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大詩人吳梅村的詩:“海燕無家苦,爭銜白小魚。卻供人採食,未卜汝安居。味入金齏美,巢營玉壘虛。大官求遠味,早獻上林書。”這也就是説,為了一己口腹之欲,非得拆了住得好好的海燕窩,弄得無辜禽鳥竟至無家可歸
我是俗人,粗茶淡飯也好,大魚大肉也罷,都覺稱意。高檔玩意,如魚翅、燕窩之屬,反倒無福消受,不解其妙。
現在看起來,吃不慣太好的東西,也未必儘是壞事。起因是前不久新華社報道,當下國內市場上銷售的血燕造假嚴重,“嗅覺靈敏的商家……在中國憑空打造出了一個龐大的‘血燕産業’”。記者所披露的“問題血燕”,或用色素染制,或用燕子糞便將廉價燕窩熏至血紅色,出售牟取暴利,其中甚至含有超量的亞硝酸鹽。
血燕者何物?康熙年間,吳震方著《嶺南雜記》説:“燕窩有數種,白者為官燕,撕之絲縷如細銀魚,潔白可愛,黃色者次之,中有紅者名血燕。綴于海山石壁之上,土人攀援取之,春取者白,夏取者黃,秋、冬不可取,取之則燕無所棲,凍死,次年無窩矣。血燕,能治血痢;白者入梨加冰糖蒸食,能治膈痰。”
周亮工《閩小記》也説,燕窩“有烏白紅三色,烏色品最下,紅色最難得”。
好在,我輩老百姓,吃到燕窩乃至血燕的機會不多,延年益壽不敢奢望,但大約也不至因此而身體受損。
説起來,以食養生,倒是中醫古已有之的理論。燕窩一物,因其貴重罕得,尤其為世人所珍視。當代烹飪名家聶鳳喬著《蔬食齋隨筆(別集)》,有一文專寫此物,題目是《“香有龍涎,菜有燕窩”》,極言其“價格是所有原料中最昂貴的,幾與黃金相等”。而龍涎一物,據説是抹香鯨胃腸病後的一種分泌物,為極名貴的香料,“將燕窩與之並列,可見身價”。
傳説燕窩乃是鄭和下西洋攜帶而回,進貢皇上,由是傳入中國。此説當然缺乏足夠的依據,卻符合人類喜歡將稀罕物什神秘化的習性,也從一個側面證明了燕窩之身份價格遠超儕輩,有其道理。事實上,在中國歷代所列舉的飲饌“八珍”中,燕窩納入其中,也是明代以後的事情,雖然朱偉《考吃》一書説,“以燕窩為佳肴,據説始於唐代”。只是于古無徵,姑且存疑。
燕窩的廣為人知,大約還是在明代前後。至有清一代,烹食燕窩,蔚為大觀。明清宮廷禦膳,燕窩煨湯是常見的一道菜,而梁廷楠《海國四説》中,也有多處記載暹羅國王進貢燕窩之事。甚至於庚子國難,兩宮倉皇西狩,時人所著《西巡迴鑾始末》描述當時的狼狽情形,居然還要帶上一筆説,“貢物燕窩海參都至,禦食乃豐”。
而一般富貴顯宦人家,更以燕窩為炫耀,其價格也就一漲再漲了。
明末清初時人葉夢珠在《閱世篇》裏就説:“燕窩菜,予幼時每斤價銀八錢,然猶不輕用。順治初,價亦不甚懸絕也。其後漸長,竟至每斤紋銀四兩,是非大賓宴席,不輕用矣。”
清人食燕窩的風氣甚盛,記載很多,當時的名人善治膳者,如袁枚《隨園食單》、李化楠《醒園錄》、曹庭棟《養生隨筆》、朱彝尊《食憲鴻秘》、童岳薦《調鼎集》等,都津津樂道于燕窩的烹飪技巧,花色繁多,不一而足,文長不具錄,總之非尋常人家可以享用者就是了。
歐陽兆熊,金安清合著的《水窗春囈》記述清代官員的豪奢説:“河廳當日之奢侈,乾隆末年,首廳必蓄梨園,有所謂院班、道班者,嘉慶一朝尤甚,有積貲至百萬者。紹興人張松庵尤善會計,壟斷通工之財賄,凡買燕窩皆以箱計,一箱則數千金。”
更有趣的一則記載,出自況周頤的《眉廬叢話》,説是平陽王中丞坐事伏法,其妾吳卿憐作絕句八章,其一雲:“香稻入唇驚吐日,海珍列鼎厭嘗時。蛾眉屈指年多少,到處滄桑知不知?”作者自注,謂王家被查封後,“庖人方進燕窩湯,列屋皆然,食厭多陳幾上,兵役見之,紛紛大嚼,謂之‘洋粉’雲”。當時的貪官污吏家室之豪富,由此可見一斑。
有心人檢索中國古典名著小説,指出《紅樓夢》是談及燕窩最多的一部,凡有十七處之多。以至於清人裕瑞著《棗窗隨筆》,説《紅樓夢》“寫食品處處不離燕窩,未免俗氣”。然而這也不足為奇,梁山好漢最多只是幹鮮果子下下酒,大不了切幾斤上好黃牛肉,山大王都是粗豪之輩,哪耐得吃那細食。
《紅樓夢》俗氣不俗氣,跟本文的題旨無關,權且不論。但從此中也多少可以看出,燕窩之為奢侈品,雖已成一代風氣,時人也不免有所譏誚。
再舉數例,出自清人孫靜安的筆記《棲霞閣野乘》,記左宗棠“在甘肅時,一日值盛夏,解衣臥便榻上,自摩其腹。一材官侍側,公顧之曰:‘汝知此腹中所佇何物?’對曰:‘皆燕窩、魚翅也。’公笑叱曰:‘惡!是何言?’則又曰:‘然則鴨子、火腿耳。’公大笑而起曰:‘汝不知此中皆絕大經綸耶?’材官出,與其曹曰:‘何等金輪,能吞諸腹中?況又為絕大者?’聞者皆捧腹。”
清人梁章鉅《浪跡三談》則説:“隨園論味,最薄燕窩,以為但取其貴,則滿貯珍珠寶石于碗,豈不更貴?自是快論。”
而嚴峻清廉之士,也往往以拒絕食用燕窩為標榜,林則徐即明示地方接待人員:“所有尖宿公館,只用家常飯菜,不必備辦整桌酒席,尤不得用燕窩燒烤,以節糜費。此非客氣,切勿故違。”
中國人寫詩的傳統,特喜諷喻時事。關於燕窩,更辛辣或者説更深沉的諷喻,來自清代大詩人吳梅村的詩:“海燕無家苦,爭銜白小魚。卻供人採食,未卜汝安居。味入金齏美,巢營玉壘虛。大官求遠味,早獻上林書。”
這也就是説,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為了一己口腹之欲,非得拆了住得好好的海燕窩,弄得無辜禽鳥竟至無家可歸。
儘管如此,燕窩的“富貴”之氣,卻一直在延續,談者每垂涎三尺,以為人間至味。在我看來,大不了不過一泡口水,何足貴哉。臺灣美食家蔡珠兒《紅燜廚娘》一書談燕窩,連諷帶刺,倒是深獲我心。她稍嫌誇張地説,“中國補品特多灰白的膠狀物,魚翅、鹿筋、海參、花膠、雪蛤、蜂王漿,率皆黏糊滑溜,平淡無味含腥帶膻,卻被視為珍饈美食。而燕窩不但價昂,且需長期食用才見功效,更是養尊處優者的身份象徵。”
蔡女士説,香港是最大的國際燕窩市場,近年“愈趨普遍,平民隨手可得,不一定要富豪那樣的上流人士才吃得起”,“臺灣流行吃燕窩冰,一嘗上流社會的滋味。大陸的燕窩鮑翅餐廳崛起,以前請客吃龍蝦和東星斑,現在要燕窩魚翅才夠排場。需求日增,供應日減,二十年來,由於山火、濫採、偷獵……燕窩的價格上漲了二十多倍,假貨自然漫天飛”。
而所謂的假燕窩,據説乃是由“蛋白、麵粉、糨糊黏湊碎燕”假充,甚至用雙氧水漂白,以豬皮、樹脂魚目混珠,蔡女士排斥燕窩,振振有辭,“所以我不吃燕窩,因為不喜歡吃口水,討厭黏糊和虛無的感覺,不想吞掉人家的房子,不願喝下膠水和雙氧水,更不希望啃到豬皮和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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