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節(Father's Day)約始於二十世紀初,起源於美國,現已廣泛流傳於世界各地,節日日期因地域而存在差異,最廣泛的日期在每年6月第三個星期日,世界上目前有52個國家和地區是在這一天過父親節。在今年的父親節來臨之際,湖南嶽陽籍作家張一一所作的《醜陋的父親》一文走紅網路感動百萬網友,許多讀完該文章的網友紛紛表示:“不禁讓人想起朱自清的《背影》。”
“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乾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在描寫父愛的文章中,入選中學教材的朱自清散文《背影》無疑最為經典,而在人心浮躁物欲橫流的當下社會,能寫出這類文章的人已不多見,而作家張一一或許是個例外。《醜陋的父親》是張一一獻禮父親節之作,看標題還誤以為這是要揭父親老底曝光父親囧事,但文章內容卻是感人至深催人淚下,描寫了一位農民父親的人生起落以及對子女的無言父愛。
“一生要強的爸爸,我還能為你做些什麼,微不足道的關心,收下吧……”筷子兄弟的一首《父親》唱遍大街南北,催淚的歌詞一度成為孝子孝女必聽曲目,湖南嶽陽籍青年作家張一一從一個多次高考落榜、默默無聞的農村青年奮鬥成與“韓二”(韓寒)、“唐三”(唐家三少)、“郭四”(郭敬明)並稱的80後“新四大才子”,他用了12年時間。在這12年裏,他在長沙、廣州、深圳、上海、北京等多個城市打拼,在異鄉闖蕩,陪伴最少的就是父母,這也是他內心最大的歉疚。在今年父親節到來之際他情不自禁回首往事,把幾十年來父親日常生活的點滴訴諸筆端躍然紙上。
父親在童年張一一的眼裏“是一座只可仰視的大山,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愛在大槐樹下給鄰里講《三國》故事,對《水滸》《説岳》《説唐》中的英雄傳説爛熟於心信手拈來,還能堅持獨立思考。少年張一一的眼裏父親有對孩子深沉的父愛,堅持正義,也有世俗的虛榮和農民的缺點。到如今已年逾古稀的父親又已回歸樸實和自然,為了幫助像父親一樣的“空巢老人”解除普遍精神空虛的狀況,張一一在全國範圍內呼籲發起“農村文化月千村計劃”並得到積極響應,今年將有全國的上百個村鎮舉辦農村文化月活動豐富農村的精神文化生活。在文章最後張一一表示他想“成為父親的大山和英雄”,反哺這麼多年來父親那無言的父愛。
在《醜陋的父親》一文中,這位樸實無華的農民父親在生意場上經歷過大起大落、平時買包煙都要掙得老伴“恩準”的他竟然偷偷攢了幾十塊錢在高考前夕去學校送給兒子,還為兒子的終身大事著急“催婚”。在文章最後一段,張一一用直達內心的文字表達了對父親的真摯愛意:“我聽著迴圈播放的《父親》,默念著遠方那一個年逾古稀滿頭白髮已不復讓我仰望的名字,回想三十多年來的許多如煙往事,不禁就熱淚盈眶。我竟然還會為這個脾氣古怪毛病多多的糟老頭兒幸福和驕傲著,並誓要帶給他更大的幸福和驕傲——我要做他今生可以倚靠的一座大山,他心目中一個可以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一些網友當讀至此處時不禁感嘆:“父愛如山,無以為報,我們長大了,父親卻老了。趕緊多陪伴在父母身邊吧,不要等到‘子欲養而親不待’!”
有網友評論指出,《醜陋的父親》“是典型的中國士大夫精神在民間的傳承,這些有點粗陋的民間知識分子是文化高峰的堅強基礎。作者本意當然不是説父親的醜陋,只是白描了在中國轉型期內這一代人的文化、道德、理想、生活方式的變遷。”
也有網友認為,張一一文中的“父親”一定程度上就是我們當代中國的縮影:他有可以自傲的過去,儘管有點自欺欺人;他在世界經濟大潮中磕磕碰碰,但又確實在進步;他有很多美好的東西保留著,但也有很多無規則醜陋的行為。我們無法僅用讚揚和批評的一個角度來評價,但他就是我們的生活現狀。
另有女網友表示,《醜陋的父親》一文“意切情真,催人淚下,才氣縱橫,當下已很少有這類勇敢自我解剖父子人倫的好文章,其文學價值足可媲美朱自清的《背影》,真可以入選中學教材,嫁人當嫁張一一!”
《醜陋的父親》原文:
在我童年的時候,父親是一座只可仰望的大山,是我心目中頂天立地的英雄。
父親加起來上了不到兩個月的學,卻識得不少字。父親熟讀《三國》《水滸》《説岳》《説唐》,不但可以一字不落地講《隆中對》《舌戰群儒》《三英戰呂布》《煮酒論英雄》,準確地説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以及岳武穆帳下“四槍八大錘”的綽號和姓名,甚至還曾私底下質疑過“隋唐第二條好漢”應該是使梅花亮銀錘的裴元慶,而不是持鳳翅鎦金鏜的宇文成都,他的學問深不可測大得驚人,淵博得讓我高山仰止。
酷暑的夜晚,停電是常態的鄉村根本無法入睡,戶外“乘涼”是最好的排遣。父親一張竹椅,一把蒲扇,一壺粗茶,在我家院子的大槐樹下講《三國》,常常圍滿虔誠的聽眾,甚至還有鄰村的三國迷打著一雙赤腳步行十多裏慕名前來聽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父親的那幾段《三國》講了不知有多少遍,大槐樹底下的聽眾不但一個都沒有減少,反而有水漲船高之勢。持家有道的母親曾打算趁父親講座時去聽眾中兜售一些瓜子、汽水、冰棍、涼茶、西瓜之類補貼家用,被父親暴怒地制止,這一度讓尚不知生活艱難的我對“不要讓幾毛臭錢玷污了學問”的父親肅然起敬。
父親講《三國》時的樣子很神氣。尤當講到“若夫小人之儒,惟務雕蟲,專工翰墨,青春作賦,皓首窮經;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時,他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那樣的風流倜讜瀟灑不羈,我熱血沸騰不時産生幻覺:把父親頓時等同於諸葛亮、劉備、曹操那樣的牛逼人物,為自己能有一個這樣的父親慶倖不已。我小時最大的夢想,就是長大後繼承父親的“三寶”——那竹椅,那蒲扇,那茶壺,也能宣講三國,擁有一槐樹底下求知若渴的聽眾,那一定會是世界上最風光最榮耀的事情。
在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村裏第一個“下海”做生意的父親頗是賺了一點兒錢,蓋了村裏也是鄉里第一棟三層高的小樓,那是父親一生中最為華彩的時刻。蓋樓時,不知有幾百年的老槐樹砍掉了,我想要阻止卻不敢説出口,從那時起,也砍掉了我有關童年的許多記憶。
老槐樹被砍掉之後,父親不再喝茶,開始喝酒,我逐漸感受到了父親的膨脹。父親原本喝小半杯白酒就臉紅,聽説李白“鬥酒詩百篇”後,開始貪上了杯中物;父親原本吃不慣辣椒,了解到毛澤東“不吃辣椒不革命”後,開始拼命地吃辣椒;父親原本也不抽煙,從一本地攤雜誌上看到鄧小平煙癮奇大,從此開始學抽煙。抽煙、喝酒、吃辣椒,本來只是個人喜好,極平凡的一件事情,父親非要把這些生活習慣上升到一個自己根本無法企及的高度,一定要把自己跟那些文豪和偉人聯繫到一起,在他自以為是的觀念裏,貌似那些不抽煙不喝酒不吃辣椒的村民,似乎就要低人一等一般。
父親常常不自覺地表露出這樣一種荒誕的情緒,這在他還是村裏的首富時,村民們還可以忍受或者繼續敷衍他。遺憾的是,隨著改革開放春風的繼續吹拂,父親這個優秀農民企業家的那些生意越做越差,直至欠下村裏最大的一筆債務。
父親抽的煙、喝的酒還是村裏最好的,但分明已沒有了先前“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的那種盛況,來聽父親講《隆中對》《煮酒論英雄》的村民眼見是越來越少……有一天傍晚我去同桌易兵家問作業,遠遠聽得易兵他爹易老三一邊拍桌子一邊在對誰抒發不平:“張正超他算什麼英雄?他敢自比劉玄德諸葛孔明!他有什麼本事講《隆中對》?他欠我五百塊錢一年多都沒還呢,還是趕緊給自己想個對策吧!”易老三曾是父親最為忠實的聽眾,曾樂此不疲在大槐樹底下司職給父親端茶倒水搖扇驅蚊的美麗差使,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回易兵爺爺的壽誕易老三再四請到父親和我過去捧場,酒過三巡面紅耳赤的他興奮地站到一張長凳上發表演説“今天張正爹都過來了,這相當於就是我們縣的縣長來了,正爹講的《三國》,大約鄧主席也可以聽得的,只是他老人家沒我們這些老百姓有耳福喲,我們熱烈熱烈熱烈歡迎正爹來段《煮酒論英雄》好不好……”,此話言猶在耳,卻是往者不可諫,今是而昨非。易老三對父親的背叛令我十分的憤怒,從此再也沒走近易兵家半步。
六年級時,我以全鄉第二名全縣第四名的成績考進鄉里中學的“實驗班”,小小少年開始長大長高,而家裏的境況卻沒有因此好起來。我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有家不能進”。那是一個冬天的傍晚,我興高采烈捂著書包裏學校作文競賽一等獎的莫大榮譽回家,只見圍墻的大鐵門上貼著一個白色的大大的“封”字,我的心猛地一沉,立馬聯想起黑白電視機裏的那兩位情節嚴重的欽犯林沖和武松。母親和姐姐癱坐在大鐵門前的石墩上,神色黯然,一言不發,她們周圍是左三圈右三圈以易老三為首的興高采烈的看客。我小心翼翼從書包取出獎狀給母親,還或故意要讓周圍的人看到,母親的嘴角終於露出一絲淺笑。我瘦小的身體還無力去對抗這個冷酷的世界,那是我當時唯一可以貢獻出來的力量。
不知等待了有幾個世紀,夜色漸漸降臨,在嫋嫋炊煙中,騎著鳳凰牌自行車的父親終於大搖大擺回來了。他停完車二話不説,徑直到鐵門前把封條扯得粉碎,母親不無焦急地説,這可是法院貼的封條啊,不會抓你去槍斃吧?父親滿不在乎説,放你們娘幾個一百二十個心,執行庭的周庭長跟我是老相識,他們今天過來不過是走個過場意思一下,就是他今天中午派人告訴我今天下午不要在家的……有父親這番話撐腰,姐姐和我爭相跑進院子,十分解恨地撕扯掉前後門另外幾個討厭的“十字封”,並唸唸有詞地把它們踩在腳下,然後碾成一團,踐踏法律的感覺真好。在那一瞬間,並不太高大眼見還萎靡不振了許久的父親形象,瞬間又變得偉岸起來,他又成了我心目中的大山和英雄。只不過,父親這一高大的印象並沒有維持多久,而這也是我有關父親英雄形象的最後一點記憶。
初中的那幾年,四處折騰忙著還債的父親幾乎沒怎麼管過我,我也樂得無法無天雞飛狗跳,成績自然每況愈下。父親在初三開學的時候瞞著我去了一趟學校,把他從雲南出差帶回的自己捨不得抽的幾條雲煙和紅塔山送給了我的班主任和我偏科最嚴重的英語老師,我當時還納了悶了,辛勤的園丁們那段時間怎麼會對我突然友好起來青眼有加呢?
在我參加中考的前夜,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趙庭長親自帶隊來抓父親,父親雖還是沒被抓個正著,作為母親當年最貴重嫁粧的一台縫紉機和家中的電視機、電風扇卻被如狼似虎的大蓋帽們給搬走了,母親呼天搶地坐在臺階上不斷地捶打自己,這讓我很受刺激一夜無眠。我在中考考場上一潰千里,以僅多一分的成績勉強搭上普通高中的末班車,多年來一直是我手下敗將的易兵卻考上一所省重點。易兵家大擺筵席請來縣裏的戲班子唱花鼓戲的那一天,父親一個人在家喝了不少的悶酒然後去道喜,易老三遠遠迎上前來發煙,被父親一掌打落在地。父親怒不可遏説:你們家有……有本事考省……省重點,唱花……花鼓戲,就要抽芙……芙蓉王,還抽……抽什麼狗……狗屁白……白沙煙……父親和易老三大打出手亂成一團,最後不太光榮地負傷多處回家。心有愧疚的我找了幾塊棉布要給父親包紮傷口,他揚手就要打我,一旁的母親眼疾手快,哭著鬧著把父親推開要跟他拼命。其時的我貌似已然懂得,父親的傷根本不在身上,而在心裏。
在我高中二年級的時候,流年不利的父親終於時來運轉,做成了一單生意,基本還清多年前欠下的債務。無債一身輕的父親於是決定提前“退休”。來我家串門的人又逐漸多了起來,父親的《隆中對》《煮酒論英雄》順應天時地利人和重新開講,依然聚集起不少的聽眾,我冷眼旁觀,已是換了不同的心情。
閒下來的父親並沒有閒著,他儼然把自己當成了村裏的“員外”。村裏大大小小的事情,不管是公公和兒媳婦吵架,還是留守小孫子不聽奶奶的話,他都要事無巨細管上一管美其名曰“這村裏的公道,總還得有個人主持大局吧?”直到有一天,他千米迢迢趕過去教訓一對新婚燕爾不可開交的小夫妻時,被雙方所持的鍋鏟和菜刀有意無意所傷,似才是有所醒悟。母親本以為父親從此後會改掉他好管閒事的臭毛病,父親確乎也收斂了幾天,只是幾杯貓尿下肚,沒多久又故態複萌,把一個村裏的荷官還是法官的重任頑強的挑起,後來不知又鬧出了多少的笑話和尷尬,母親多次苦勸無果,只好天要下雨夫要逞能由他去吧。
高三那年,我沒能考上大學。父親説我18歲了,他可以不管我了,要我去學一門木匠或者油漆匠,跟村裏在外面發了財的吳剛去廣東打工。吳剛大我三歲,是留了三級才與我做成同班同學的,成績從來沒有突破過班裏倒數名次的前三甲,吳剛父親臨死時還緊緊握著我的手有“托孤之重”的一再囑咐我這個村裏早慧的小神童將來要多多照顧吳剛,命運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我怎麼可以反而跟吳剛去混飯吃。母親跟父親吵了一架,賣掉了家裏嗷嗷待哺的十多頭小豬崽,堅持讓我上補習班復讀,一向固執己見剛愎自用的父親,這一次竟是沒有一意孤行地橫加阻攔。
第二年高考的前一天傍晚,我從學校的食堂吃完飯回到寢室,室友司馬術奇遞給我幾張十元的鈔票,説是剛才有一個穿布鞋戴草帽的奇怪的男子給他的,他沒説自己是誰,只説讓我這兩天買點兒好吃的,還説我知道他是誰。我一數一共是九張皺巴巴的“大團結”,連一百塊都沒有湊夠,但我的眼淚驀地就奪眶而出:父親自從光榮“退休”之後已沒有任何的經濟收入,他每抽一包煙,每打一壺酒,都得要勤儉持家得近乎摳門的母親恩準,日子過得非一般的捉襟見肘,我不知道他一共用了多長的一個歲月才存了這麼大的一筆體己,並在這一天送達我的手中。
那一年我終於考上了一所地方院校,父親額頭上歲月留下的刀痕開始舒展了許多。大學圖書館裏的藏書很多,當代大學生看閒書的時間很富有,此前在村裏很難讀到的《説唐》《説岳》全本在這裡可以輕鬆找到,父親那個曾無比神秘的講壇,在我心目中地位已不再新鮮和嚮往。
大一暑假回家,父親要跟我下象棋,百無聊賴的大學寢室裏曾徹夜打過《梅花譜》《橘中秘》熟練掌握了“順炮直車破橫車”以及“順炮橫車破直車”諸般變化的我棋力已然大增,已非昔日要父親讓我一車一馬的那個愣頭青。不明就裏的父親在接連輸給我三盤後,我説我讓他一個馬,父親生氣地哼了一聲,卻並沒有喝止;又連輸三盤後,我開始饒他倆馬,接著又連輸兩盤;父親的額頭和頸上同時開始冒汗,在端酒杯自斟自飲企圖掩飾什麼時,他用過無數次的那酒杯居然沒有端穩,跌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從易老三家打來的谷酒灑落一地。父親趁機把桌上的象棋一拂,俯身去收拾那些陶瓷碎片的時候,他佝僂的身子和滿頭的白髮讓我年輕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不由自主升騰起對這個家庭的使命和責任。
大學裏我自籌資金弄學生餐館和錄影廳,辦家教中心,開圍棋象棋培訓班,給全國各地的報刊寫稿,時間太不夠用,忙碌得連談一場戀愛的時間都沒有。當我艱辛地籌措到大三的學費時,父親找到了我在校外租住的簡陋住處,他説要去上海跟澳大利亞的一個國際大財團做一筆大生意,他已召集到當年下海做生意時的幾個朋友一起幹完這一票就正式衣錦還鄉榮歸故里。他把白紙黑字的英文合同拿給我看,看起來還蠻像是那麼一回事兒,但他自己連來回上海的路費都不夠,聽説這個暑假我賺了不少錢,問我有多少,要我先借給他沒多久就加倍還給我。當我還有一些猶豫時,父親用堅毅的眼神對我説,他再也不想連一包煙、一瓶酒都要到母親那裏去“討”,他説這些年自己作為男人活得太沒有尊嚴,這是他“人生最後一搏”。於是我哪可以再猶豫。
天真的農民企業家被澳大利亞國際集團的董事長和總經理們哄得團團亂轉,父親後來終於知道那是一個詐騙團夥,但如夢初醒的他卻找不到任何有利的證據,也壓根沒有任何的能力去懲罰那幫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壞蛋。而這事兒派生出的一個更嚴重的後果是:為了攢足學費,我鋌而走險與學校周邊街頭的幾個小混混炸金花出老千被賭徒們輕鬆的發覺,差點兒一個手指頭就沒了。賭徒們命我寫下一張兩千塊的欠條,這讓我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回學校去上課,學費沒交加上曠課太多,以致連大學畢業證都沒有拿到。父親對此事據説還是曾有過一些愧疚的,只是他從來都沒有跟我提起過只言片語。
剛步入社會的那一兩年,沒有大學畢業證更沒有工作經驗的我一度十分狼狽,前途一片茫然、找不到任何出路的年輕人是極為痛苦的。理想和現實的落差太大,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曾喪失了繼續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氣。父親和母親在老家吵架的次數越來越多,父親喝醉酒在村裏鬧出事也愈發頻繁,直到我後來調整好心態,按捺住年輕人普遍的志大才疏眼高手低,從零開始,忍受無盡的寂寞,通過不懈的努力與堅持,克服了一個又一個一般人無法想見的困難,終於出版了幾本書,做成了幾件事,掙得了些許虛名在外,不再為衣食所苦。“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父親不時會在電話中高興透露,他在村裏的地位已有了顯著的提高,村裏的年輕人對他很尊重,老人們有大小事也會主動找他商量,日子已過得越來越滋潤云云。
有一段時間父親很是關心我的終身大事,説村裏我的小學同學易兵、吳剛、蔣樹林他們家的孩子都上學了,而我怎麼還是孤家寡人一個,要是在外面沒本事找到老婆,他就去河對岸的楊林寨幫我訪一個。楊林寨是不服歸化的外地過來的移民,説著我們那裏聽不太懂的話,村裏凡是找不到老婆的大齡男光棍,最後都會去楊林寨謀求“脫光”。而更為要命的是,被村裏人歧視的楊林寨的姑娘們,娶回家之後一個個溫良恭儉讓,賢惠得不得了,不但能操持家務,還會一窩窩的生娃,也算是一條出路。電話裏我沒好氣的告訴他,我的事你少瞎操心,以後要再提去楊林寨給我找媳婦,小心我過春節都不會回家。父親深知我的脾氣和倔強頗得他的衣缽真傳,從此就再也沒有催婚過。
這些年我對自己的要求近乎苛刻,要做的事情太多,每一回逢年過節回老家也總是急火流星來去匆匆,父親有時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機會想要跟我説些什麼,我又總會被一些親戚、鄰居、同學拽走打骨牌打撲克打麻將而不了了之。三年前的中秋節,我與父親終於有了第一次深度的交流。我問他平日裏在家都幹些什麼。他説沒事可幹。他説他想下象棋,但村裏人都在買馬和打麻將,根本找不到下棋的人。他想看書,卻又沒有書可以看。我不禁為之動容。我敏銳地察覺到這不是父親一個人的問題,而是反映了當下農村“空巢老人”普遍的精神空虛。我於是決定給村裏的老年人活動中心捐贈一些書籍,贊助舉辦一個“農民象棋爭霸賽”——這一些後來都成為我發起的“農村文化月”多個主題活動的重要內容之一。而當父親作為村裏的四個代表之一去參加全鎮40多個村子的“農民棋王爭霸賽”時,眼見現場有很多自信滿滿殺氣騰騰的年輕人,“不服老”的他在對陣抽籤時居然醜陋的棄權,當了一個可恥的逃兵,此一臨陣脫逃之舉一度讓我的小侄子和小外甥、他的小孫子和小外孫們鄙視不已。
今年端午節前的十多天,父親興衝衝給我打來電話,説村裏將舉行的龍舟賽請他寫了一副對聯,他想讀給我聽一聽,讓我給點兒意見,我當時正忙著趕一個好像很重要的東西,竟是沒有工夫去聽他的對聯。忙完事後的那個晚上,我輾轉反側翻來覆去怎麼也沒有睡得踏實。
昨天是端午節,父親傍晚又給我打來電話,説他寫的龍舟賽對聯在村裏評價頗高,鎮裏36條龍舟參加比賽,村裏的紅龍船贏了,放了很多煙花鞭炮,場面很壯觀很熱鬧,過幾天會唱三天三夜的花鼓戲,戲班子裏還有幾個縣裏的名角,可惜我沒有時間回去看。父親對現在的我貌似已頗放心,不復再對我嘮叨些別的什麼,也沒有再逼婚,只是叮囑在外面要注意健康平安。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看來我也算是“孝”了。
今天是從美利堅舶來的“父親節”,一個並不被我承認的節日。我聽著迴圈播放的《父親》,默念著遠方那一個年逾古稀滿頭白髮已不復讓我仰望的名字,回想三十多年來的許多如煙往事,不禁就熱淚盈眶。我竟然還會為這個脾氣古怪毛病多多的糟老頭兒幸福和驕傲著,並誓要帶給他更大的幸福和驕傲——我要做他今生可以倚靠的一座大山,他心目中一個可以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張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