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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珍:把自己隱藏得深一點, 就不那麼容易自戀

時間:2015-07-15 09:07   來源:羊城晚報

文珍:把自己隱藏得深一點,就不那麼容易自戀

  生於1982年的青年作家文珍,畢業于中山大學金融係,隨後進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攻讀文學研究與創作方向碩士。文珍的小説大多講述都市男女青年的故事,善於從通俗的日常生活描繪人物內心的複雜與幽深。出版有中短篇小説集《十一味愛》、《我們夜裏在美術館談戀愛》,曾獲第十三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第五屆“老舍文學獎”中篇獎等。

  A 從寫不正常的人,到寫正常人的不正常

  羊城晚報:你真正意義上第一部發表的小説是什麼?現在看這篇小説自己還滿意嗎?

  文珍:雖然我上小學時就有文章入選全國作文選,初、高中都在報紙上發表豆腐塊,大學也在BBS上寫了很多故事,但第一篇真正意義上發表的小説是在2003年上半年,大四畢業前發表在《羊城晚報》“花地”副刊上的短篇小説《饕餮者》。這篇小説是當時在中山大學逸仙時空BBS上寫的“殘廢幾種”系列的一篇。大概情節是一個大二在讀女生每天課後在一家高級餐館打工,無意間發現一個每天都坐在固定位置上暴飲暴食的客人,這個女生成長道路平順,也有一個感情很好的同班小男友,但她仍然不可遏制地對這個動作極盡優雅而壓抑的饕餮者産生了巨大的興趣。

  終於有一天,這個女生發現這個男人每天走出去到某個地方就開始嘔吐,把剛剛吃掉的所有精美食物都吐掉,一時間非常震動。那個男人大概是受過某種無法言説的創傷,甚至也許就發生在那個餐館裏。又過了一段時間,這個古怪的饕餮者不再來這個餐館了。小説就此戛然而止。

  “殘廢幾種”系列總共有十二篇,基本寫于2002年春天到暑假期間,那時我正讀大三,狀態好的時候,接連幾天可以每天都寫一篇。這些故事現在看來當然都很青澀也很文藝腔,連我自己也不能解釋,以當時不到二十歲的年紀,為什麼會寫下這麼多不太正常的人的故事:有暴飲暴食的,自殺的,被情敵毀容的,也有吸毒賣淫的不良少女和精神病人。不過回頭看至少有一點可以確認:我好像一直對人內心幽暗深處的興趣大於對外部浮華世界的興趣。這十二篇包括《饕餮者》這篇,都試圖在探討特定某一類人的病態和殘缺。從某種意義上來説,我現在的書寫也仍然保留了一部分這種傾向,但已經不再是全部,也遠不是最重要的。

  羊城晚報:那後來的變化是什麼?

  文珍:後來,從某個時期開始,我決定開始寫正常人的不正常。表面上看來最尋常不過的普通人,內心同樣也有很多説不出口的困擾。對這種更具普遍性的困境的書寫,也許更有意義,所以就有了顧采采和曾小月,她們看上去沒有任何不正常,但內心面臨的問題同樣非常巨大、尖銳,無法依靠本人的能力消化。寫作者當然可以偷懶一股腦兒把個人的悲劇全怪在社會和少數壞人身上,但更重要的是探討社會的發展進程是怎樣對一個生活在這時代的個體造成具體影響的,最重要的是寫出這困擾、束縛和蠶食的過程。

  羊城晚報:很多年輕作家往往是從自己的故事開始寫作,但你好像不是這樣,為什麼?

  文珍:我是太陽巨蟹座,可能是出於一種巨蟹座強烈的自我保護意識吧……其實任何一個作家寫任何事,都不可避免地只能從自己的眼光去寫,也就是説事實上都是在寫自己。既然如此,就沒有必要直接現身説法,借借他人酒杯,澆澆自己塊壘也就足夠了。最好是把自己隱藏得深一點,這樣就不那麼容易陷入自戀,也不需要因恐懼暴露內心而過分矯飾真相。以我個人的經驗,在書寫足夠遠的他者時,反而用筆會更大膽,更真誠,更容易抵達某種力所能及的真相。

  羊城晚報:對你而言,講故事和寫小説是怎樣的關係?

  文珍:寫好小説當然需要有好故事,但是好的故事情節並不僅僅是小説的全部。用什麼樣的語調和節奏説出這個故事,如何用語詞的魔法在讀者心中重現故事的氛圍和情境,以及在何等程度上帶領他們深入故事人物的內心,于我而言才是最有挑戰性和最迷人的工作。

  B 從翻譯腔,到有意識地與時代相關聯

  羊城晚報:你的小説有很強的時代感,無論是環境氛圍營造還是人物語言,很容易讓人進入小説的語境進而被感染。這種時代感是你有意為之嗎?這和你的小説創作觀是否有一定關係?

  文珍:其實我最初學寫小説時,受喜歡的作家作品影響比較大,看翻譯小説和港臺文學也比較多,語調和句式都會不自覺地有所模倣,會被人説有點像翻譯小説,或者情節比較弱,太散文化,也顯得完全和自己的時代沒有關聯。寫到後來開始有意識地撥亂反正,變得更口語化、更重視情節,同時也會更有意識地從社會歷史的角度思考,甚至會加入一些時效性很強的新聞和流行語作為小説背景。

  這樣做其實有兩面性,一方面讀者會更容易進入小説情境,不會遭遇太多閱讀障礙;但另一方面,我想太執著于解決問題,寫作思路過分清晰,其實也是會傷害一部分文學性——一枝筆佻達明白地寫下去,故事太流利發展太順遂,會失去讓讀者停下來想一想的契機。所以我在解決了讓讀者順利進入小説的問題後,現在又開始重新尋找某種時代感和個人性之間的平衡。反正每過一段時間,我的小説創作觀都會悄然發生一點變化,每次動筆都是一次嶄新的嘗試,不斷挑戰自己的局限最有趣。

  羊城晚報:我讀你的小説總會被那些複雜而又細膩的心理描寫擊中,這種複雜而精細的陳述讓人看到愛情乃至人性的複雜和幽深,這種描寫能力是如何獲得的?和你的性格有關係嗎?

  文珍:嗯,可能因為我的性格就是屬於默默在一旁觀察,內心戲太足的類型。我曾經在一個創作談裏説過,也許所有寫作者都是怯懦而渴望説出一切的人。可能還得加上一點,因為我太喜歡人了,對人世間也懷有很充沛的情感,所以往往會沉迷于各色人等的描影畫形,乃至於願意一一展示他們內心深處的層次與褶皺。最高尚的人,也會有不足為外人道的一閃念;而壞人也往往相信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合理的,可以過自己的良心關的。解讀人和人何以對同一樁事物反應截然不同、探究人性的複雜深邃猶如穿過重重迷宮,這柳暗花明的過程令人樂而忘返。

  C 從建造不完美的城,到“不寫會死”

  羊城晚報:試著用幾個詞語來形容你的小説風格吧?

  文珍:這還蠻難的。一般説來,讓一個人形容自己的性格,總是會自覺不自覺地解釋到反面去,比如説一個明明很計較的人,恰恰會以為自己是一個大方豪爽不拘小節的人。這描述往往是渴望擺脫自身局限的美好願景,而不是確然如此。所以讓我用幾個詞語來形容自己的小説風格,恐怕也是緣木求魚之事。

  只能説我希望達到的小説風格吧。首先要“準確”。像最好的詩歌一樣準確、每個詞語都落在了應有的地方,營造的氛圍真實,意象完整,人物性格塑造也精準,這便是我追求的目標。其次是“豐富”。我希望小説能夠展現不止一個人的觀點和語調,能夠在寫作者有限的能力範圍內,儘量做到眾聲喧嘩,讓每個人物都能開口説出該説的話,遵循各自的邏輯行事,儘量還原生活真實的複雜性。第三,也許是“相信”。不管遇到多麼糟的事情,我都希望我的主角不要一味沉淪,始終心裏要有相信和喜愛的東西。第四是“公正”。我有時會用男生第一人稱的口吻來寫,是希望達到一種性別視角的公正;偶爾也會寫和自己身邊人完全不同的人群,比如《安翔路情事》裏的小胡和小玉,也是希望自己能夠從離自己較遠的他者視角來看問題;比方説改革開放造成的貧富懸殊和城鄉差別,對於大學生和小知識分子是一種現代性的焦慮,而對於底層勞動人民,又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現實層面的碾壓。第五是“愛”。愛在此是比較廣義的情感。無論是合乎倫理道德的家庭之愛、夫妻之愛、朋友之愛,還是種種不合常規難以定性之愛,我惟願我的小説裏不匱乏“愛”,這種能夠讓人沉淪毀滅墮落,也能讓人性最終上升到接近神性的感情。

  羊城晚報:你的小説抱負是什麼?

  文珍:我的抱負説起來也很簡單:到死前能寫出讓自己滿意的小説就好。當然多半會是長篇——也許在寫出無數不夠完美的中長短篇之後——而這個故事能最終容納我所有的野心和夢想,是一個應有盡有、在我死後也仍有人願意不斷走入的自主之城。

  在這個故事最終完成之前,我還會打造無數座大大小小不夠完美的城,裏面走動著許多我愛過、恨過、想要離開卻難以忘記的人們,它們或者在我死後依然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或者在我生前已然速生速朽。但是至少它們曾經安慰過一些活著的人,曾經讓人相信過這城與人都是真實存在過的。在最後的審判日到來之前,我不會放棄我的希望。

  羊城晚報:你覺得一名優秀的作家應該具備哪些特質?

  文珍:也許是真誠、寬容或者説博大,以及對美好純粹事物永恒不斷的孜孜以求。一般來説,我會把寬容放在第一位,而真誠是通往美的橋梁。有時候也可以反過來,通過求真臻于美善。這三者迴圈往復,在不同階段分別處於最重要的位置。還有一點,我想一個好作家在還能寫的時候,應該儘量多寫,不斷動筆,不斷失敗,才有可能寫出自己這一生最好的東西。但是,另一方面寫得太快又非常危險,很可能最後不是“不寫會死”,而是“為寫而寫”了。在作家與匠人、快與慢、多與少、成名和沉潛等等概念之間,一個人也許需要用一生來追求可持續發展的平衡。而最重要的事情,我想還是最簡單的“寫下去”。克服一切怠惰、軟弱、名利紛爭等等外界干擾,不為物喜不為己悲,按照自己內心節奏,心無旁騖地寫下去。

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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