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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泰昌:憶謙和細緻的楊絳先生

時間:2016-06-12 07:38   來源:文藝報

  一

  我初次見到錢鍾書先生和楊絳先生是在1977年。當時《文藝報》尚未復刊,我在《人民文學》雜誌待了一段時間。為了支撐復刊不久的刊物,原《文 藝報》主編、時任《人民文學》主編的張光年先生要我們千方百計多約些名家的稿子。我先去求葉聖陶先生。編輯部就在葉老家對面,上班或下班前後,我不時去看 望他,慢慢熟悉起來。我磨到了葉老好幾篇大作,葉老還介紹我去向俞平伯先生求援。有一次,葉老從開明書店出版《談藝錄》談到了錢先生。他問我為什麼不去找 錢鍾書,還有楊絳。我説一直想去拜訪他們,聽説錢先生正在潛心完成巨制《管錐編》,不願為報刊趕寫應時之作,去了怕碰釘子。葉老聽了我的顧慮大笑著説:別 怕碰釘子,有人誤以為他清高、傲慢,不對,他待人隨和,錢鍾書認真做學問,學識淵博,記性好,人也健談,拿不到稿子,聽他聊聊也長見識。經葉老的鼓氣,我 決定貿然去看望錢先生夫婦。

  在一個金色秋天的下午,我來到三里河南沙溝他們的新居。開門的是楊先生,當自我介紹説明來意後,她微笑著輕聲叫我稍等,並很快將我引進客廳。只 見客廳東頭書桌上有人在伏案寫作,清瘦的臉,戴一副黑色寬邊眼鏡,我知道這就是錢鍾書先生。他抬頭見我站立著,連忙起身走過來説:歡迎,歡迎!我在客廳西 頭靠近楊先生書桌旁的一張沙發上坐下,楊先生給我倒了一杯清茶,錢先生在我正對面的一張轉椅上坐下了。正當我端杯喝茶時,錢先生突然起身擺著手大聲地説: 寫文章事今天不談。碰釘子我已有思想準備,但沒想到碰得這麼快,這麼乾脆。還是楊先生心思細膩,見我有點跼踀,茶杯在手中欲放不下,便主動岔開話題,問我 最近到過哪些地方,知道我剛從上海回來,便急切地問:見到巴金先生和柯靈先生沒有?他們身體好嗎?我將所見所聞一一告知,氣氛頓時活躍起來,錢先生的談興 也上來了。我靜心地聽他談,楊先生在一旁也聽著,不時插話。錢先生那天所談,主要是中外文學史上一些名著和中國近現代文壇的趣事。跟隨他在書海遨遊,他的 飽學中西,貫通古今,使我大長見識;他的睿智、幽默、詼諧的談話,使我感到少有的輕鬆和愉悅。當室內陽光漸漸黯淡時,我才意識到該告辭了。作為一名編輯, 在錢先生面前,初次,不,之後多次,我都是個不稱職者,我記不起從錢先生那裏約到過多少大作,但是他的談話對我素質修養的提高大有教益,對我具體的編輯業 務也有許多寶貴的提示。錢先生和楊先生多次談及鄭振鐸先生,錢先生説,現在少有人知道,1956年成立的中科院文學研究所,它的前身就是北京大學文學研究 所,鄭振鐸先生前後都是這個所的所長。他説,可惜振鐸先生走得過早了。他和楊先生提醒我,明年(即1978年)是振鐸先生因公殉難20週年。由於他們的提 示,我才不忘向剛復刊的《文藝報》領導建議,在鄭振鐸先生因公遇難20週年之際,約請冰心老人寫了《追念振鐸》一文。鄭振鐸先生是冰心老人除同學之外在文 藝界認識最早的一位朋友,又是福建長樂同鄉,是她的“良師益友”。《追念振鐸》是冰心寫鄭振鐸的惟一一篇文章,彌足珍貴。事隔多年,還得補謝錢先生、楊先 生二位。

  二

  《夢的記憶》這個集子收入我的30來篇散文,都是寫人抒情的。多半寫的是一些令人難忘的文壇前輩,也有幾篇是寫自己逝去了的年華。開頭一篇寫于1977年,最後兩篇寫于1987年2月,前後共10年。

  1987年春天,有次去看望錢鍾書和楊絳先生。錢先生開玩笑問我最近又有什麼新著問世,我説正在編一本小書,書名叫《夢的記憶》,他聽了微笑不 語。我請他為我題簽,他當即用毛筆寫了。可惜,後來不慎丟失了。酷暑過去,心境也涼下來,我想起這個集子該交稿了。在一次電話問候錢先生安康時,順便向楊 絳先生提起了這個“不幸”。楊先生説錢先生正在病中,待精神稍好後再替我補寫。可沒兩天就收到楊先生的信,附來了錢先生重題的書名,信中説:“鍾書還沒有 全好,醫院回來,上床之前,為你寫了‘夢的記憶’四字。”

  集子1990年3月由廣東花城出版社出版了,收到樣書,即時呈送給錢先生和楊先生。楊先生在電話中先説謝謝、道賀之類鼓勵的話,並説我後記中稱 謂他們為老師,“我和鍾書擔當不起,以後稱我們先生吧……”不幾天,我收到錢先生的信,寫道:“泰昌兄:奉到惠贈新著,見拙書赫然在封面上,十分慚愧…… 先此報謝,必將細讀。”錢先生又在信末加了一段話:“‘師’稱謹璧。《西遊記》唐僧在玉華國被九頭獅子咬去,廣目天王對孫猴兒説,只因你們欲為人師,所以 惹出一窮獅子來也!我愚夫婦記牢那個教訓。一笑。”

  看了錢先生後加的這段話,又回想起楊先生的電話,多少了解謙虛的他們為何長期樂於接受他人給予的“先生”稱謂了。這本是他們不願自詡為“人師”的謙遜。楊先生病逝後,網上有許多疑問:為何稱楊絳為楊先生?我的這點親歷説出來但願對尋求答案的讀者有點幫助。

  三

  錢鍾書先生在學術界名聲很大,是真正的大師,在文學界也是位德高望重、有傑出成就的作家。他的作品以少而精著稱。他的長篇小説《圍城》、短篇小 説集《人獸鬼》、散文集《寫在人生邊上》、詩集《槐聚詩存》等都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留下了光彩的一筆,特別是長篇小説《圍城》,贏得了廣大讀者喜愛, 已翻譯成多種外國文字出版。楊絳亦是著名的文學翻譯家、研究者和著名的散文家、小説家,她的散文集《幹校六記》先在香港《廣角鏡》上連載,經過細心校改, 後在三聯書店出版。楊先生還特別説明,不是人家有排誤,是她斟酌後的些許改動。該書甫一齣版,在社會上和文學界引起強烈反響,廣受稱讚。時任《文藝報》副 主編的唐因(後任魯迅文學院院長)即刻以“于晴”的筆名在《文藝報》“新收穫”欄目著文稱讚,熱情推薦。楊絳為之感動,曾囑我代向唐因致謝。1989年中 國作協舉辦首屆新時期(1978—1988年)全國優秀散文集評獎,10年僅評25部,冰心和唐弢任評委會主任,1989年評出結果,楊絳的《幹校六記》 榮登榜首,冰心老人曾向楊絳道賀。

  錢先生1994年6月住院後,文學界與學術界都十分掛念他的安康。他也十分惦念他的前輩、同輩和晚輩朋友。1996年12月,中國作協第五次全 國代表大會在北京隆重召開,這是繼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11年之後召開的一次文學界大團結的盛會。文學界的一些老人因病不能出席。《文藝報》通過楊絳先生, 請她和錢鍾書先生聯合向這次盛會説幾句,時在病中的錢先生同意了。他通過《文藝報》“文壇前輩寄語五次作代會”專版,和楊絳先生聯名題詞:“向大家問好! 祝大會成功!”這短短的兩句話,是楊先生擬的,去醫院念給錢先生聽,錢先生首肯了,楊先生才來電話讓我們去取。與會作家對錢先生的關心深為感動,想去看望 他而又不敢驚動他,只能在心中默默祝願他早日康復。在新選出的中國作協全國委員會第一次會議上,決定推舉“德高望重,曾對我國文學發展作出重大貢獻,在我 國文壇享有盛譽的老一輩作家”擔任中國作協各項名譽職務,錢鍾書先生被推舉為中國作協顧問。

  錢先生去世後,再去南沙溝,從來都是三人歡談的情形永不再有,只有楊先生自己接待我,雖然她依舊豁達,甚至留下了爽朗大笑的鏡頭,但總覺傷感。大約在2010年,又去拜訪過一次楊先生,後因她年事已高,不便煩擾,那次相見就成了最後一面。

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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