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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悄然“革命”:從宏大敘事到日常敘事

時間:2015-08-20 10:13   來源:北京日報

  2015年8月,酷暑時節,來自全國各地的62名評委,攜帶著三個月的分散閱讀經驗,聚集在北京八大處進行更深入的集中閱讀討論。在經過了多達六輪的實名制投票之後,被稱為史上競爭最殘酷激烈的第九屆茅盾文學獎終於塵埃落定,五部獲獎長篇小説浮出水面。格非由《人面桃花》《山河入夢》《春盡江南》三部作品組構而成的《江南三部曲》、王蒙《這邊風景》、李佩甫《生命冊》、金宇澄《繁花》、蘇童《黃雀記》榜上有名,正式加冕這一中國目前最具權威性的文學獎項。

  “革命”之一:

  從“長篇小説獎”

  到“作家終身成就獎”

  自打茅盾先生1981年留下遺囑設立茅盾文學獎至今,已歷三十多個春秋,其間,中國社會發生著天翻地覆的滄桑巨變,中國文學的思想內涵與審美風尚也屢屢變遷。具體到以體量龐大的長篇小説為評選對象的茅盾文學獎,自然也不可能一成不變。將筆者有幸介入其中的第八屆與第九屆這兩屆評獎狀況與此前的七屆評獎相比較,或許與一方面取消了初評終評兩個不同評獎階段,另一方面實行了大評委及實名投票機制有關。一個顯而易見的變化就是,作家的權重所佔份額有著明顯的增加。而這也就意味著,曾經特別強調只是發現並獎勵優秀作品的茅盾文學獎,其實已經在發生著靜悄悄的“革命”,已經在向以獎勵作家為主的終身成就獎逐漸靠近了。

  導致我們得出這一結論的具體原因有二。其一,獲獎作品未必是該作家迄今成就最高的長篇小説。這一方面的例證並不在少數。比如,張煒最優秀的長篇小説應該是《古船》,而不是《你在高原》;莫言最優秀的長篇小説應該是《生死疲勞》或者《豐乳肥臀》,而不是《蛙》;王蒙最優秀的長篇小説應該是《活動變人形》,而不是《這邊風景》。儘管説,我們的這種推論本身並不意味著這些獲獎作品的思想藝術成就可以被漠視。其二,獲獎作家絕大多數都不僅有著數十年的小説寫作歷程,而且其總體創作成就的突出,是一件毫無疑問的事情。只要認真地打量一下最近的兩屆茅獎,你就不難發現,某一位文壇不知名的作家,或者創作資歷尚淺的作家,要想獲此殊榮,幾乎不可能。即使是這次看起來似乎帶有一點“橫空出世”意味的《繁花》,其作者金宇澄不僅是資深的文學雜誌編輯,而且早在1980年代中期,就曾經有過中短篇小説的寫作經歷。更何況,在我個人看來,正如同陳忠實僅僅憑藉一部《白鹿原》就足以成就自己文學史重要地位一樣,哪怕僅只是依憑這一部《繁花》,金宇澄也完全可以奠定其在未來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

  假若堅執于茅盾當年的遺囑,那我們當然可以指責茅獎這種由獎勵作品為主到獎勵作家為主的轉向,已經在很大程度上背離了獎項設立的初衷。然而,倘若顧及茅獎設立以來歷屆評獎過程中所積累的各种經驗教訓,考慮到曾經出現過不少實際上早已被讀者淡忘了的獲獎作品這一客觀事實,那麼,這樣一種兼顧作家總體成就考量的評獎轉向,也就還是能夠被接受的。因此,儘管在評獎結果公佈後,這一事實上的評獎轉向曾經遭到過不少人的吐槽,但在我看來,著眼于中國的社會與文學現實,只要在相對公正的意義上保證評獎的品質,能夠有一個同時兼顧作品與作家的茅盾文學獎的存在,其實未必不是中國文學的一件幸事。

  “革命”之二:

  從偏重宏大敘事

  到青睞日常敘事

  如果説由作品向作家的傾斜,意味著茅獎“革命”的發生,那麼,由宏大敘事向日常敘事的轉換,則也可以被看作是“革命”的另一方面內容。其實,無論是茅盾個人的創作風格,還是此前歷屆獲獎作品的總體風格,只要細加考察,就不難發現更多地倚重於一種宏大敘事。關於宏大敘事與日常敘事,有論者曾經做出過認真的辨析:“平民生活日常生存的常態突出,‘種族、環境、時代’均退居背景。人的基本生存,飲食起居,人際交往,愛情、婚姻、家庭的日常瑣事,突現在人生螢幕之上。每個個體(不論身份‘重要’不‘重要’)悲歡離合的命運,精神追求與企望,人品高尚或卑瑣,都在作家博大的觀照之下,都可獲得同情的描寫。它的核心,或許可以借用錢玄同評蘇曼殊的四個字‘人生真處’。它也許沒有國家大事式的氣勢,但關心國家大事的共性所遺漏的個體的小小悲歡,國家大事歷史選擇的排他性所遺漏的人生的巨大空間,日常敘事悉數納入自己的視野。這裡有更廣大的相容的‘哲學’,這裡有更廣大的‘宇宙’。這些大説之外的‘小説’,並不因其小而小,而恰恰是因其‘小’而顯示其‘大’。這是人性之大,人道之大,博愛之大,救贖功能之大。這裡的‘文學’已經完全擺脫其單純的工具理性,而成就文學自身的獨立的審美功能。”“日常敘事是一種更加個性化的敘事,每位日常敘事的作家基本上都是獨立的個體……在致力表現‘人生安穩’、拒絕表現‘人生飛揚’的傾向上,日常敘事的作家有著同一性。拒絕強烈對照的悲劇效果,追求‘有更深長的回味’,在‘參差的對照’中,産生‘蒼涼’的審美效果,是日常敘事一族的共同點。”(鄭波光語)質言之,宏大敘事主要關注表現所謂重大題材的家國大事,而日常敘事則主要關注表現家長裏短的日常瑣事。從這一特定的角度觀察,第九屆茅獎與此前的歷屆相比,確實存在著一種由宏大敘事向日常敘事的轉換趨勢。

  五部作品:

  中國現實的五種面相

  具體來説,第九屆茅獎的獲獎作品中,《江南三部曲》與《生命冊》屬於宏大敘事,《這邊風景》介乎宏大敘事與日常敘事之間,《繁花》與《黃雀記》屬於典型的日常敘事。

  格非的《江南三部曲》的時間跨度長達一個多世紀,從晚清時期一直寫到了當下時代。這個三部曲又被稱為烏托邦三部曲,因為作家的創作主旨就是要以小説的形式對籠罩中國百多年來的烏托邦實踐進行深度的追問與反思。其中,尤以直擊當下時代中國社會現實的《春盡江南》最為出色。通過端午、龐家玉等人物形象精神內涵的深度挖掘,格非在批判性地反思表現當下時代污濁不堪實質的同時,更把批判反思的矛頭指向了知識分子群體。知識分子在當下這個精神徹底淪落的污濁時代究竟何為?乃是格非在《春盡江南》中提出來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核心問題。李佩甫《生命冊》的筆觸遊走于鄉村與城市兩端,通過坐標係式敘事結構的精心營造,把那些飄蕩在城鄉之間的沉重靈魂捕捉到他的小説文本中,並進一步對於這些沉重異常的靈魂進行了足稱深入的挖掘與表現。其中,最打動人心的一點,就是對城市化進程所致的精神痛感的真切傳達。

  而作為一部宏大敘事與日常敘事有機結合的文學文本,王蒙《這邊風景》的思想藝術價值,就是在有效剝離了那個特定時代的政治印痕之後,以一種相當深厚的寫實功力格外真實地記錄表現了1960年代前半期新疆邊地多民族聚居區域的總體生活樣貌。超越了政治的局限之後,王蒙所突出表現的,正是一種不可摧毀的永恒的日常生活力量。

  雖然從表面上看只是講述著不無瑣碎的日常小事,但金宇澄的《繁花》突出的思想藝術價值卻表現在:借助於民間傳統話本的敘事方式,從知識分子的精神立場出發,對於歷史和現實進行了相當通透的批判性反思。從根本上説,蘇童的《黃雀記》正是一部具有鮮明現代主義色彩的象徵寓言體小説。我們只有結合中國的現實與歷史,沿著作家所設定的那些極富象徵意味的物象,方才能夠更到位地理解把握小説內在的豐富思想含蘊。具體來説,作品中富含象徵意味的物象主要有井亭醫院、繩索與捆綁行為、水塔、丟失了的“魂”與手電筒,等等。這些物象雖然都日常瑣細,但蘇童意欲為現代國人招魂的思想主旨卻不容輕易忽略。

  第九屆茅獎評獎期間,恰逢天津大爆炸和陜西山體滑坡等一應重大事件的發生。面對沉重異常的現實,包括茅獎在內的文學似乎一下子變得輕飄飄起來。不管是宏大敘事也好,還是日常敘事也罷,在充實自身精神內涵的同時,如何才能更好地以文學的形式切入到日益沉重復雜的社會現實之縱深處,乃是橫亙在每一位中國作家面前的藝術使命。

  王春林,文學評論家,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授,第八、九屆茅盾文學獎評委。

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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