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傳》也許是宮鬥戲的過熟狀態,能用的招數都用上了。這不是開闢新道路,而是預兆著將被新的流行戲種所替代。
●《甄嬛傳》把“甄嬛”塑造成一個女神了。而觀眾需要從鬥爭的幻覺中清醒過來,那既不是歷史也不應是現實。
●主持人:龔丹韻
●嘉賓:葛紅兵(上海大學創意寫作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解放觀點:最近,電視劇 《甄嬛傳》非常火爆,被輿論認為可以媲美當年萬人空巷看 《上海灘》的程度,老少一家三代每天準點一起看的不在少數。上海本地收視率最高破9%、全國最高1.87%的數字,創下東方衛視電視劇有史以來的最高紀錄。為什麼它能夠紅成這樣?
葛紅兵:這首先是一部女人戲。而電視劇的主流觀眾群是女性。晚上掌握電視機遙控器的更是女性。所以電視劇的收視率,一般由女性來決定。 《甄嬛傳》恰恰以女性的視角,迎合了某種心理,即女性可以靠自己的智慧取得一切、戰勝一切。同樣是皇帝,這部戲中的皇帝和 《還珠格格》裏的皇帝完全相反,後者可以一語斷內廷,但是 《甄嬛傳》中的皇帝卻不是,看似強大,其實總被後宮嬪妃所擺布和利用,后妃們通過征服皇帝,從而征服天下。
其次, 《甄嬛傳》最大的看點,也就是勾心鬥角,迎合了我們某部分文化心態。中國古代的信仰,只到忠孝為止。忠孝並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有著明確指向,用現代話語來説,就是把領導伺候好、把爸媽伺候好。做到這兩點,人生基本完整。於是在這個俗世中,圍繞著 “領導”和 “爸媽”,激發了人與人之間或傾軋、或寬容等一系列複雜的人際關係。西方文明與此不同,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裏儘是人的罪與罰,生活似乎總是處於罪孽狀態。而東亞文化中並沒有這種概念,最高的人生哲學,到皇上為止,到一個可以決定命運、統領一切的人為止。於是古代社會問題、人生問題、價值見解,基本就是怎麼把一個人伺候好的心態,眼光很容易局限於人與人的關係上,如何在人群中脫穎而出、如何在複雜的人言輿論中立足等等,很少去思考真正的終極關懷和生命意義。 《甄嬛傳》把我們傳統文化中的這點心態進一步發揮了,這恐怕也是為什麼白領們把它當做 “職場寶典”的原因。
解放觀點:面對 《甄嬛傳》的成功,很多文化人開始研究,比如有人認為它是 “近年來鮮有的受眾不分男女、不受地域、年齡限制的佳作,也是近年來少見的具有批判意義的宮廷正劇”。導演鄭曉龍則是將成功歸因為細節真實,以及厚重的歷史感。您對此怎麼看?
葛紅兵: 《甄嬛傳》沒有過分悲觀和過分樂觀,確實是老少皆宜、男女通吃的一部戲。此前在網路小説階段,就積累了上百萬點擊率和粉絲群。再加上有懸念的情節設計,觀眾又可以隨時隨地插入看,不需要從頭看到尾,前面沒看不要緊,後面也能看懂,這就是很好的長篇電視劇形式。甚至還有丈夫鼓勵太太看,看完得出一個結論:要對丈夫好一點。因此,把它當做家庭倫理劇亦可。
但我不認為它具有 “現實主義”和 “歷史感”,它恰恰是違反現實的。當代人際關係哪有可能那麼複雜? 《甄嬛傳》是一種虛幻的鬥智模式,把人的關係複雜化,誇張了女性的智慧。互相傾軋才能成為人上人的鬥爭哲學,是我們文化心理的幻覺。日常中,還是真正有能力的人才能成大事。日常中,只有守住不作惡的底線,才能真正通往幸福和美好。所以觀眾應該相信這些底線,不要把自己輕易替代入戲。女性真正的力量在於愛,不在於恨;在於包容,不在於鬥爭。 《甄嬛傳》的寫作,是把人當做神來寫,把 “甄嬛”塑造成一個女神了。而觀眾需要從鬥爭的幻覺中清醒過來,那既不是歷史也不應是現實。
解放觀點: 《甄嬛傳》的成功,是不是意味著國産電視劇終於探索出了類型劇的新道路?
葛紅兵:恰恰相反, 《甄嬛傳》把宮鬥戲做到了頂峰和極致後,我擔心這種類型開始走向衰落和消亡了。
所有類型劇都有發生、發展、高潮再到衰落的過程。以前沒有宮鬥戲的時候,流行的是黑幕戲,後來演變為宮鬥戲、穿越宮鬥戲等。也不能説過去的宮鬥戲做得很差,這是步步積累,打出模式,讀者和觀眾的接受從無到有,培養了固定受眾,最後水到渠成。 《甄嬛傳》也許是這種類型的過熟狀態,宮鬥能用的招數都用上了。這不是開闢新道路,而是預兆著將被新的流行戲種所替代。
就好比武俠類型。古代經典的武俠類型,宣揚的是忠君或孝義,如 《水滸傳》。到了金庸手中,情超越了義,當時已經有人評論,武俠能用的經典橋段都已寫盡,此後再難出大家。現實果然如此。據我們的研究,類型劇走向衰亡一般有幾個特徵:其一,是跨類型。比如武俠,現在和修真、玄幻、神話結合,出現了 “仙俠”題材,和穿越結合,和偵探懸疑結合等,不再是單一的武俠元素。説明單一的類型已經吸引不了受眾。其二,是反類型。最典型的就是金庸筆下最後一位主角 “韋小寶”,武俠已經從寫英雄,變成寫狗熊了,英雄消亡了。這意味著觀眾開始審美疲倦。藝術永遠要新奇,當反類型都沒有吸引力,這種類型基本就走向衰落了。同樣可以想見, 《甄嬛傳》把絕妙的女人寫到了頂點,至此之後,類似女人之間的勾心鬥角,觀眾必然審美疲勞。
解放觀點:當代大眾文化,本來就是喜歡古今中外、多種元素拼接。跨類型、反類型似成創作常態,單一類型已經不多見了,這又怎麼解釋呢?
葛紅兵: 《甄嬛傳》到最後,榮華富貴都是空,逼得把真情變成假意,又把假意裝作真情,人的世界只剩下勾心鬥角。觀眾如此有共鳴和興趣,或許是因為它確實象徵了我們的某些生存狀態。我希望,有著真正終極關懷的劇本,將來會進入國産電視劇的視野。像 《盜夢空間》那樣的思維創新,如果能成為下一個流行,那才是比勾心鬥角更加進步的文明徵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