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 彬
●余華的《兄弟》老在重復同樣的場景,真無聊。
●這些長篇小説從語言、形式、內容來看是最沒意思的作品。
長篇小説“太囉唆”
國內國外的讀者大部分都喜歡看長篇小説,但是我不太想讀他們的讀物。我珍惜詩歌、散文和短、中篇小説。原因很簡單,它們的代表作比較集中,不會太囉唆。余華的中篇小説《活著》算大作,但是他的《兄弟》呢?他老在重復同樣的場景,真無聊。劉心武剛出版的長篇小説《飄窗》裏什麼都有,有妓女,有詩人,有水果商人,有左派等。也很無聊。
為什麼讀者喜歡看長篇小説,但是其他的文學體裁很難找到讓作者滿意的市場呢?長篇小説是一種對精神家鄉的思念。一般的讀者不再了解當代非常複雜的生活,連怎麼喝一杯咖啡他也不太清楚。長篇小説好像是一種幫助,好像允許人具體了解社會,告訴他怎麼過、怎麼不過日子。
現代性 (modernity) 最重要的特點就是速度。沒有速度,那麼沒有現代性。什麼都應該快,更快,最快。因此看書也應該是一種快餐。如果要快看的話,讀者需要很多“朋友”。這個意思是説讀者需要不少熟悉的地點。所以作者經常需要重復同樣的地點。比方説余華的長篇小説《兄弟》老給我們講男生看女生上廁所這類的布景。好像一般的讀者已經不太知道人在廁所幹什麼。
讀者看完長篇會把它們扔掉
另外,魯迅、葉聖陶、沈從文、蕭紅、張愛玲等作家的短、中篇小説大部分都是傑作。1979年以後中國最有名的、國內國外賣得最好的長篇小説能夠跟民國的大作比較嗎?
我提的問題不光是一個中國當代文學的問題,它也是一個世界文學的問題。我最近看過的長篇小説,無論是美國的、德國的或中國的都比不上當代詩歌、散文、中篇小説的表達力量。老實説,這些長篇小説從語言、形式、內容來看是最沒意思的作品。人家會反駁我的主張,這些書無論膚淺不膚淺, 都賣得很不錯,還有媒體報道它們與它們的作者。是的,就是這樣。不過,它們的讀者是殘酷的。書看完了以後,讀者會把它們扔掉。
長篇小説的危機是非常明顯的。能夠克服它嗎?恐怕沒辦法。長篇小説原來是一種對整體的渴望。現代(modernity)另一個最重要的特點是全體的丟失,中心的損失。人不再是一種人,現在變成幾種不同樣的人。現代長篇小説(modern novel)的目的原來是把時代精神分析出來。總的來説,現代本來要通過長篇小説了解自己,但是它失敗了。現代好的長篇小説大部分是沒有完成的,要不它們的本身是碎片 (fragment)。原因是它們抓住不了近代、現代、當代歷史的本質,因為一百年來的歷史越來越複雜,連當代長篇小説也沒法全部反思。
小説家寫作從長篇轉到中篇
因此嚴肅的小説家從長篇小説轉到中篇小説,從社會的全景轉到一個人的困境。不再描寫幾十個人物,集中在一個人的靈魂或精神、在一個東西與它的秘密上。
讀者原來需要的故事很可能是小的故事,不再是大的故事,是一個瞬間發生的故事,不再是一個在一百年之內發生的。這類故事只能在語言中發揮它的重要性,它的重要性與它的語言應該是分不開的。不光是短篇或中篇小説可以講這些小故事,長詩也會。比方説香港詩人梁秉均給我們介紹一個葡萄牙壁毯的故事,他才用了不到一百行。這首長詩是中國當代文學最深刻的作品之一。當代長篇小説呢?一百頁之內經常找不到一句想記住的話。什麼都太囉唆。詩與散文不能囉唆,短、中篇小説也是。一個錯的字,一個不恰當的詞,它們詩意就沒了。誰認真地看當代長篇小説,誰就會發現好多詞彙上的、語法上的、邏輯上的錯誤。
今天我們需要人宣佈長篇小説的結束,把我們帶走,帶到文學的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