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中有幾個不喜歡郭德綱的相聲,都是品德良好的大學教授類,可見“三俗”之罵並非全是同行的妒忌之罵;但喜歡郭德綱相聲的,也不都是販夫走卒、市井無賴。那麼到底該如何評價郭德綱及他的相聲呢?
郭德綱的出現確實有“拯救了相聲”的意味,但他的相聲又遠不是陽春白雪,甚至有幾分不凈;“主流勢力”曾打壓他,卻並不妨礙他火火地往前走,上電視,賺大錢;他那麼罵“春晚”,最終“春晚”卻向他打開了大門……
這個“郭德綱現象”看上去很複雜,其實很簡單。
首先,相聲這種藝術形式,本就不是文人士大夫搞出來的玩意兒,而是民間的、社會底層的産物。而“帥、賣、怪、壞”中,又以“壞”是相聲魅力的靈魂。相聲的演出場所,也不很適合廣播、電視這種廣眾傳媒,而以地攤、劇場比較合適,甚至進行觀眾分級才好。相聲所滿足人們的,不是大義凜然、浩然正氣、高貴優雅的追求,而是為人性中頑劣、調皮甚至庸俗、猥褻的那部分提供一個發泄口。人們聽相聲時的笑,很大一部分是因它搔到了人性中不大光彩部分的癢處而發出,所以德雲社劇場的觀眾才會常常喊著要求“來一段不能播的”。相聲雖以搔人性中不大光彩之癢處為特點,卻不是邪惡的,甚至是向善的——這是相聲安身立命的底線。
之前的相聲走了幾十年下坡路,原因是這個底線被大大地抬“高”,以至於傷及相聲賴以存活、興旺的根本——那幾分頑劣,或曰“壞”。所謂的“郭德綱拯救了相聲”,其實就是他把相聲又拉回正常軌道,而他的相聲才能或曰相聲天賦,也正是那出奇的“壞”。
相聲被人們冷落還與改革開放有關。改革開放使中國人的生存環境正常了許多,人們很大程度擺脫了思想禁錮,告別了見識短淺、思想簡單、趣味單一、笑點低下……的窘境,進而使那些被“過濾”了的相聲越來越沒市場。從這個角度講,如果人們今天還能花大價錢去聽馬季、唐傑忠當年的《友誼頌》,反倒不正常了,反倒悲哀了。
我們勇於承認相聲的不高雅並歡迎它的存在,其更深層的根據是承認世界的豐富性,承認人性的複雜性,承認藝術的多元化及審美的多層次。其實人類的精神世界也需要“五穀雜糧”,也會有垃圾,而相聲的功能之一,就是有利於人們精神垃圾的排泄,就此,它有點像“開塞露”。至於那些不喜歡郭德綱相聲的人(除了因妒火中燒而不喜歡的人),也應該是真誠的,只是可能人家經過多年修煉,已經到達遠離人間煙火而靠聞香採氣活著的境界,所以也就不會有大量的排泄物,就不大需要相聲了,但他們無疑也是“小眾”。一般人雖較難理解人家的境界,但理應尊重人家的趣味和選擇。
郭德綱的存在和火爆,本是常識範疇之內的事情——他不違法,不逾越倫理道德的底線,很多人又願意花錢聽,有什麼可指摘、可責難的呢?即使真的就是精神層面的臭豆腐、煙或酒,也沒必要像對待海洛因那樣吧?至於在藝術層面,魯迅在70多年前就已經談過類似問題了。針對當時一些士大夫文人對京劇及梅蘭芳的改造,魯迅寫道——
他未經士大夫幫忙時候所做的戲,自然是俗的,甚至於猥下,骯髒,但是潑剌,有生氣。待到化為“天女”,高貴了,然而從此死板板,矜持得可憐。看一位不死不活的天女或林妹妹,我想,大多數人是倒不如看一個漂亮活動的村女的,她和我們更近。
有人因此説魯迅對梅蘭芳不夠寬容,但我看到的卻是魯迅對人性及文藝的“大寬容”。魯迅不但深懂文藝,而且不裝蒜,不偽雅,不強權。他要讓文藝在自然寬鬆的環境中生存、發展。魯迅的觀點同樣可以解釋相聲沒落的原因,同樣可以力挺“郭德綱現象”,不同的只是,相聲的沒落及“相聲藝術家”們的墮落,不是因為“士大夫的幫忙”,而是遭到更強大勢力整治、過濾的結果。
説相聲是“開塞露”,並非否認它有促進文明發展的功能。相聲更積極的功能是揭露、諷刺社會各層面的弊端,在這方面,它同樣有著顯著的“開塞”作用。底層百姓最容易遭受不公平對待,所以多有怨氣、憤懣鬱積于胸,相聲則很適合為他們打開宣泄的閥門。然而相聲這方面的功能往往得不到施展,這是阻礙相聲發展的另一個重要因素。
把相聲比作“開塞露”,也沒有貶低它、侮辱它的意思。對於一個鬱積深重的“病人”,“開塞露”的價值,遠比人參、鹿茸這類令人上火生燥的補藥大得多。郭德綱和于謙那些窮貧亂逗、自辱家門的相聲段子確實與高雅無緣,杞人憂天的人們還擔心這些相聲會把人聽壞,然而這些相聲再不濟,也比某些歪曲歷史、歌功頌德、愚弄百姓的文藝作品強百倍。至於那些“憂天”的“杞人”,他們認為大眾毫無免疫力,聽了相聲會學壞,這本是他們的習慣思維。郭德綱能在昏暗的相聲世界折騰出如此艷麗的一片天地,實屬大不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