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芥川龍之介: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萊爾
1917年6月27日晚,梅雨季節結束後的一個悶熱夏夜,位於東京日本橋的鴻巢飯店燈火通明,嘉客滿座。這裡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宴會。桌上裝點著一簇簇玫瑰和香豌豆花,圍桌而坐的皆是當時文壇的中堅與新秀,有谷崎潤一郎、久米正雄、鈴木三重吉、小宮豐隆、江口渙、佐藤春夫等。這些人的名字將在日本近代文學史上熠熠生輝,但此時他們的關注與稱羨都投給了一個清瘦寡言的年輕人,他就是本次聚會的中心人物——芥川龍之介。這一日群賢畢至,正是為了慶賀他第一部作品集《羅生門》出版。
這位二十五歲的東京帝國大學高才生可謂少年得志,在過去的一年半時間裏,他幾乎是一帆風順地完成了畢業、就職和文壇成名等人生大事。他先是以第二名的成績畢業于東大英文專業,隨即成為海軍學校的英文教官。正途出身並獲得一份體面的職業,已是具備了一名男子在日本社會安身立命的資本,更為難得的是,他的才華足以支撐他的文藝理想,他在此期間寫下的《羅生門》《鼻子》《山藥粥》等佳篇迅速獲得世人矚目,從而一躍成為文壇最閃亮的新星。而且,作為文豪夏目漱石最得意的門生,據説他很可能成為漱石的乘龍快婿,那勢必更加助益他的前程。現實已是稱心如意,未來又燦爛可期,著實羨煞旁人,難怪日後佐藤春夫不無感慨地回憶道:“我一邊思索著自己無望的文學生涯,一邊想,身處滿座中心、意氣風發的芥川是幸福的。”
然而世事往往變幻無常,令人唏噓感嘆。這位日本大正時代文學最傑出的代表,雖然以花團錦簇的盛況華麗登場,但當時的諸人又怎會想到,十年後的同樣一個夏夜,身心俱疲的芥川龍之介服下了大量安眠藥,在寂寞的雨聲中沉入長眠。藝術的輝煌與人生的痛楚並存于他身上,共同構成了芥川龍之介文學的獨有意蘊。
[書摘]
當人們認為戰勝誘惑的時候,卻沒想到自己也在某種意義上失敗了。
——《煙草與魔鬼》
傻瓜總是相信,除自己之外的傢夥才是傻瓜。
我們最想誇耀的東西,只不過是我們沒有的東西。
我們之所以愛大自然,説不定是因為大自然既不憎恨,也不嫉妒我們。
——《河童》
“他和一個大學生走在長滿芒草的原野上。
‘你們還有旺盛的生活慾望吧?’
‘是的。不過,您不也是……’
‘我沒有了。我只有創作的慾望。’
這是他的真心話。不知不覺中,他對生活失去了興趣。”
——《一個傻子的一生》
《蜜橘》
一個陰鬱的冬日黃昏,我坐在橫須賀始發的上行列車二等車廂的一隅,呆呆地等待開車的笛聲。車廂中早已亮起了電燈,除 了我之外,再沒有一個乘客,這是很少見的。我向外張望,與平 日不同,昏暗的站臺上,今天連一個送行的人影也不見,只有一 條關在籠子裏的小狗,時不時地嗚嗚悲鳴。這一切景物,都出奇 地與我此時的心境相契合。一種難以言喻的疲勞與倦怠,恰如陰 沉欲雪的天空,在我腦中落下沉重的陰影。我把手放在外套口袋 裏,甚至提不起精神把口袋裏的晚報掏出來看看。
不一會兒,開車的笛聲響起。我心裏微微一松,把頭靠在後 面的窗框上,漫不經心地等待著眼前的停車場徐徐後退的情景。 可就在這時,檢票口那邊傳來了急促尖銳的矮木屐聲,隨之而來 的是列車員的叱罵聲,我所在的二等車廂的門嘩啦一聲打開,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慌慌張張地衝了進來。同時,列車沉重地搖 晃了一下,緩緩開動。月臺的柱子一根根地從眼前掠過,運水車像被遺忘在那裏,戴紅帽子的搬運工正在向車廂內給他小費的人 道謝——這一切景象,在噴入車窗的煤煙中戀戀不捨地後退而去。我的心情漸漸安定下來,一邊點燃香煙,一邊懶懶地抬起眼皮,瞥 了一眼我面前座位上的小姑娘。
那顯然是個鄉下姑娘,幹澀無光的頭髮盤成一個銀杏髻,滿 是皴裂橫紋的臉頰紅得刺眼。一條臟乎乎的蔥芽黃的毛線圍巾垂 到膝蓋上,膝上放著一個大包袱,懷裏又抱著個包袱,生了凍瘡 的手裏小心翼翼地攥著一張三等車票。我不喜歡這小姑娘鄙俗的 相貌,她衣裝的不潔凈也令我不快,更讓我生氣的是她居然笨得 分不清二等車和三等車。所以,我點著香煙後,也為了忘記這小 姑娘的存在,遂把口袋裏的晚報攤在膝上,漫不經心地瀏覽起來。 這時,從窗外落在晚報上的光線忽然變成了電燈光,印刷粗劣的 數欄鉛字意外鮮明地浮現在我眼前。自不必説,列車進入了橫須 賀線上許多隧道中的第一條。
可是,草草掃了一眼燈光下的晚報,我發現世間發生的無非 皆是些庸常事件,難以慰藉我的憂鬱。媾和問題、新郎新娘、瀆 職事件、訃告......自從進入隧道的一瞬間,我便有種錯覺,仿佛 列車行進的方向顛倒了過來,我一邊感受著這種錯覺,一邊機械 地瀏覽著一則則索然無味的報道。這期間,我當然意識到那小姑 娘就坐在我面前,她的面目正如卑俗的現實化成了人。隧道中的 列車、鄉下姑娘、滿紙庸俗報道的晚報——這不是象徵,又是什麼?不是那不可理喻的、低劣而無趣的人生的象徵,又是什麼?我感 到一切都無聊之極,於是丟開未看完的晚報,又把腦袋靠到窗框 上,死一般地合上了眼睛,開始昏昏欲睡。
幾分鐘後,我忽然察覺到什麼動靜,睜眼一看,那小姑娘不知何時已經從對面坐到了我身邊,正使勁地試圖打開車窗。不過,沉 重的玻璃窗沒那麼容易抬起,小姑娘那滿是皴裂的臉頰越發通 紅,吸溜鼻涕的聲音和著細微的喘息,時不時急匆匆地傳入我的 耳中。我看到這番情景,自然也産生了幾分同情。可是列車此時 已接近隧道口,兩側的山腰正向車窗撲面壓來,暮色中只有枯草 還清晰可見,這一切景象都一目了然。所以,我無法理解小姑娘 為何非得把關好的車窗打開。我只能認為,那僅僅是她一時的心 血來潮。於是,我心底依然懷著陰暗的情緒,冷眼旁觀那生著凍 瘡的手拼命去抬玻璃窗的情景,似乎希望她永遠不會成功。可是,不一會兒,列車尖聲呼嘯著衝向隧道口,與此同時,玻璃窗終於啪 嗒一聲落了下來。一股濃黑的空氣從四方形的孔洞中撲進來,倣 佛把煤溶解了似的,轉眼變成了令人窒息的煙霧,在車廂裏瀰漫 開來。我的咽喉本來就不舒服,來不及用手帕捂住臉,就被噴了 一臉煙,我劇烈地咳嗽起來,差點喘不上氣。可是,小姑娘完全 沒理我,朝窗外伸長脖頸,目不轉睛地望著列車前方,銀杏髻的 鬢毛在夜風中飄拂。我看了看她在煤煙和燈光中的身影,轉瞬之 間窗外一亮,泥土味兒、枯草味兒、水的味道清清冷冷地飄進了車廂。若不是這樣,咳嗽漸停的我準會劈頭蓋臉地把這個素不相 識的小姑娘罵一頓,再讓她把窗戶原樣關好。
此時,列車已經安然地滑出隧道,正經過一個夾在枯草山頭 間的寒磣的郊外交道口。交道口附近滿是破敗的稻草房和瓦房,雜 亂無章,挨挨擠擠,不成個模樣。大概是道口的值班人在打信號 吧,一面暗淡的白旗懶洋洋地在暮色中搖擺。我心想,總算出了 隧道——就在這時,我看到道口柵欄對面的蕭瑟景象中,三個紅 臉頰男孩正擠成一排。他們個子都很矮,像是被陰沉沉的天空壓 低了似的。他們的衣裳顏色暗淡,與郊外陰鬱的景物如出一轍。 男孩們仰頭望著列車過來,一齊揚起了手,高高地扯著小小的喉 嚨,拼命叫喊起來,喊的什麼卻是聽不分明。就在那一瞬間,從 窗口探出半身的小姑娘忽然伸出生凍瘡的手,使勁兒地左右揮 舞,五六個染著溫暖的陽光顏色、令人怦然心動的蜜橘,從空中 落向前來送別的孩子們的頭上。我不由得屏住呼吸,剎那間明白 了一切。小姑娘大概正要去別處幫傭,她把藏在懷裏的蜜橘從窗 口拋下,以慰勞特意來道口送別的弟弟們。
暮色中的郊外的道口,小鳥一般高聲叫喊的三個孩子,拋下 去的蜜橘那鮮艷的色澤——這一切都在轉瞬間從車窗外掠了過去。 可是,這番情景卻痛切而鮮明地烙在我的心上。我意識到,有一 股難以言表的明快情緒涌上心頭。我仰起頭,注視著小姑娘,倣 佛在看另外一個人。不知何時,小姑娘又回到了我面前的座位上,依然將滿是皴裂的臉頰埋在蔥芽黃的毛線圍巾裏,抱著大包袱的手 裏緊緊攥著三等車票......
此時,我才得以暫且忘懷那難以言表的疲勞與倦怠,以及那 不可理喻的、低劣而無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