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蔣增福先生是同鄉。同到什麼程度?一個村:蔣家村,俗稱蔣家門口。這是個大村。大到什麼程度?富春江流域的第一大自然村,有十八個生産隊,四千多人。樹大分杈,路遠出岔;什麼東西大了、多了,總不免要被分。所謂滿招損,多則少。蔣家村已大到這份上,箍不住,要裂開來。於是被分成上臺村、中臺村、下臺村。我和先生同在中臺村,兩家屋檐直線距離百十米,雞犬相聞,炊煙相繚。若是年紀相近,必是一起光屁股摸過魚蝦,一起上山偷過板栗,或許彼此身上還有對方拳腳作威時留下的傷痕。我稱先生為增福叔,彼此童年猶如冬天和夏天,南墻和北窗,不可能會面。我見到他時,他已年過半百,頭髮謝頂,眼戴花鏡,言談灑脫,和我想像中的文人形象基本吻合。
自小,我就聽説我們村文脈深厚久遠,常出文人。古時出過什麼文人,我不知道。村裏的歷史都是口述史,熬不上百年。百年前的東西都被時間拋入太空,缺名少姓,虛無縹緲。印象中,我聽説的第一個有名有姓的文人就是蔣增福,然後又有許什麼、蔣什麼、陸什麼等不甘落後。貧瘠的鄉村沒有閱報欄—當然,更沒有閱覽室,但一年中總有幾份報紙、書刊,在各種重要場合驚艷亮相,被人爭相傳看。看的人像有一種天賦的責任似的,把他所看到的內容在最大範圍內傳播。於是,四五千人的大村莊,男女老少,無人不知這幾個名字,以及他們名字背後蘊藏的光榮和夢想。我後來癡迷寫作,當與這幾個人被村裏當菩薩一樣頂禮膜拜有一定關係,它給年少的我一種至深的印象:似乎只要在報刊上發表文章,做個文人,就能獲得他人崇敬。
人童年時會有很多錯覺,從錯誤出發,不一定步入深淵。童年是不怕錯的,只怕蒼白。人一輩子很多正確的事,恰恰是錯誤選擇的,在不合適的時間裏做了不合適的事,讓人生之路變得曲裏拐彎,在彎道裏留下了驚險和精彩。
當我也變成文人後,回頭看去發現,曾經激勵我舞文弄墨的那些同村前輩文人,真正不愧文人頭銜的,只有蔣增福一個。那些人的文章不過是一些職業行為,有的是新聞報道,有的是時勢催産的應景小品,有的甚至是變相的述職報告,雖印成鉛字,但無文采,無心靈,不忍卒讀,枯燥無味,在時間面前均低下“高貴”的頭顱,斯文掃地。好的文章是穿越時空的。蔣增福的一些記敘鄉村和地方野史之作,文筆老辣,作法有度,至今讀來還是饒有興致,自嘆弗如。
今天,在滾滾物欲的掃蕩下,即使是在文脈濃厚的蔣家村,文人也不再是一個什麼尊稱。文人這個響噹噹的名詞,正在向一個軟綿綿的形容詞—文弱—靠攏。但作為文人的標誌依然傲然挺立。文人有什麼標誌?當然,首先要有作品,有發乎于情、具有個人體溫和心跳聲的文章供人參閱,這是安身之本。只有發自內心之作才可能穿越時空,因為世界再寬大、時光再久遠,人心是不變的,情感是相通的。其次,要有一副不失好玩好奇的文藝心腸。我們常説,文人無行。這好像是個貶義詞,其實恰恰是文人可貴的品質。有行者,必是人情世故練達,聽話聽音,做事看樣,分寸得體,人見人愛。文人往往口出狂言,嘴無遮攔,我行我素,落拓不羈。文人看上去有禮有節,打起交道來書生意氣,話不投機半句多。文人不但好出風頭,還好高騖遠,常常替古人擔憂,對星星月亮發情,對樹木花草感懷。因為多愁善感,文人總是掩藏不了情緒,常常露出馬腳,授人以柄,像一條不時有汛情的河流。由於敏感好奇,文人總是有多疑深究的毛病。文人不是不倒翁,文人是蹺蹺板,平衡能力最差。躲在深山老林去當隱士的多半是文人墨客,只因為他們把人世看得過於複雜陰暗,同時又缺乏化繁就簡、化險為夷的能力。俗世是需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文人總是失之偏頗,要麼雙目圓睜,要麼兩眼緊閉。文人一旦圓滑了,世故了,巧舌如簧,八面玲瓏,左右逢源,上下通吃,就休想寫出安身立命之作。
我同蔣增福先生打交道近三十年,深感他是一個資深的標準文人,即使在仕途拼打多年,依然棱角分明,不諳世故;即使年屆八十,依然童心不泯,筆耕不止。這是我一心追求的,八十歲還是俗世裏的局外人,滿足於以文字的方式擁抱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