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文學是中國現當代文學的重要組成。直到今天,生長于農村的作家、面向農村的書寫以及針對農村的反思,仍然在豐富和推動著文學的發展。但是,隨著農村社會現實的變化,當下文學對“新農村”的表現力度如何?農民們現在的文學接受狀況如何?基層寫作者的創作處境又如何?這些都是今天我們考察鄉土文學時不容忽視的面向。
可喜的是,近年有一批學者陸續開展了對農村的文學閱讀和寫作狀況的調研,于行走中記錄並思考,已經引起越來越多的關注。
——編 者
農村的文學閱讀和
寫作生態持續惡化
近年,我們在湖南嶽陽、江蘇南通、江蘇泰州和北京通州等地進行“新農村建設中的文學參與”的調查和訪談。在所涉及的“您聽説的作家”、“您聽説的當代作家”、“您讀過的當代中國作家作品”三個問題中,幾乎沒有一部(篇)新世紀農村題材的文學作品進入到農村的文學閱讀記憶,像1980年代路遙在農村那樣高的認知度的作家幾乎沒有,在我們的入戶調查中看到的和農村“文學生活”相關的只是有限的通俗小説和《知音》、《故事會》等讀物。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當下的農村題材文學創作一方面在自身的嬗變中拓展著審美疆域;另一方面卻幾乎和當下的農村文學閱讀無關。而且農民閱讀的文學,即所謂農民喜聞樂見的文學,根據我們所做的農民閱讀狀況調查來看也是很複雜的。我們一定不要想當然地以為寫了農民熟悉的生活就會為農民所“喜聞樂見”。但即便如此,從文學生産的角度來看,當下文學,特別是農村題材文學缺少有效的農村閱讀,這樣的文學生態很難説是正常的。
更為重要的是,新農村建設中以農民為主體的文學表達相當薄弱。在今天的農村題材文學構成中,農民本位的文學表達,尤其是農民自己參與的文學創作的份額很小。農民自己的文學書寫還停留在很低的層面上,而且我們缺少可靠而有效的農民文學書寫狀況的實證式研究。因為這樣的研究是需要建立在大規模的農民書寫狀況的調查之上的,而農民式的民間書寫在中國從來都是自生自滅,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被口耳相傳地保存下來。
文學閱讀和寫作在鄉村萎縮,甚至從鄉村退場,固然有電視、網路、手機等新媒體強勢登場的原因。不僅僅是文學閱讀,在電視等現代傳媒的衝擊下,農村傳統的文學寫作和傳播者——民間藝人的生存空間也越來越逼仄,與民間藝人相關的鄉村生活正在消逝,而相當長的時間裏,農村民間藝人一直是農村文學生活的重要構成。
文學閱讀和寫作從當下農村退場是一個關係到中國文學可持續發展的問題。調查中發現,農村文學生活的萎縮和文學人才成長環境的荒漠化,使寫作者在基層很難堅持持續的寫作,即使個別作家脫穎而出,一旦有了一定的名氣也紛紛脫鄉入城。文學資源的分配不平衡,文學寫作者的普遍上移,將會使整個農村基層文學生態進一步惡化。當鄉村文化完全被城市文化改寫和同化之後,從文學生態的角度,“農村題材文學”的文類差異性將面臨存在的危機。而事實上,中國現代文學發展到現在,農村一直是我們文學或顯或隱的張力所在。從人類生命根性的角度,鄉村從來也必將仍然聯繫著我們的生命之根。
作家正從今天的
“新農村”生活退場
探討文學與“新農村”的關係,首要的問題是:今天的作家距離“新農村”有多遠?
應該説,離開了中國鄉村,離開了農民,是無法討論和理解中國新文學的。這不僅僅是因為鄉村是絕大多數作家的生命出發地和精神源頭,而且因為中國的現代化轉型,一定意義上就是傳統鄉土的新變。這其間農民和農民的精神蛻變必然會成為新文學作家回望鄉村、書寫鄉村變革無法回避的題中之義,而且我們應該覺悟到鄉村的心靈史和精神史恰恰是被寂然無聲的農民所承載。
但必須警醒的是,雖然當下以中國農村歷史和現實為表現對象的文學取得了一定成就,比如近兩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中就有半數以上的作品屬於“文學的中國鄉村”,但承受著物質貧困和精神困擾的農民,還需要我們的文學有更真實的表現和更深刻的思考。正在變革的中國農村能夠生長出“新農民”嗎?我們的作家如何面對這樣的新農村和新農民階層?在許多作家的農村想像中,農民頻繁地登場和退場,但農民真實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卻被習焉不察地遮蔽和蔑視。再進一步追問,當文學不斷地從中國遼闊的農村汲取滋養的時候,有沒有以它的方式回饋正在進行中的新農村建設?換句話説,農民的文學閱讀和文學表達有沒有被充分尊重並納入今天的文學生態和鄉村文化重建?
中國歷來是一個農耕國家,鄉村生活是主要的生活方式,農村人口占絕對多數,所以,鄉土文學向來很發達。但是,當前農村題材的創作面臨著諸多挑戰,許多作家缺乏應對,作家的創作無論是主題、題材、人物,還是美學方式都明顯落後於時代,與當前的農村、農民脫節。農民不喜歡看那些寫自己的生活的作品,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審美趣味發生了變化,因為現在的農民常常將城市、現代化和流行東西作為自己生活的目標,在審美上也向它們靠攏,不再認同鄉村的傳統以及自己的文化身份,缺乏鄉村的核心價值觀。但另一方面也與作家們在農村題材創作上的低水準有關,他們對農村翻天覆地的變化不了解,對新農民不了解,更不了解當前鄉村文化重建的關鍵在哪,因此不能真切地反映農民的訴求。他們總是以想像的方式代替現實主義的描寫,以概念化的推演代替鄉村生活複雜生動的變化,以廉價的同情或表面化的批判代替深刻的理性的思考,並且在主體性上未能處理好表達與被表達的關係。農民在文學中是失語的,以至於新世紀十年來幾乎沒有誕生出超越陳奐生、李順大的新農民典型形象,農村題材的作品沒有能夠在新農村文化建設中作出應有的貢獻,更難以通過它讓全社會認識農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