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首腦們的詩
時間:2011-09-23 14:21 來源:學説連線網
黃 興:獨立蒼茫自咏詩,江湖俠氣有誰知
黃興(1874~1916)字克強,湖南長沙人。十九歲進長沙城南書院,二十四歲到武昌兩湖書院讀書。1902年赴日本留學。1903年回國,變賣家産,創建華興會。1904年11月擬乘慈禧七十壽辰在長沙起義,事泄,再次東渡日本。同盟會成立後,是僅次於孫中山的革命領袖,後多次組織武裝起義。1911年4月黃花崗起義失敗後退居香港。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後趕赴武漢,出任革命軍戰時總司令。1912年元旦,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成立,任陸軍總長兼參謀總長。1913年二次革命爆發,任江蘇討袁軍總司令。失敗後復亡日本,後去美國。1916年袁世凱死後回到上海,因積勞過度舊病復發,10月底逝世,年僅四十二歲。章炳麟輓聯雲:“無公則無民國,有史便有斯人。”作為革命家的黃興,豪俠剛勇而儒雅風流,其詩詞今存二十多首。
還在兩湖書院求學時,黃興就有一詩《咏鷹》:“獨立雄無敵,長空萬里風,可憐此豪傑,豈肯困樊籠?一去渡滄海,高揚摩碧穹。秋深霜氣肅,木落萬山空。”這鷹的雄姿和壯懷,無疑就是詩人自己的寫照。
1902年初夏,黃興提前一年畢業于兩湖書院,被張之洞選派日本留學。此時的黃興,抱負者大,憂慮者遠,與母校同學告別,無暇傷感,惟有豪情:“沉沉迷夢二千載,迭迭疑峰一百重。舊衲何因藏蟣虱,中原無地走蛇龍。東山寥落人間世,南海慈悲夜半鐘。小別何須賦惆悵,行看鐵軌踏長空。”
1907年,同挽劉道一,黃興《挽道一弟作》詩云:“英雄無命哭劉郎,慘澹中原俠骨香。我未吞胡恢漢業,君先懸首看吳荒。啾啾赤子天何意,獵獵黃旗日有光。眼底人才思國士,萬方多難立蒼茫。”據文獻記載,劉道一天資聰慧,風流倜儻,精通日語、英語,作為湖南同鄉,黃興對他格外器重,期以“將來外交絕好人物”。待噩耗傳至日本,黃興與其胞兄劉揆一相抱痛哭,乃揮毫潑墨,詩以誌哀。此篇直與孫中山的同題輓詩爭輝,堪為近代革命詩史上的雙璧。
“破碎神州幾劫灰,群雄角逐不勝哀。何當一假雲中守,擬絕天驕牧馬來。”太息家國不幸,呼喚救國雄才,這首絕句作于1909年初夏。三年後書于絹幅,贈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方聲洞的遺孀王穎。“雲中守”指西漢雲中郡(今內蒙托克托東北)守、抗擊匈奴的名將魏尚。末句猶言“驅除韃虜”。
1910年2月(農曆正月),廣州新軍起義失敗。5月,黃興在香港與前來了解中國革命的日本友人宮崎寅藏、兒玉右二晤談。臨別,有詩《為宮崎寅藏書條幅》:“妖雲瀰漫嶺南天,淒絕燕塘碧血鮮。窮圖又見荊卿古,脫劍今逢季札賢。七日泣秦終有救,十年興越豈徒然。會須劫到金蛇日,百萬雄師直抵燕。”詩以廣州新敗的悲情起,以他日革命勝利的願景終。“淒絕燕塘碧血鮮”一句,作者原注:“庚戌正月廣州之役,倪渾(映典)死於此。”頷聯兩句迭用典故,以荊軻刺秦王圖窮匕首見,讚嘆汪精衛、黃復生等行刺清朝攝政王的壯舉,作者原注:“北京炸彈案,精衛、復生被陷。”復以吳國公子季札挂劍于知友徐國國君墓前以踐其心中之諾的故事,表達對熱忱支援中國革命的日本志士如約而來的感佩,作者原注:“君與篁南君南來。”篁南,即兒玉右二。頸聯再以楚臣包胥立於秦庭號哭七日七夜楚國終於得救、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十年越國終於復興的歷史典故,表達堅定的革命意志和信念。
1911年4月27日(農曆三月二十九日)的廣州黃花崗起義,是革命黨破釜沉舟的一搏,無奈又遭失敗,七十二俠士枉灑青春熱血,黃興痛不欲生,為祭奠英烈,填詞一闋《蝶戀花 辛亥秋哭黃花崗諸烈士》:“轉眼黃花看發處,為囑西風,暫把香籠住。待釀滿枝清艷露,和風吹上無情墓。回首羊城三月暮,血肉紛飛,氣直吞狂虜。事敗垂成原鼠子,英雄地下長無語。”大業尚未竟,英雄已長眠,倖存者還得繼續奮鬥,轉戰四方,只好囑託西風,抱一束花香,掬幾回艷露,聊慰英靈。而作為起義的總指揮,對於導致英烈飲恨的革命隊伍中的“鼠子”(內奸和膽怯之輩),除了詛咒和鄙夷,夫復何言。
黃花崗起義失敗,黃興負傷斷指,避居香港時,還填有一闋《蝶戀花 贈俠少年》:“畫舸天風吹客去,一段新秋,不誦新詞句。聞道高樓人獨住,感懷定有登臨賦。昨夜晚涼添幾許?夢枕驚回,猶自思君語。不道珠江行役苦,只憂博浪錐難鑄。”上片化用辛棄疾“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的詞意,讚美少年俠氣。下片一轉,徑以少年志士此番出征前的慷慨陳詞,寫出自己的敬重和擔憂。“博浪錐”,張良使力士于博浪沙狙擊秦始皇用的鐵錐,借指武器彈藥或謀刺行動。此篇所贈之“俠少年”,即十六歲的同盟會員李沛基,他潛入廣州後不辱使命,于當年10月25日炸死新任清軍守將鳳山。
所幸這一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革命終見曙光。其時,黃興在香港聞訊,即繞道上海趕往武漢,被推為革命軍戰時總司令。行前,他寫成一詩《致譚人鳳》;“懷錐不遇粵途窮,露布飛傳蜀道通。吳楚英雄戈指日,江湖俠氣劍如虹。能爭漢上為先著,此復神州第一功。愧我年年頻敗北,馬前趨拜敢稱雄。”譚人鳳,湖南新化人,廣州起義失敗後受黃興委派,與宋教仁等在上海成立同盟會中部總會,在長江流域發動革命,是武昌起義的播火者和組織者之一。此詩表達了黃興在廣州起義挫敗之後,得武昌起義捷報飛傳的振奮,和對譚人鳳等人的敬佩。露布,也稱露報,指公開發佈的文書,漢代開始多用於發表軍事捷報。相傳黃興當年常配一印,印文為:“開工殺賊,下馬草露布。”
武漢三鎮光復後,清軍反撲,黃興親率革命黨人殊死抵抗。時為清軍將領的馮國璋立功心切,竟下令縱火,漢口最繁華的市街遂成火海。革命黨且戰且退。在堅守漢口、漢陽的日子裏,全國有十多個省舉起反清義旗,宣佈獨立。至11月27日,黃興率殘部退守武昌,旋即往上海主持東南軍務,在江船之中回望首義之城,感懷江北血戰,賦《山虎令》一首:“明月如霜照寶刀,壯士掩兇濤。男兒爭斬單于首,祖龍一炬咸陽燒。偌大商場地盡焦,革命事,又丟拋,都付與鄂江潮。”
自漢赴滬途中,黃興在鎮江與溯江而上的宮崎寅藏相遇,於是同往上海。約在此時,有七律一首《贈宮崎寅藏》:“獨立蒼茫自咏詩,江湖俠氣有誰知?千金結客渾閒事,一笑相逢在此時。浪把文章震流俗,果然意氣是男兒。關山滿目斜陽暮,匹馬秋風何所之。”此詩盛讚這位日本朋友的灑脫豪俠,獨標高格。其讚語,也正是詩人的自我寫照。首句“獨立蒼茫自咏詩”出自杜甫《樂遊園歌》。
《回湘感懷》:“卅九年知四十非,大風歌好不如歸。驚人事業隨流水,愛我園林想落暉。入夜魚龍都寂寂,故山猿鶴正依依。蒼茫獨立無端感,時有清風振我衣。”1912年4月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北遷,黃興任南京留守,6月辭職。10月25日從上海乘艦返回湖南,適逢三十九歲(虛歲)生日,大江夜航,感而有賦。其時辛亥革命已經完成,雖是袁氏當權,共和體制畢竟已經建立,黃興遂有功成身退、歸隱家山之志。抵長沙後,受到家鄉數萬人歡迎,學生集體高歌:“晾秋時節黃花黃,大好英雄返故鄉。一手締造共和國,洞庭衡嶽生榮光。”
1913年元旦《祝湖北〈民國日報〉》:“萬家簫鼓又喧春,婦孺歡騰楚水濱。伏臘敢忘周正朔,輿屍猶念漢軍人。飄零江海千波譎,檢點湖山一磊新。試取群言閱興廢,相期牖覺副天民。”民國誕生一年,《民國日報》問世,詩以新春氣象入筆,頷聯以歷史典故,頸聯以山川意象,表達對當時詭譎的政治形勢的憂思,然後點明題旨,道出對創辦報紙的期待。牖覺,猶言誘覺,啟發民智。《詩經 大雅 板》:“天之牖民,如塤如篪。”
1913年3月宋教仁遇刺,孫中山力主武力征討袁世凱。7月中旬,黃興到南京就任江蘇討袁軍總司令,旋即失利,離寧赴滬。“貿然一走,三軍無主”,討袁戰爭迅速潰敗,黃興當時頗受責難。26日黃興發表聲明:“我如奮鬥到底,將使大好河山遭受破壞,即獲勝利,全國亦將糜爛,且有被列強瓜分之虞。”8月作《吳淞退赴金陵口號》二首:“東南半壁鎖吳中,頓失咽喉罪在躬。不道兵糧資敵國,直將斧鉞假姦雄。黨人此後無完卵,民賊從茲益恣兇。正義未伸輸一死,江流石轉恨無窮。”“誅姦未竟恥為俘,捲土重來共守孤。豈意天心非戰罪,奈何兵敗見城屠。妖氛煽焰憐焦土,小丑跳梁擁獨夫。自古金陵多浩劫,雨花臺上好頭顱。”抒發其回天無力的愧疚和悲憤,仰天長嘆之餘,直欲一死以謝天下。
二次革命失敗,孫、黃再度流亡日本。1914年,孫中山組建中華革命黨,黃興因意見不合,離開日本轉往美國,途中作《太平洋舟中詩》:“口吞三峽水,足蹈萬方雲。茫茫天地闊,何處著吾身?”人生的蒼涼感和對國運的憂患感躍然紙上。其前兩句係襲用《清稗類鈔》所錄前清一位落魄者的題壁詩,大抵是借他人卮酒,澆自家塊壘。原詩為:“不信乾坤大,超然世莫群。口吞三峽水,腳踏萬方雲。”
1916年5月,黃興由美洲乘船返國,途中口占一絕:“太平洋上一孤舟,飽載民權和自由。愧我旅中無長物,好風吹送返神州。”其時正值袁世凱八十三天皇帝夢破滅,民國得以恢復,黃興從大洋彼岸歸來,滿載民權思想和自由主義,有幾分自信,也有幾分茫然。可惜就在這一年,黃興英年早逝,其孤舟載回的民權和自由思想,也宿命般地與這個古老的國度乍即還離,漸行漸遠。
黃興少時飽讀詩書,滿腹才情,雖投筆從戎,獻身暴力革命,無暇吟業,所作散佚者亦不在少數,其存世者仍足見儒雅本色,天縱風華。其最後十年的詩詞作品,簡直就是其革命生涯的一部編年史,且藝術品位甚高,即與古今大詩人同列,亦不遑多讓。
另外,在黃興詩詞的某些輯本裏,有幾首題為黃興書贈友人的詩,其實並非黃興所作。如《為蔣作賓書扇面》:“誰教失腳下漁磯,心跡年年處處違。雅集圖中衣帽改,黨人碑裏姓名非。茍全始信譚何易,餓死今知事最微。醒便行吟埋亦可,無慚尺布裹頭歸。”此乃明朝遺民、反清志士呂留良所作。《書贈山田君》:“豈是前身釋道安,遇人不著鹿皮冠,接籬漉酒科頭坐,只作先生醉裏看。”這是清初吳梅村題《歸玄恭僧服小像》四首之一。歸玄恭,即歸莊,武裝抗清失敗後一度亡命為僧。而《為覃振書條幅》:“西風肯結萬山緣,吹破濃雲作冷煙。匹馬尋徑黃葉寺,雨晴稻熟早秋天。”則出自清人鄭板橋之手。書者乃是借前人詩句寄自家情懷。
編輯:普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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