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華在縫衣服。
余秀華躺在床上刷手機。
詩作獲版稅開始變有錢但她稱詩歌沒有能力改變生活
從2015年初“爆紅”至今已過半年,余秀華的日子多了許多內容,她去了很多從未去過的城市,看到很多從未見過的人,在許多絕美的景色中出現,每到一個地方,她的身邊有記者、詩人、出版社編輯,也少不了人群的關注和歡呼。
這一切,和一名湖北鐘祥橫店村村民的日常生活是如此的不同。但在余秀華那裏,似乎有一道閘門,可以把橫店村的日常生活和各種採訪和簽售活動隔離開,對余秀華來説,安靜和喧囂仿佛一步之遙。回想著半年的“爆紅”之路,她説,我的生活裏好事多了一些,但苦痛和往常一樣。
文 圖 廣州日報記者蟻暢(署名除外)
約半年前的1月17日,湖北鐘祥橫店村余秀華家的院子裏擠滿了全國各地的記者,她的家方圓數百米都是農田和池塘,像是村中孤島,那段時間,人們來了又離開,余秀華咧著嘴,回答被重復提出的問題。
半年過去了,橫店村這座鋪滿紅色瓦片的房子靜悄悄,田邊雜草叢生,綠色的魚塘沒有一點波浪,雞、狗和貓在院子內外踱步,互不干擾,半年前的兔子都被吃了,余秀華躺在床上“刷手機”。
“小鮮肉,你幾歲啊?”
由於出風口的螺絲松了,開著1檔的臺式轉頁扇規律地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響,7月初的一個下午,余秀華正在床上劃著觸屏手機,“呵呵,你來啦。”她別過頭,發出呼呼的笑聲。
余秀華這天淩晨3時多到的家,在此之前,受一家地方電視臺邀請,她到北京錄製一檔情感談話類節目,主辦方為她買了回家的車票,火車抵達荊門市時,已是淩晨1時,她花了50元打了個車回家。
“你是男的還是女的啊?”“純爺們?怎麼驗證你的純?”“小鮮肉,你幾歲啊?”見面之前,余秀華在微信上這樣問記者。半年來,她都喜歡將比她小的記者稱為“小鮮肉”,在北京,她會和“小鮮肉”記者去唱歌玩樂,不過拿起話筒一開口,她覺得自己“唱得太難聽了”,就不想再去了。
余秀華不想成為明星,她堅持自己“就是個寫詩歌的”,但她坦承自己的確是火了,對於找到她的人們,她很少拒絕,不過有一次,一名來自北京的記者拿著錄影機找到她説,“拍了你就火了”,這句話惹怒了她,她拒絕了對方。
余秀華尊重人們的善意,但好像也喜歡考驗別人,“如果連我認真還是開玩笑都分不清楚,就不要採訪我了。”
半年來,余秀華去過許多城市,化過幾個從未有過的濃粧,受到人們歡迎,也在網上遭到過謾罵。
被肌肉男熊抱
太多人來找她了,今年年初“爆紅”之後,余秀華就開啟了“社交模式”,除了家門口常有人來訪,手機上的訪客更是絡繹不絕,超過1000人申請成為她的微信好友,每天彈出的問候沒有停過,“很多人來加我,但我都不知道對方是誰,是幹嘛的。”最終,她點擊通過500多個好友申請。
余秀華現在有幾臺手機,成了“微信控”,但她看的多,回的少,多數留言她都無暇理會。
她去香港、去北京、去武漢、去成都,回答各種問題,朗誦自己的詩,看望腦癱兒童,然後“搞完活動,鑽回酒店裏,天亮就回家了”。
但有一次,她覺得自己被人算計了。5月底,在成都某書店參加一個分享會期間,突然幾名赤裸上身的肌肉男出現在余秀華身後,其中一人給余秀華來了個“公主抱”。
這張照片次日被媒體刊發,引起一片爭議,有人説她做作,有人説肌肉男侮辱了詩人,更有人勸余秀華躲在房間寫詩不要出門作秀。
“坦白講,我真覺得沒什麼,上來幾個肌肉男,説做遊戲,我想,做遊戲,好啊,沒問題啊。”但沒想到被抱一下會招來如此多的非議,事後她覺得自己頭腦簡單,被算計了,罵了主辦方一句“流氓王八蛋”,事情也就過去了。
今年1月底,余秀華突然被通知,自己被選為新一屆鐘祥市作協副主席,但她自己連選舉現場都沒去過,“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當選。”
幾天之後在北京參加鳳凰衛視“鏘鏘三人行”節目的錄製,主持人竇文濤上來開玩笑説,歡迎余主席,余秀華馬上説:“別叫我主席,不然我就走了不跟你玩了。”
雷平陽和劉年
“北京,是劉年的北京。”如果一定要找一位伯樂,余秀華會選擇《詩刊》的編輯劉年,2014年年底,劉年給余秀華打了個電話,由於余講話不甚清晰,改用QQ聊天。此後,《詩刊》以專題形式正式推出詩人余秀華。
説起余秀華,劉年字眼裏滿是感動和感慨,他和余秀華在詩中相遇,通過詩句尋找、認知彼此。
余秀華火了之後,有很多機會去北京,“只要去,都會儘量去找他。”她打電話給劉年,在他辦公室裏坐著,領了《詩刊》給她頒發的年度詩歌獎狀,坐在沙發上看著劉年。“他讓我變成女神,我説我是女鬼。他要我對人好一點,説話好聽一點,我知道都是為了我好。”
劉年給余秀華帶來的溫暖,以擁抱和牽手的形式,留在余秀華的腦海裏,最後變成詩句。
6月,余秀華説自己兩夜沒合眼,“上午跑到劉年辦公室,默默陪他坐了好久,沒有説話,灰溜溜地下來。在樓下,往事揪心,淚流不停,詩刊的幾個老師安慰我,藍野老師拿茅臺給我喝,説詩刊就是我的家。是啊,我今天回家了。下午和劉年在央視錄節目,我説:如果劉年不在了,我也會死去。言及此,哽咽不已。一路錄,一路哭。”
余秀華説,去錄這次節目,是“為他而去,不是愛情,就是知音啊。”
另一個時常停留在余秀華口中的詩人是雷平陽,她談論他的《殺狗的過程》,談論他的《親人》。
收到文友送的雷平陽的詩作,余秀華會説“幸福從天而降”。看到雷平陽在朋友圈給自己的詩點讚,她會嚇到,然後趕緊把詩作刪掉。余秀華説,自己走到哪,都喜歡和身邊的人牽手、擁抱,她喜歡這種方式。
最終,她牽了雷平陽的手,雷平陽潑墨送給她三個字:詩無邪。
爆紅之後,余秀華的生活裏多了許多人,也多了許多善意,對於這一切,她都充滿感恩。
“如果身體的禁錮是上帝給你關的一扇門,那詩歌以及這些善意是不是上帝給你開的另一扇門?”
“不是,我覺得所有的門都是關著的,只是我主動打開了一扇。”
兒子和母親
去成都,余秀華帶上正在武漢讀大學的兒子,但兒子似乎興趣不大,“一直低頭玩手機。”7月下旬,余秀華將受邀去參加香港書展,“問他去不去,他興奮了,説香港好玩,想去。”
目前,余秀華的詩作《月光落在左手上》賣出十幾萬冊,《搖搖晃晃的人間》也賣出約6萬冊。版稅和稿費給她帶來了不菲的收入,現在的她,比以前有錢了。
“有錢是什麼感受?”
“好像比以前要有底氣一些,不再那麼擔驚受怕,以前總是擔心,以後怎麼辦呀。”余秀華給兒子買了臺電腦,問他還要不要手機,兒子説不用。
對兒子來説,她是母親,也是一個“毒舌”的朋友。
“你又沒發消息,微信我不上。”
“你就等我發啊?”
她總是“沒忍住”要去和兒子找話,同時也惦記著帶兒子到處去走去看,她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對兒子的愛,但她也説,不能把自己的人生獻給孩子,“他生出來,就是獨立的了,他有他的人生,我有我的。”
4月,母親周金香犯的咳嗽一直治不好,最後被查出肺癌晚期,余秀華一下子“覺得天塌了下來”,推掉了四五月的所有活動。
7月8日下午,周金香午休醒來,穿著蓬鬆的睡衣睡褲,頭髮明顯少了許多,是化療的後果,和半年前相比,周金香明顯憔悴了。
“化療已經有三個療程了,一次1.5萬元,三次就是4.5萬元。”最近一次,周金香住院住了半個月,余秀華每天就和媽媽躺在一張床上睡覺。
余秀華的詩裏很少寫到母親,這次她寫了一首,她寫:許多年,我懷疑我不夠愛她/但是她毫無保留地把她自己遺傳給了我:她肋下疼,我也疼/她頭疼,我也疼/她感冒的時候我也感冒/她脾氣壞,我也壞。
如今她和母親睡在一張病床上。
余秀華從床沿躺下,攤開雙手看著天花板,“現在我的錢,只要夠給兒子交學費,夠我媽媽治病,就夠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寫詩的房間
余秀華仍然説話直率,仍然對自己身體表達不滿,仍然肆意表達對愛和性的見解,她覺得患有腦癱的身體禁錮了她的靈魂,又承認人們因為腦癱關注了她。這似乎是一個永不和解的矛盾,她無法和命運作出約定,選擇了“順其自然”。
橫店村鋪滿紅色磚瓦的這座農院的大門,隔絕了謾罵和喧嘩,保護著余秀華詩歌生發的土壤。所有詩句生發的營養,都來自她的房間,這個房間冬冷夏熱,蚊子也有不少,卻從未讓她厭煩,書櫃下藏著她年輕時筆電的秘密,嶄新的書櫃裏放著各類書籍,梳妝檯上有五六瓶護膚品,還有一張鋪著一塊抓絨布的方桌,那是她讀雷平陽的地方。
出名之後,當地一家藝術館扛來兩幅大幅書畫作品,説要送給她,挂到她房間的墻上,一幅是“錦繡中華”,一幅是“寧靜致遠”。
另還有一幅字寫著她的詩作《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也是來自這家藝術館。大量的採訪和活動佔去了余秀華的時間,她寫詩的時間少了,今年至今只寫了70多首,按照往常,她每天都要寫詩。現在,還有一家出版社向她約稿,出散文集,她答應了,但還沒怎麼寫,她覺得,詩歌寫得好的人,散文寫得也壞不了。
余秀華想想,在房間裏寫詩的時光是最快樂的,走來走去,躺在床上,書櫃裏有詩集,電腦聯通全世界,走出房門就是院子、陽光、池塘和稻田,叫幾聲,能引來貓和狗張望。
她想念在田裏搖搖晃晃的日子,但這樣的日子好像不太多了。
最近,橫店村被當地納入新農村建設計劃,余秀華的房子將被拆掉,也許以後,他們將住進更寬的樓房,多出了鄰居,也許還能養雞養狗養貓,但對余秀華來説,走出房門就到田裏搖晃的日子沒有了,百無聊賴躺在床上聽風吹莊稼的聲音的好時光已不再。
對於寫詩的余秀華來説,沒有了這個房間,或許是一個問題。
余詩新作
《雄楚大道》
修了幾年,還沒成。在這裡看月亮,聽輕風
都是遙遠的事情
偶爾一節鋼管砸下來,只傷車,不傷人
這些美妙的事情適宜秘密進行
上新聞就是小家子氣
我喜歡夜色裏的雄楚大道
它適合我這樣不按交通規則走路的人
適合分不清鬼影和人影的人
在這泥濘不堪的路上撿起一塊完整的月色
欣喜若狂
粗壯的鋼柱和亂飛的塵埃都對應了
生命的荒謬
我的紅裙子多美啊。我不會右拐
南湖的風起有死亡之鼓
落有死亡之笳
其他的,都是多餘之事
……
作于2015年6月27日
記者手記
半年,余秀華的變與不變
時隔半年,選擇再關注余秀華,是因為在我看來,她已經經歷了從一個普通人變成“名人”的過程,一夜爆紅之後,母親又罹患癌症,一上一下之間,余秀華詩的氣質有沒有改變?作為人的氣質,又是否有改變?此刻是一個合適的觀察節點。
到訪之前,她和半年前一樣,俏皮地“盤問”我。半年前,她曾責問一名記者不懂她的玩笑話和真話,半年後,她問即將登門拜訪的我,如何證明你自己是男的?
我有些替詩歌感到放心,余秀華的機靈沒有變。
但爆紅之後的生活,仍然改變了余秀華。作為詩人的觸覺,在余秀華身上更多了,她關注的不再只是田間和雞狗,她開始觀察城市和其中的人,以及原先在橫店村很少接觸到的事物,比如搖滾演唱會、KTV。她聽《You Raise Me Up》和《風吹麥浪》,坦承自己喜歡喝酒,喜歡微醺的狀態。
相比之下,余秀華的生活內容的確極大豐富了,但這些“豐富”的背後,又是她好奇心強、機靈、自卑、設法逃避苦痛的不變的精神內核,從這個角度看,余秀華又是沒有變的。
現在我擔心的是,那個不太乾淨又如童話般的房間,那個被余秀華稱為“待著寫詩最開心”的房間,被拆了之後,她的詩,她的人,會變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