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雲“呀”了一聲,有些驚訝:“趙芙蓉出道好些年了,公開資料上説是二十五歲,按照一般加三歲的規矩,大概正好和我們一般年紀,也算是沉浮過一些年的了。長得也不錯,有傳聞説她整容,有傳聞説她傍大款,也有傳聞説她為了出名,在家養小鬼搞封建迷信。總之十八般武器用盡,還是不紅。連我們看了,都替她著急,她這兩年也有些蔫了,不像前些年那麼上躥下跳往鏡頭前擠。這場採訪是她自己打電話來雜誌社約的,只怕是有什麼事要説。你説的也是,我們記者懶得去,可是我有些好奇,這樣的女人只怕還是有些故事的吧。你去看看,有料就替我們寫篇人物稿,沒有料,你也只管聊聊天,到時候拿了她的故事寫你的小説去,也不算吃虧。”
和趙芙蓉見面的事情,我一直興趣缺缺,倒是潔雲,不知道是不是收了人家的什麼好處,積極得很,親自和那邊定下了時間和地點,連我要穿白色襯衫和卡其色裙子,都替我定下了,巴巴地提前三天打電話給我,再三叮囑一定不要忘了。
一個想出名而沒能出名的娛樂圈人士,會是什麼樣的呢?在去的路上,我一直在心中想像著她的樣子,當然,我其實從來沒有和演藝圈的人打過交道,我對他們的全部印象,都來自於電視上那些經過化粧師幾個小時精心描畫,經過燈光師調試數次的光線,經過鏡頭的美化甚至經過後期PS的光影。對於我來説,他們都是一群在熒幕上自己會動的皮影,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人,也和我一樣,是生活在凡俗的塵世裏的。他們,或好,或壞,或美麗,或善良,生來只是為了熒幕下我們的欣賞或者痛恨;他們自己的生活,或許有,但是在我的眼中,也只當他們是演戲。
所以,我無意關注他們。
我故意遲到了,因為我想,她一定會故意遲到,我想比她到得更晚。我也沒有穿潔雲給我安排好的白色襯衫和卡其色裙子,倒不是因為沒有——對於我的衣櫥,潔雲和我一樣熟悉。我只是不想在一個極有可能花枝招展出現的女藝人面前,故意顯示自己的樸素和平常,一方面我有我的一點點虛榮,一方面我也不想兩個女人坐在一起的時候,顯得太過突兀和格格不入。所以,我穿了一件綠色的露背上衣和一條七分牛仔褲。
到了潔雲指定的那家星巴克(不得不承認,在某些方面,潔雲的品味實在一般),我徑直去買了一杯咖啡,在等咖啡的時候,站在收銀臺向四週張望。立刻,我就看到了趙芙蓉。
我發誓我從來沒有在電視上或者任何媒體上看到過她,潔雲也沒有告訴我她會穿什麼樣的衣服,但是當我站在店裏面往四週隨意地望去的時候,我的視線仿佛是金屬遇到了磁鐵一般,被引導著落到了窗邊那個女人的身上,而我的腦子也立刻條件反射一般地告訴我,那就是趙芙蓉,絕對不會錯。
她並沒有穿得如我想像一樣的招搖,非常有趣的是,她的打扮和我如出一轍,她穿了一件紅色的露背上衣和一條七分牛仔褲。和我不同的是,她露出了幾乎整個背部,而她的背部異常的光潔白皙,線條柔美,讓人不用看她的臉,就已經覺得銷魂了。她的臉正朝窗外看去,因此從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脖子和支在臉頰上的右手——一個非常非常普通的姿勢,我敢保證當時店裏面十個坐在窗邊的女人,有九個會在有意無意間擺出這樣的姿態,看著窗外的車如流水馬如龍,想著自己的心事。但是只有她的姿勢是不同的,究竟不同在哪,很難説得清楚,但是很明顯,她的姿勢是經過精心研究和設計的,雖然看似無意,但卻一定是對著鏡子一遍一遍地自我欣賞和自我檢查之後,選擇的一個最佳角度。這也許就是藝人和常人的區別,我們可以無意,但是她們必須有心。
我走過去,拉開她對面的椅子,不客氣地坐下:“你是趙芙蓉,對嗎?”
她回過頭,摘下墨鏡,睫毛微微向上一挑,直視我的眼睛。
“是。”她點頭,唇邊露出淺淺的微笑,給她過分明亮的眼睛帶來一點如沐春風的溫柔。老實説,她並不是特別美,眼睛又大又亮,卷翹的睫毛有些咄咄逼人的鋒利,眼角微微上挑,顯得頗有風情的樣子。烏黑的頭髮高高地盤在頭頂,露出修長白皙的脖頸,每個從窗邊走過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看她一眼。
在生活裏,她是個不折不扣的美女,然而把她放到娛樂圈,我卻覺得她並沒有特別吸引人的地方。在藏龍臥虎、美女如雲的娛樂圈,她這樣的相貌,美而沒有特色,混不出頭,也是應該的。更何況,我注意到她眼角淺淺的細紋,讓我肯定,她的年紀只會比我大,不會比我小。
我突然有了一點幸災樂禍的感覺。“我叫曉菡,當然這是我的筆名,我不是報社的記者,是潔雲特約來做你這個人物專訪的。”
我説得又快又清晰,她明顯愣了一下,卻又不甘心露出失望的樣子,所以低下頭,看著她面前那杯喝了一半的咖啡,沉默了一會兒。她老半天不説話,我也有點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辦,是自顧自開始提問,開始一場大家心裏都清楚的做戲,還是喝完屬於我的那杯咖啡,聊些天氣,然後各自回家,從此再不相干?
“我明白的,”她突然抬頭説,“其實我也沒什麼可説的,耽誤了曉菡小姐的時間,也過意不去。如果回去潔雲問起來,你就説我要退出娛樂圈了。”
我點點頭,沒有再問下去。一個從來沒有紅過的人,在娛樂圈的時候沒有人認識,要退出江湖了,也不會有人關心,又何必問為什麼?誰都清楚為什麼,因為她混不下去了,不如趁年輕及早抽身,還能尋找下一條出路。難不成真的在這銷金窟裏,虛擲一把又一把的時光?
我們兩個人面對面坐著,我喝我的咖啡,她半低著頭想心事。我並不喜歡星巴克咖啡的味道,太濃太苦,據説是混合十幾種咖啡豆衝出來的,濃烈之下完全喪失了每一種咖啡豆所應該有的香氣和味道,成了一道惡俗的雜燴,也不知道是誰想出這樣天殺的主意。不過那天下午坐在趙芙蓉面前,我出於禮貌,仍然一口一口慢慢地喝著。因為聽完她的話之後,我突然有一絲後悔,覺得自己剛才那幾乎不加掩飾的輕慢的開場白,傷害了她——當然,她在這個圈子很久了,類似的或者比這更甚的傷害也許曾經發生過無數次。只是,坐在她對面,看她半垂著頭的樣子,我不想讓她以為我連咖啡都不想喝完,就急於擺脫她。
“曉菡,”在我出神的時候,趙芙蓉突然開口問我,“你的真名叫什麼?”
我想了想,覺得告訴她也沒什麼,反正一會兒出了這個門,就誰也不認識誰了,“葉小涵,我姓葉,名字的發音和曉菡一樣,只是字不一樣。”
“是大小的小,涵養的涵,對嗎?”
我驚訝地看著她:“是啊,你怎麼猜到的?”
趙芙蓉的眼睛亮了起來,她坐直了身子,把垂在臉頰兩邊的頭髮捋到耳朵後面去,一面急促地説:“小涵,真的是你,你不認識我了嗎?”
我瞪大眼睛看了她半天,搜腸刮肚,也沒能從記憶中搜索出一個叫趙芙蓉的舊相識來。當然,她很有可能也不叫趙芙蓉,甚至她可能不姓趙,但是那張臉,在我的記憶裏,也似乎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你認錯人了吧。”我猶豫著説,“叫小涵的女的挺多的。”
“當然不會。”她伸過手來抓住我的手,“葉小涵,高一二班的葉小涵,我怎麼會認錯呢?上學的時候,你是我的偶像!”
我大吃一驚,差點打翻了我面前的咖啡杯:“你,你是——”我吃吃地説,心中模模糊糊有一個印象,可是那個印象和眼前這個女人,差別過於巨大,使我話到嘴邊,仍是説不出口。
“我是趙麗君啊!”她用力握著我的手,眼睛裏泛出一點點淚光,“想不到真的是你,我們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