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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政天路上的信使:多年奔波高原 他為何自討苦吃?

2022-08-24 09:56:00
來源: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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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郵政“天路”上的信使(逐夢)

  眼前這漢子,個頭一米八,魁梧壯實的身材,把墨綠色的郵政服撐得緊繃繃;愛笑,性格爽朗,一咧嘴,門牙已掉了——這些都是多年奔波高原留給他的印記。

  坐上他的郵車,奔赴青藏線:從格爾木出發,翻越莽莽崑崙山,再穿過可可西裏無人區,最終到達“雄鷹都無法飛過”的唐古拉山鎮。這條郵政“天路”,中國郵政集團格爾木市分公司投遞員葛軍獨自跑了11年。

  一

  東方漸曉,一早駛出格爾木市區,南行40公里後,“南山口”幾個大字赫然入目。從這裡開始,我們的郵車駛離了廣袤的柴達木盆地,橫亙眼前的便是千峰壁立、萬仞雄峙的崑崙山脈。

  “橫空出世,莽崑崙,閱盡人間春色。”這座“萬山之祖”,留下過多少千古咏嘆——

  上世紀50年代,慕生忠將軍率領築路隊,就是從格爾木出發,以每公里倒下10峰駱駝的代價,一寸一寸征服了莽莽崑崙,將砂石路鋪到千萬年來無人涉足的可可西裏深處,將紅旗插上唐古拉山口。

  長天流雲、群山飛度,如今腳下是已經柏油化的青藏公路。“路好了,沿線群眾對通信的需求也越來越強烈”,葛軍如數家珍:2009年,中國郵政集團格爾木市分公司就正式開通了格爾木市至唐古拉山鎮的汽車投遞郵路,“沿途共有23個交接點,單程419公里,平均海拔超4500米,為沿線單位、群眾提供郵件寄遞、物資運送等服務。”

  然而,郵政“天路”絕不輕鬆。短短一年後,首任投遞員就因身體不堪重負而退出。彼時,正在郵局做櫃檯營業員、“風吹不著日曬不著”的葛軍,無意中得知“格唐郵路”急需人員遞補,那一刻的他,“耳朵嗡嗡響,血液往上涌”,拔腿就往總經理辦公室跑。“我是黨員,是退伍軍人,在部隊時就熟悉車輛駕駛和維修,進入系統後也幹過郵遞員,知道咋跟牧民群眾打交道,愛往基層跑,不怕吃苦,我報名,跑‘天路’!”葛軍一番“連珠炮”,很快心願得償——此後11年,每週一趟,來回兩天,往返千里,風雪無阻。

  可是我們心中卻不禁打起問號:這條被常人視為畏途的郵路,葛軍為何甘願“自討苦吃”?

  二

  突來的顛簸,打斷了思緒。

  郵車駛出柏油路,在砂石“搓板路”上揚起一陣沙塵,“三岔河大橋交接點到了。”停車,從駕駛艙往下一跳,頓覺天旋地轉——一問海拔,“4050米,幹啥都悠著點。”

  這裡是青藏鐵路全線第一高橋,大橋橋面距谷底54.1米。汽車在橋下走,火車在橋上過,形成了青藏公路和青藏鐵路交會的奇觀。某執勤部隊常年駐守在這裡,這裡也是“格唐郵路”的投遞點之一。

  上橋,有兩條路線:一是開車走盤山“搓板路”,路遠難行還危險;二是徒步爬一條直通橋上的水泥臺階,150級,坡度近70度,被執勤部隊官兵形容為“天梯”。高海拔下,二十來歲的年輕戰士,走“天梯”都會頭暈目眩,而1976年生人的葛軍,為節省時間,每次都選擇扛著郵包往上爬。

  只見他跳下車,將兩個20斤重的郵包係在一起,做成褡褳,搭到肩上,再弓起身,左手緊握欄杆——他有意鍛鍊左手,吃飯時也是左手執筷,“常年工作在高海拔,反應都遲鈍了,這樣好刺激一下腦細胞”——右手則小心翼翼地扶著胸前的郵包,頭往下深埋,像極了耕地的老黃牛。

  三岔河大橋位於崑崙山腹地小南川和野牛溝的匯合處,是個風口。葛軍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用力按了按太陽穴,繼續攀爬。突然,一陣狂風吹來,葛軍趕忙兩隻手抓穩欄杆,稍頓,又繼續往前,用了快20分鐘,才爬完這150級臺階。

  “葛班長!葛班長!”營區裏的戰士們跑出來,紛紛搶過沉重的郵包,扶他坐進營房。葛軍神神秘秘:“輕點拿!裏面有好東西。”戰士們已喜上眉梢——打開一看,是一塊精心包裝的生日蛋糕!

  “葛班長”不是白叫的。18歲時,葛軍去陜西做了汽車修理兵,部隊駐地在渭南市大荔縣,浩浩湯湯的黃河水從縣城東部流過,澆灌著關中沃野上的“白菜心”。有一年冬季,黃河龍門至潼關段河道壅冰,嚴重威脅著防洪堤壩。“大堤外面就是村莊和農田,保障群眾生命財産安全,咱軍人義不容辭!”飛機破空,投下炸彈擊碎厚重的冰層,葛軍和戰友們一聲令下就往河道裏衝,任憑數九寒天冰凍刺骨的河水浸透了棉襖,一個個肩挑背扛清理浮冰。“在壩上幹了半個月,搶險大軍沒有一個官兵叫苦叫累,衝在前面的永遠是連隊領導,發饃饃時他們卻是最後一個吃。”葛軍再不復方才的疲憊神態,眼裏仿佛射出光:“那種情感,一輩子都忘不了,當兵改變了我一生。”

  軍營四年寒暑,急難險重衝在前的昂揚鬥志,是葛軍“退伍不褪色”的價值追求——我們豁然開朗:主動選擇“格唐郵路”,葛軍並非一時衝動,而是精神基底的光芒閃現。

  每週一次,他幫年輕戰士們送信、寄信,交流多了,漸漸知道了戰士們的需求。這塊蛋糕,是給戰士們本月過集體生日用的,葛軍每月一送,已是無聲的約定。

  戰士們集體“啪”的一聲,站得筆直,向“葛班長”敬了軍禮。而他起身,拍拍小夥子們的肩膀,扭頭就往外走。

  “葛班長,跟我們一起吹蠟燭吧。”戰士們挽留。

  “還有郵件要送呢,下次一定參加。”

  大夥不答應,這“藉口”想必葛軍已用了不少遍。而“葛班長”説一不二,背上空郵包,裹緊大衣,揮手就出了門。

  三

  從三岔河南行,經一小時跋涉,我們到達了海拔4768米的崑崙山口。路旁,索南達傑烈士雕像巍峨矗立,身後那片廣闊蒼茫的大地,就是可可西裏。

  行郵至此,對葛軍而言,還有一番“家風傳承”的意味。

  原來,上世紀50年代,葛軍的爺爺響應國家建設大西北的號召,從上海來到青海,進入郵政系統,服務青藏公路建設,公路建成後就把家安在了格爾木。70年代,葛軍的父親頂了班,曾被派駐到唐古拉山鎮郵政所,一待就是5年——算起來,葛軍已是這個“郵政世家”的第三代。

  不凍泉、索南達傑保護站、楚瑪爾河大橋……行駛在可可西裏,葛軍仿佛看到了父親在青藏線上奔波的身影:記憶中的父親,戴著深綠色郵政大檐帽,穿著板正體面的制服,清瘦、幹練。“那個年代,誰家生活都緊巴,但經父親之手寄出去的米、面、油,從來沒有短過一兩半錢。”踏踏實實做人、兢兢業業做事,是葛軍從父親身上學到的理。

  一路暢聊,我們對葛軍選擇郵政“天路”多了一分理解,也平添一分敬重:也許父輩的堅守,早已在他心底紮下了根。

  而他比父輩走得更遠:崑崙山、唐古拉山、祁連山,這三條橫亙青海72萬平方公里土地上的巨大山系,都留下過葛軍的足跡。

  1998年,葛軍從部隊退伍,如願考上青海郵電學校,畢業後被分配到海北藏族自治州工作。領導問起工作意願,葛軍不假思索:“我想去基層鍛鍊!”

  他被分配到了祁連縣郵政局,每天騎著自行車,負責縣城周邊15公里範圍內的郵件寄遞,做好本職工作之外,也學到了與基層牧民打交道的本領。這不,郵車開到可可西裏五道梁,葛軍馬上想起那場“生死救助”——

  2014年的一個冬日,寒風呼嘯,大雪漫天,臨近五道梁的一處居住點,牧民扎婭1歲的孩子突患急病。扎婭憂心如焚,用棉被裹緊孩子,幾乎站到了馬路中間,只想攔下一輛車,救救孩子。就在這時,一束燈光刺破風雪重霧,照到了她們身上,來人正是葛軍!

  得知情況後,葛軍立即讓扎婭和孩子上了車,一路頂風冒雪、艱難前行,等把孩子送到格爾木市的醫院時,東邊天空已然露出了魚肚白。孩子得救了,扎婭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當面跪下感謝恩人,葛軍急忙扶起她,又買了些水果放到孩子床頭,便離開了。

  “我還忘不了,2012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把特快郵件送到巴珠手中時的情景。”巴珠家住唐古拉山鎮拉智村,十年前就在自家院子裏開了民宿。有一次,一位來自廣東的攝影師住在她家,而葛軍送來的那封特快郵件,就是攝影師為巴珠拍下的照片——在數位産品還未普及的十年前,這些照片在天遙地遠的唐古拉山,該是何等珍貴……

  這樣的故事,葛軍裝滿一肚子。“每次見到鄉親們接過郵件的眼神,我就覺得,在這條路上,還可以再堅持堅持。”

  不知不覺間,夕陽將郵政車的倒影在路上拉得很長,經過10個小時的跋涉,我們駛過沱沱河大橋,郵路的終點——唐古拉山鎮已在眼前。

  四

  長江水東流,青藏線縱貫——依水而居、因路而興,這裡是青藏公路在青海境內的最後一個重鎮。這座鎮,非常大,足足4.75萬平方公里,雪山、冰川、草原、湖泊無數,而最少的是人。即便鎮區所在的位置,也接近海拔4600米。往南,翻過唐古拉山口,便是西藏。

  到鎮上時,工作人員已經下班。每到一個投遞點,葛軍都要將郵包挨個整齊地碼放在各個單位門口,等全部卸完,天已全黑,時間也到了晚上8點半。

  疲憊的葛軍走進一家川菜館,小小的集鎮,迎面便是熟人——一位面龐黝黑的中年人驚喜地向葛軍招手,拉他坐到桌前,接著倒滿一杯酒:“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解解乏,晚上睡個好覺,回頭再幫我送個水樣唄。”

  葛軍也不客氣,一飲而盡:“明天一早找你拿!”

  這個中年人叫葉虎林,是青海省水文水資源測報中心沱沱河水文站,也是萬里長江第一站的站長,正和同事在餐館吃飯。每年5月到10月,他們都要在唐古拉山鎮駐站,對沱沱河進行實時監測,並定期將採集的水樣送回格爾木檢測,如果存放時間過長,水的化學特性就會發生改變。

  有一年,正值河流主汛期,水文站人手緊張,採集的水樣一時之間送不下山。正巧,葉虎林撞見葛軍在鎮上派送郵件,便抱著試一試的心情,希望葛軍幫忙把這來自長江源頭的水送回格爾木。沒有絲毫猶豫,葛軍爽快地答應下來。

  葛軍明白,水文工作者常年駐守野外,遠離家人,工作十分不易。只要條件允許,他就會幫水文站的工作人員帶一些生活用品。幾年下來,這些工作、行走在大江源頭的人們,惺惺相惜間已是無話不談的朋友。

  看著他們重逢之時的親熱熟絡,再想起這一路上郵包寄送的站點,那些堅守在青藏線上的執勤官兵,還有鐵路養護職工,唐古拉山鎮基層幹部……我們突然覺得,這條郵政“天路”,葛軍並非獨行。

  大家坐在一起,話題愈聊愈多。“今天拍了不少好照片,回頭髮給你,讓嫂子和娃也看看。”他立馬擺手:“可別,我不愛拍工作照,拍了也刪掉,就怕讓家人看到這一路的艱險。”可不,翻看葛軍的朋友圈:偶有“進山”或“平安返回”的照片,而中間的時段從來都是空白。

  葛軍的妻子和女兒,生活在格爾木。父親的經歷,孩子未必都知曉,但妻子不會不懂丈夫。有一次,葛軍從郵路返回,途中突遇暴雪,氣溫驟降,他身體受寒,引發嚴重的肩周炎,左半身疼痛不已,硬撐著把郵車開回了格爾木。他不願驚動妻女,拖著僵硬的身軀,自己來到社區衛生院。開完藥,走進輸液室時,一個熟悉的身影讓他心疼:“那是我媳婦啊!”原來,在他跑車的時候,妻子患上了重感冒,同樣不想讓他擔心,獨自來輸液。“報喜不報憂”的夫妻二人,那一刻相對無言,而淚已千行。

  晚上回家,妻子把憋在心裏的委屈傾吐了不少。而次日一早,葛軍去單位時,換洗衣服已擺在門前。“姑娘也大了,小時候總怪我沒時間陪她玩,現在上了初中,也知道幫媽媽做家務了,我榮獲的銅制獎章給挂在家裏醒目位置,孩子總擦得很亮。”

  全國五一勞動獎章、中國青年五四獎章……相比這些榮譽,將來若有機會,我們更想把葛軍行進在“天路”的照片,送給他的女兒作紀念——那是父親一路灑下的青春與汗水。

  夜雲流轉,月朗星疏。與水文站的朋友道別後,我們找到唐古拉山鎮一家招待所休息。半睡半醒間,腦中閃回這沱沱河畔的一夜,恍然如夢,只覺,葛軍和朋友們的身影,好像比唐古拉山還要高。

  五

  迷迷糊糊中爬起床,窗外,地平線最東端,一束炙熱的光芒從紅綢帷幕似的天邊刺出來,像是熊熊燃燒的火焰。高原的日出,無比壯美。

  迎著朝陽,葛軍再次開上車,駛入當地駐軍某部——此行,他還有一個特殊的“任務”:接“救命恩人”下山。營區門口,筆直站著兩隊戰士,一個留著板寸的高個兒肅立其間。不一會兒,鞭炮、鑼鼓聲響起,高個兒站得挺拔,緩緩舉起右手,莊重地向戰士們敬了一個軍禮,隨後扭頭登上郵車。車外爆發出熱烈掌聲,戰士們高喊:“退伍不褪色,退役不退志,歡送老兵!”高個兒不停向窗外揮手,扭回頭,淚水已奔涌而出。

  老兵姓胡,吉林人,一臉英氣。20多歲來青海當兵,在唐古拉山鎮駐紮了12年,結婚後一直沒有條件要娃娃。“也該考慮家庭了,這次轉業回老家,以後回來機會就少了。”老胡的最後一句話拖得很長,車廂裏陷入了安靜。

  “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跑這條郵路啦,今天咱是‘退伍專車’。”葛軍安慰老胡説。

  相識多年,老胡明白葛軍的苦處——11年來,高海拔、高寒、缺氧的惡劣環境,對葛軍的身體造成了不可逆的傷害,頭髮掉了不少也白了不少,門牙也掉了,每次夜宿唐古拉山鎮,頭疼到必須抵著床頭硬木板才能睡著,艱苦的工作環境,讓他看起來比同齡人老了十幾歲。

  “之後要跑從格爾木到茫崖的郵路了,距離一樣,400多公里,沿途都是大漠戈壁,但海拔能低不少。”葛軍頓了頓:“話説回來,第一次上山你救我,最後一次下山我送你,算是有始有終!”

  原來,葛軍初次踏上這條郵路,快到唐古拉山鎮時,遇到修路,因著急趕路,他開著郵車改走青藏公路邊的灘地。正值夏季,車子一不小心陷入爛泥中動彈不得。葛軍先從車廂中找出一個防水編織袋,將全部郵件都裝了進去,然後再在爛泥中鍬挖手扒,鞋襪都陷在泥裏,腿也被碎石劃傷了,但龐大沉重的郵車卻紋絲不動。無奈,葛軍只好赤腳跑到附近部隊駐地求援。當天,正是老胡帶著戰士們,跳入泥水中奮力挖車,經過一個多小時的忙碌,才將郵車拖上了公路,而葛軍、老胡和戰士們早已變成了“泥人”……

  下山之路,開得並不快。駕駛艙裏,葛軍和老胡卻格外沉默。我們不經意間成為見證者:這對在“天路”上相識11年的老友,此行都是他們在青藏線上的最後一程。平速行駛的郵車,仿佛是一場艱難的告別。

  我們主動打破駕駛艙裏的沉默,給葛軍算了一筆賬:11年來,他在格爾木市和唐古拉山鎮之間已經往返了17.5萬公里,“相當於繞了地球4圈多。”

  “是嗎?”葛軍和老胡倒沒顯出格外的驚訝。高原上待久了的人,似乎早已收穫一種心理上的質樸感。對艱苦的感受、對生活的理解、對幸福的認知,有一種磨礪過後的踏實、淡然和從容。

  格爾木終究還是到了。進了郵局,歸還車輛,鑰匙交到賀生元手中。這位入職不久的郵遞員,是葛軍的“接班人”,接下來他將成為郵政“天路”上新的信使。葛軍拍拍他的肩膀,將小賀略顯寬大的郵政工作服整理板正。“以後交給你了。”語畢,兩個大男人不自覺地擁抱在一起,大大咧咧的葛軍,像老胡一樣,哭了。

  走在格爾木清冷的夜色裏,仰望繁星如綴,回想兩日的“天路”之旅,如夢似幻。老胡第二天就要飛往長春,葛軍也將在一週後踏上新的郵路,我們彼此互道保重。“一定再來格爾木看我啊。我帶你們跑跑茫崖,戈壁也很美!”葛軍一句話,把大家又逗笑了。

  郵政“天路”依舊,老兵永不“退伍”。

[責任編輯:黃曉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