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世紀80年代,我大學畢業被分配到一家編輯部工作,老朱就是我的同事。他年齡算是我的父輩,不過他喜歡打乒乓球我也喜歡,這使我倆成為忘年交,他叫我老弟,我叫他老朱。
每當打完球,老朱就點顆煙用山東腔與我“拉話”。原來他出身貧苦,由哥哥帶著乞討為生。1948年國民黨往南敗退,哥哥被抓壯丁,就在他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時候,遇到了人民解放軍,從此走上革命道路,由文盲變成了“文化人”。
一天上午,我到傳達室寄信,忽聽有人問我:“你這兒有個姓朱的嗎?”我扭頭看,說話的人頭發斑白,穿著卻十分洋氣。我說:“他叫朱什麼,不知你找哪個姓朱的。”那人說:“他是我弟弟,小時候人們都叫他二疤瘌。”我說:“你怎麼找到我們單位?”那人說:“我從臺灣來,托老鄉到處打聽,才打聽到這點兒消息。”我猛吃一驚,再揣摩他好似閩南普通話里還夾著山東腔,心想:“莫非這就是老朱渺無音訊的哥哥?”趕忙說:“你等一下,我找一位來,你認一認。”
老朱一聽我說,臉頓時變了顏色,連跑帶跳地下了樓,衝進了傳達室。那人先是一把扯掉老朱頭上的帽子,抱著老朱的後腦勺看,接著放聲哭道:“是二疤瘌,是二疤瘌。那年瘋狗咬的就是這兒。”
我看著老兄弟倆抱頭痛哭也流下了眼淚。
二
老朱哥哥給老朱家所有男丁一人一枚金戒指,所有女眷一人兩枚金耳環,讓我們羨慕了好一陣子。
一個周末,老朱和我打完球又開始“拉話”。他說:“唉,都以為俺哥發了財,其實不然。”我笑道:“咋會呢?”他說:“真的,不過是打腫臉充胖子!他被國民黨裹挾到臺灣後不久就被退伍了,年輕時種果樹,年老了,只能靠炸油條維生。”我看著老朱一本正經的樣子才止住笑:“他沒有兒女?”老朱說:“他是光棍漢,哪來的兒女?這次回大陸就是想找個老伴,過幾天我帶他到山東老家看看有合適的沒有。”
老朱從老家回來偷偷跟我說:“老弟,晚上到俺家喝酒。”看他一臉喜氣,我知道一定是他哥婚事有了眉目。果然,晚上酒過三巡,老朱就掏出一張照片說:“都不是外人,你看這個咋樣?”這個婦女長得很精幹,一看就是持家過日子的好手。我趕忙一邊說:“不錯!”一邊端起酒杯向他哥敬酒說:“祝賀,祝賀!”
那晚,老朱哥哥多喝了幾杯酒,操著一口純正的山東腔講起了他在臺灣找媳婦的經歷:“俺這個退伍老兵,無親無故,住在荒郊野外,聽話自己不懂,說話別人不懂,誰家閨女願意嫁俺?不瞞老弟,俺為了找個媳婦,拼命學臺灣話,學來學去,臺灣話不像臺灣話,山東腔不像山東腔,還是找不下媳婦。”
老朱笑著打斷了他哥的話:“哈哈,你是拼命學臺灣話,俺是拼命學文化。哥呀,俺給你寫幅字吧!”說著,走到書案前筆走龍蛇寫道:“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老朱知道他哥不認字邊念邊講,他哥聽著淚流滿面:“這不就是說俺嗎?”
三
老朱哥哥的婚禮辦得很隆重,我們單位領導親自主婚,我更是忙得不亦樂乎,陪著新婚的老夫妻挨桌敬酒。我看老朱哥哥喝得滿臉通紅,低聲勸他:“少喝,少喝!”他卻說:“咋能少喝,這是俺一生最痛快的酒!”
老朱哥哥帶著老伴回臺灣,我也到機場送行。老朱哥哥拿著裝裱好的老朱寫的那幅字好似價值連城的寶貝,只顧泣不成聲地嘮嘮叨叨:“唉,俺總算能落葉歸根了,再不用望著家鄉痛哭啦!俺也是有家的人啦!俺那些退伍兄弟不知要多眼氣俺……”
老朱已經退休多年,也不打乒乓球了,不過逢年過節我經常去看他。他告訴我按照他哥的意願,他哥在臺灣買了一塊墓地,他在大陸買了一塊墓地,以後他哥倆的骨灰既要埋在大陸也要埋在臺灣。他拿出新寫的一幅字,說:“老弟,俺把碑文都寫好了,就四個字:血濃于水!”(作者:侯起秀)
[責任編輯:李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