞的範圍內。
太追求雅俗共賞會把文學搞壞。雅的就是雅的,俗的就是俗的。一碗汽油在屋子裏放一晚上,就揮發光了,滿屋子都是汽油味;一塊黃油放很長時間都不會消逝,因為它的抗揮發性強。狹義的文學在時間中抵抗揮發的能力更強。
解放週末:那麼,如何實現文學對大眾的關照?
張煒:文學總的來説是應該為民眾服務的,狹義的文學恰恰更是為了服務民眾。民眾是一個時間的概念,不必太在意眼前的民眾是多了還是少了。14億人中有10萬人喜歡看一本書,作者就服務民眾了?那可不一定。10萬人在14億人中所佔的比例太小。一本書出版時如果只有一萬個人看,但只要幾十年、幾百年後還有人在閱讀這部作品,積累起來有上百萬或更多的讀者,誰更大眾?
要服務民眾就要有責任感,就要對時間負責。一般化的迎合大眾,恰恰不是服務大眾。
解放週末:您前面講到,倔強的人對純潔度有著至死不渝的追求,而您這種對狹義文學,或者説是對純文學的追求,是否也體現出一種至死不渝的堅守?
張煒:不管叫狹義文學還是叫純文學、雅文學、嚴肅文學,它不過是文學的一個品種,就像美聲唱法是音樂的一個品種。不是説做這個品種有多光榮,而僅僅是我選擇了這個品種。
廣義的文學,包括通俗的娛樂的文學,是另一種選擇,它也可以做得很好,並不低人一等。有些廣義的文學作者,其勞動是很讓人敬重的。但不同的選擇是存在的,也是允許的。不能讓一個唱美聲的人,去唱個通俗小調來,這不公平。反過來也一樣。
解放週末:堅守文學和創作的純潔度是否意味著與寂寞相伴?
張煒:堅守純潔度極有趣、極有魅力,與寂寞不寂寞基本無關。能幾十年寫一部書,想想看,這種工作必然是有魅力、有趣味的。旁觀者沒有進入,不能有這種體味,就以為是寂寞的。純文學的探索是一種享受,探索、編織、結構,實現語言的匠心,多有意思。
但寫作者確實不能浮躁,社會的浮躁對於寫作者是好的,因為浮躁的社會,讓人性的表達更充分,讓社會的萬象以一種劇烈的戲劇的方式錶現出來,這對於寫作者的觀察和體驗來説都是難得的機會。但寫作者本人不能浮躁,一浮躁他就上當了,他的勞動就廢掉了。
這好比一場風暴,風暴越大,風暴眼裏就越平靜。享受風暴眼中的安靜就是藝術家的行為。他是思想者,如果跟著風暴旋轉,就會被撕成碎片,哪還能産生完整的藝術和思想?所以,一個藝術家、思想者,風暴眼裏是他的居所、是他思想的空間和可能。
當然,我希望社會是有序的,人們的素質是好的,沒有那麼強烈的物質慾望,沒有那麼強烈的競爭意識,但人性決定了現實社會不太可能是那樣的。
我提防自己失去原則,
在潮流中走向模倣和依從
解放週末:居於風暴眼,卻與時代潮流保持距離,以自己的觀察與思考發出預警,這是您一向的姿態。只是這預警,人們往往不一定能即時接收到。
張煒:人們看文學作品,容易將影響取代文本。有影響的作品不一定就是好作品。一部作品能夠産生影響,可能有很多機緣,比如時代的潮流、社會的口味。
現在的人勢利得很,讀什麼要聽風聲、看勢頭。讀者的勇氣和品質,應該表現在不受任何外在因素的影響和干擾。不要管一部作品得了什麼獎,不要管哪個總統是不是給作者作揖了,一千萬個人讀也好,只有一個人讀也好,都不要管,就直接面對文本,看文本的語言、思想與精神,看文本的靈魂,看這顆靈魂是不是讓人心動、讓人永志不忘。
解放週末:但這種“閱讀勢利”審美缺失並不只存在文學領域,而是社會普遍現象。您怎麼看待?
張煒:人要盡力而為。現在的社會狀況,不是憑誰的一己之力能夠改變的,幾千年積累的問題,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夠解決的。所謂“勢比人強”,形勢就是潮流,個人力量微不足道。
但卻不能因為個人力量的微不足道就放棄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就是盡力而為。只要我還在寫作,還在做與寫作相關的工作,就要憑良知做下去。如果不這樣,轉而去做錯誤的事,那怎麼可以?
解放週末:有學者認為,您的寫作在上世紀80年代以來的文學和社會思潮中有異質性,這個異質性是不是和您執拗地在作品中設置“終極法則”有關?
張煒:我覺得歷史、社會等等,在最高的層面都不可以逾越道德。我説的道德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好與壞,而是帶有終極意義的,如康得所説的“頭頂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我相信“終極法則”的客觀存在。人沒能認識到它,不等於它就不存在。電腦世界是0和1的編碼系統,也許宇宙中也有一些非常嚴密的、錯一個碼就全錯了的力量。我思考、探索,用嚮往和接近它的心情去生活,有很多憂慮,也有很多歡樂。
解放週末:這裡我摘錄一段您在《我跋涉的莽野》中説的話:“沒有對於物質主義的自覺反抗,沒有一種不合作精神,現代科技的加入就會使人類變得更加愚蠢和危險。沒有清醒的人類,電腦和網路,克隆技術,基因和奈米技術,這一切現代科技就統統成了最壞最可怕的東西。今天的人類無權擁有這些高技術,因為他們的倫理高度不夠。我們一直要為獲得類似的權力而鬥爭,那就是走進詩意的人生,並有能力保持這詩意。”
對物質、對科技的這一看法,是您從“終極法則”出發的一種延展嗎?
張煒:人一旦陷入物質潮流之後,再要葆有對大自然的敏感和敬畏之心,將是十分困難的。功利化的、太切近和太直接的文學表述,將自覺不自覺地成為物欲潮流的一個組成部分。我們曾長期處於落後的第三世界,如果急於學習發達國家的文學,也極有可能學到其中最壞的部分,卻丟棄了自己美好的傳統。
解放週末:如何抵禦物質潮流的裹挾?
張煒:這太困難了。反正我不想傻傻地將這個時代所有負面的、不適合自己的時髦東西全都照單收下。人的幸福大多數時候來自清靜,寫作者尤其如此。吵吵鬧鬧的生活是敗壞的生活,人要靜下來,靜下來才是正常的生活,與窮富無關。
寫作是精神跋涉,不是功利博弈,讀書也是。如果一本書不給你安靜感,一般來説就壞掉了一半。我不讀不讓人安靜的書,無論作者多麼有才華,因為它破壞了我的個人生活,讓我不安靜。不安靜就沒有什麼幸福可言,我個人也不寫不讓人安靜的書。
解放週末:我們的對話進行到現在,您始終不疾不徐、不慍不火,但總有一種倔強從您的骨子裏沁出來。
張煒:我自認為是個隨和的人,沒什麼太突出的棱角。我不過是不願人云亦云而已,這種堅持和自警在暗中保護我,而不是損傷我。
我提防在潮流中走向模倣和依從,提防自己失去原則。因為人都是軟弱的。我希望自己能做自立和自為的寫作者,進行獨自創作並排除外界干擾。我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冷靜和安靜的人,這樣的人會有點原則和勇氣。
(顧學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