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母深陷保健品騙局 男子成立公司防老人受騙
“藥盒子”裏頭撈父母
中國青年報 中青線上記者 袁貽辰
陳傑覺得自己一直在輸。自從發現父母深陷保健品和投資騙局後,這個43歲的成都男人就開始節節敗退。他無法攔下一個接一個被父母帶回家的“好項目”,也沒能追回家人被騙走的投資款,他甚至一度不能主導半身不遂的母親如何進行康復治療——比起正規醫院,家人選擇四處向“神醫”求藥。
他發現自己被捲進了一場爭奪父母的“拔河賽”,用盡全力卻眼睜睜看著父母滑向騙子那邊。他辭掉工作,創辦了一家公司,專門“防止老年人上當受騙”。他決定,死磕那些騙子。
他以公司的名義開設了一個微信公眾號,專門受理受騙老人及其家人的投訴。根據老人提供的資料,陳傑免費對他們的消費或投資行為進行分析,再給出具體的維權建議。這些經驗,都是他為父母的事奔走時攢下的。
媒體報道後,公眾號後臺每天都能收到幾十條留言和投訴。他把所有心思用在上面,隨時準備跳上公交車,從城西跑到城東,去政府相關職能部門挨個反饋情況。手機永遠挂在脖子上,“方便拍照取證和接打電話”。
他加班加點地總結保健品詐騙、醫療詐騙等13種詐騙形式的特徵,每一種都附上投訴和維權的熱線及方法。他還計劃拍一些利於傳播的小視頻,教更多人分辨騙子。
他已經很快了,卻依舊覺得“趕不上騙子進化的速度”。最近發現,就連在以前他認為和保健品騙局沒什麼聯繫的農村,也有人從城裏帶“好東西”進來,把劣質的洗腳盆賣出幾千元的價格。
在他看來,騙子從最早的鑽空子到如今發展成一個龐大的産業,行騙方式和套路都在不斷演進。與此同時,“社會大眾還把老人被騙當成稀鬆平常的事,認為很輕易就可以預防。”陳傑説,自己推廣防騙理念為老人服務時,感受到的最大困難其實並不是老人難以理解這些知識,而是“老年人身邊的人不把這個當回事兒”。
陳傑曾經也是個不把這當回事兒的人,直到今年3月他發現,在父母那個被名目繁多的“投資項目”和“神藥”包圍的家,自己已經快沒有落腳之地了。
那時,家裏的抽屜塞滿了母親胡效敏幾年來攢下的各類借條、協議和投資證書,這位70歲的老人把80萬元的積蓄悉數砸了進去,只為“幫助國家解決困難”和“給兒子孫子留點兒遺産”。
母親癱瘓有些日子了。發現自己可能被騙後,她邁著越來越沉重的步子,把這些遍佈成都市的公司反覆走了幾十遍。但一次次的奔波後,等來的卻只有閉門羹。後來,胡效敏得了腦梗塞,兩條腿像麵條一般軟綿綿的,這個老人再也抬不起腿去要錢了,最終才向兒子坦白一切。
如果可以,這些被騙的事,她一個字也不想説。就像和那些受騙老人聚在一起時,他們從不談論被騙的事兒一樣,“哪個説這個喲,太傷心了。”胡效敏説,被騙的老人只會結伴坐公交車去維權,一次次無功而返後感嘆一句,“這個社會為啥會有這些壞人啊,我們太造孽了,沒得人救我們。”
那段日子,母親跟兒子絮叨,“有哪個人來幫幫我們就好了。”
陳傑那會兒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整理母親的各個投資項目,挨個兒求證、投訴、反映意見。可是,騙子公司早已人去樓空,幾個月下來,陳傑沒能為母親追回1分錢。
他反思過,是自己忽略了父母,這才讓騙子乘虛而入。所以,“要多給父母打打電話,關心一下,就可以預防這些騙子了”。
可發現母親受騙後,他還是沒能贏下電話聽筒的主導權。那些母親電話被佔線的時刻,一個又一個年輕聲音密集地轟炸病床上的母親。有人邀請母親去“領小禮品”,有人力邀胡效敏“來考察一下我們的新項目,肯定能賺錢”。
“人都病了,不要打來了。”胡效敏合上手機蓋。沒多久,電話又響起來了。
身為退伍軍人的父親也一直瞞著家人,在一個“老戰士俱樂部”做理療,買“神藥”。甚至,這個老人宣佈,要把妻子接上,送到俱樂部裏請“專家”治療。
陳傑的弟弟壓不住火氣,和父親爭吵起來。混亂中,父親抽了弟弟一耳光。弟弟不敢還手,大吼一聲,握緊拳頭砸向了餐桌的大理石臺面。
弟弟的手變得鮮血淋漓,骨頭也折斷了,最終還是沒有攔住父親。到了母親該去醫院做康復訓練的日子,父子倆為了胡效敏的去向鬧得不可開交。陳傑跑去了那個“老戰士俱樂部”,抄起椅子就開始砸,砸爛了桌子,砸碎了椅子,又拿著被砸破的椅子腿去戳皮質沙發。
出完了氣,他發現自己又輸了,“我可以砸掉那些地方,卻依然挽回不了家人。”
這種無力感,他在成立公司後常常也能感受到。有人向他訴苦,父母怎麼也不聽勸,證據擺到面前也不信。還有人説著説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她跟騙子更親”。
這種感覺,陳傑明白。幾個月前的一個週六,送完孩子上輔導班,他趕去父母家,只看到空無一人的屋子。母親的電話無法接通,他找遍了周邊的街道,給所有親人打電話,沒人知道父母的去向。當晚,他報了警。
幾天后,父親在電話裏告訴陳傑,自己開車帶胡效敏去北京“治療”了,“三個月就能重新站起來”。
挂上電話,陳傑哭了。
父子倆已經很久沒説過話了。這個中年男人不知該如何開口,他唯一能確認的是,“要讓自己忙起來,一停下來想這些事,心裏就難受”。
他拿出紙筆,開始一點點詢問母親受騙的經過。越問越是心驚——公交車站、超市賣場,甚至是小區樓道,傳單和騙子無處不在。他們從做檢查、提菜籃子開始,一步步發展到去家裏打掃衛生一起做飯,再成了乾兒子和乾女兒,最後老人理所當然地被騙。
“這不是提醒父母一兩句就能預防的。”陳傑搖搖頭,對中國青年報 中青線上記者説,“就像是赤身肉搏的人面對著飛機坦克,組織嚴密的對方研究了你的性格、心理,一點點用套路攻破,別説老年人了,這樣研究我們,誰能拍著胸脯保證不會受騙?”
他心疼活動空間被束縛到床上的母親。退休前曾是小學語文老師的母親告訴陳傑,被騙都是因為自己錯了,“學習不行了,笨了”。
“你沒錯,是騙子厲害,你哪做錯了?”陳傑聽著眼淚快出來了,“你只是老了。”
陳傑很清楚,這些年,老人被騙的新聞不少,自己身邊也有許多老人受騙。可發生後,聽到的大多都是子女對父母的埋怨。這個中年男人眼看著受騙的老人被打上了傻、笨、不看新聞的標簽,“好像老人被騙就是活該,可人老了大腦退化是正常的,今天我們嘲笑諷刺老人,幾十年後我們就能躲過這些嗎?”
他想讓自己的公司盡可能多地戳穿針對老年人的騙局,讓大眾意識到騙局背後不斷“進化”的騙子。為此他口袋裏永遠揣著好幾個小金桔,趕路時匆匆剝皮一口塞進去,一日三餐怎麼簡單怎麼來,妻子説他“過得像個單身漢”。 這幾天,因為不斷和受騙老人及家屬溝通,他的嗓子變得沙啞,打電話時連母親也分辨不出他的聲音了。
接到投訴説想認定有美國某組織戳章的保健品,不會説英語的他抓起電話就撥給美國駐華領事館。看到父親所在的組織號稱和中央某部門有關,他就一筆一畫地給這些部門寫信求證。
他已經有些累了,列印的東西會被他落在店裏忘了拿,眼睛總是佈滿血絲,跟人算賬會記不清自己給沒給過鈔票。
整日坐在輪椅上的母親心疼他,一個人做這事不容易,會祈求每一個來訪的客人,“幫幫他嘛,幫幫他嘛”。一旁的陳傑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其實他心裏知道,幫助他的人已經很多了,比如家附近的彩票店、水果店和家政店無償為自己挂起了宣傳海報,水果店的老闆娘甚至還會幫他主動給老人發“反詐騙的傳單”。
還有越來越多的大學生志願者加入他的公司。楊皓嵐是其中之一,這個姑娘在微博上看到陳傑的故事後,和同班的幾個小夥伴商量好一起加入。
楊皓嵐的老家在四川農村,爺爺就花幾千元買過劣質的洗腳盆。過年回家後,她把腳放進去,不到30秒就疼得受不了。後悔的爺爺也不跟子女説這事兒,默默把機器放到了房子的角落。
回到城市的楊皓嵐決定,“不能當沒有看到這件事”。“你也可以選擇沉默,那樣會安全。但騙子會因此收手嗎?如果放任不管,只會讓一個又一個家庭捲入,最後沒人躲過。”她説。
這個不滿20歲的姑娘和她的同伴因此常常需要消化很多無能為力的悲傷。他們和陳傑曾一起為一個80多歲的老人服務,老人給老伴治病的錢被騙去買了保健品,他們跑了很多個部門,反映了很多問題,寫下了很多説明,但銷售保健品的公司早早地溜之大吉。
看著老人絮絮叨叨又擦眼淚的樣子,她覺得無力又難受。
但是陳傑告訴她,“老人被騙後,會受到來自家人的二次傷害。我們傾聽他們幫助他們,哪怕只是給他們多一點點的心理安慰也是好的。”
何況,每一次走進政府相關職能部門,他都能感知到對方態度的變化。儘管追回資金依舊困難,但填寫完資料後,有工作人員抱著材料站在走廊也要聽完陳傑講述,公司磕磕絆絆的發展歷程,最後送上一句鼓勵。
一個“每天都能看到老年人被騙”的年輕人説,陳傑像是為這些老人開了一個“心理康樂中心”,陪伴那些因受騙而不安的老人,“就這一點,我就特別特別敬佩他”。
只是,這場“拔河”比賽,陳傑贏的可能性還是太小了。
他把母親送到正規醫院,開了藥,還安排了康復治療的療程,打算陪母親一點點熬過這段艱難的日子。
但當他去家裏探望母親時,卻經常發現一排排沒有包裝標簽的“神藥”,正規醫院開的藥不知道被塞去了哪兒,一問,那些“神藥”都是父親拿回來的。
另一個賽場上,繩子那頭也沒有鬆動的跡象。一次又一次無功而返後,有人問他,“你這樣能行嗎?”更多的人會勸他,“我們都投訴過了,真沒辦法,任何人都解決不了這個問題”。
“沒錯,大家早晚都會明白,沒有一個部門或者個人能夠應對這種挑戰。想要戰勝這些騙子,就必須全社會合力。”陳傑每次的回答都一樣。
他依舊會一次次找到社區的工作人員,和對方商量該如何勸説老人。社區年輕的工作人員無奈地搖搖頭,“我還能做點什麼呢?”話説完了,一陣沉默後,兩個人還是決定要和警察一道,再去老人家裏一趟,“至少再試一次吧”。
他很清楚,自己的“跑腿”不會立竿見影,可是“跑一次、再跑一次,就會讓更多人看到,大家會知道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會明白哪些是我們的權利,會清楚我們應該如何去捍衛自己的權利。”
其實,就連公司會不會明天關停他也説不準。面對強硬的父親、人身安全的威脅,這家註冊金額僅10萬元、員工僅1人的公司隨時可能倒閉。但他也想好了之後的路,“這些經驗會留下,日後有類似公司,我會第一個加入”。
那個如今擁有800多個粉絲的微信公眾號就是他眼中的經驗。公號被取名為“保護傘烏托邦”,前三個字是母親取的,意思是“人人為傘,傘為人人”。後三個字是他想的。他知道,公司的誕生維繫都有些烏托邦性質,但卻依然願意“永不放棄,永遠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