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憲法監護委員會10月14日審議通過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共同全面行動計劃》。至此,伊朗執行伊核協議已無法律障礙。根據協議,伊朗在未來15年內將濃縮鈾儲量降低至300千克,並在未來10年內大幅削減其運轉中的離心機數量。此外,在國際原子能機構核實伊朗履行相關措施基礎上,西方將立即解除絕大部分對伊經濟制裁。
伊核協議生效,創造了通過和平談判維護核不擴散體系的先例,因此也成為冷戰結束25年來國際社會達成的最重要談判成果之一。在近年來國際焦點地區挑戰國家主權、實施武力干預業已形成模式的情境下,伊核協議尤其能夠顯現其維護國際社會秩序的建設性價值。伊核協議的意義還不僅於此。伊核協議不僅具有防止核擴散危險這一背景,還必須面對文明差異、宗教對立、地區安全和石油話語權等傳統和現實因素交織構成的複雜挑戰。伊核協議觸發了這些因素的重新排列組合,將給國際社會防止核擴散進程、中東地緣政治格局、國際原油市場帶來深刻變化。伊核協議的輻射效應有多大,生命週期有多長,取決於這些變化如何發生。
伊核協議對伊美意味著什麼
美伊能否清除各自的政治障礙,將決定伊核協議只産生階段性效應,還是成為一個長期有效、可以示範的核問題解決方案。
伊核問題發端于2003年。2001年“9 11”事件爆發後,中東地區成為美國投放軍事和外交資源的主要場所。在制訂一系列反恐戰略的同時,早在伊朗革命之後即與美國關係陷入冰點的伊朗也回到美國新中東戰略的視野中,而伊朗核問題則被選作切入點。一定程度上,將伊朗什葉派政權列為“邪惡軸心”,也是換取佔中東多數的遜尼派政權支援美國新中東戰略的需要。
被列為“邪惡軸心”國家,增強了伊朗的不安全感。自2005年起,伊朗重新啟動核計劃,宣佈將在10年內進入核國傢俱樂部。而在美國,隨著2009年民主黨上臺,主導美國多年的新保守主義戛然而止。美國開始執行從中東退出的新計劃,在此背景下,2010年美國主導啟動了與伊朗的核談判。2013年魯哈尼當選伊朗總統後,美國對伊核立場進一步鬆動。奧巴馬在聯大發言時宣佈:美國“不謀求改變伊朗政權,並尊重伊朗人民和平利用核能的權利”。伊核談判迎來最佳契機。
伊核協議對伊朗具有三方面益處。其一,改善經濟外部環境。伊朗國家利益委員會評估,西方對伊朗的經濟制裁,僅在過去3年就造成伊朗1000億美元的損失。伊核協議生效後,伊朗可恢復石油出口,獲得上千億美元資金,國計民生將得以大大改善。其二,讓伊朗政權得到美國等西方國家事實上的承認。其三,獲得和平開發利用核能的權利。
不過,美伊關係尚未穩定下來,以及美國在敘利亞的介入給伊核協議的順利實施蒙上了陰影。在伊朗議會和憲法監護委員會審議通過協議前,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曾對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高級指揮官發表講話表示,儘管他支援長期的核談判,但他將禁止伊朗與美國再進行直接談判。僅僅因為伊朗外長扎裏夫上個月在紐約與奧巴馬實現了歷史性握手,強硬派就表示要彈劾。這表明,伊核協議落地的法律障礙雖已消除,但政治障礙仍在。
伊核協議在美國面臨同樣的問題。儘管奧巴馬有意讓伊核協議、與古巴恢復外交關係並列為其總統任期內最重要的外交成就,但近期民調表明,受訪者對協議心存疑慮。而領先的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特朗普表示,如果當選將推動廢除該協議。雖然9月美國參議院表決通過伊核協議案,結束了近期國會兩黨圍繞伊核協議的鬥爭,但長遠來看,美國政局的變化仍可能導致伊核協議的落實出現反覆。作為主要當事者,美伊能否清除各自的政治障礙,將決定伊核協議只産生階段性效應,還是成為一個長期有效、可以示範的核問題解決方案。
對中東地緣政治意味著什麼
中東秩序的傳統主導者,有義務為歷史遺留問題承擔責任,盡可能避免因為伊核協議形成新的、不可控的博弈空間,造成新的動蕩。
如果伊核協議能長期執行,對中東地緣政治格局的重塑作用將不亞於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中東地緣政治格局中,存在美以與阿拉伯世界博弈、什葉派與遜尼派博弈兩條主線。
在以色列看來,伊核協議“是歷史性錯誤”。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認為,“伊朗將穩妥地走上核武裝之路”。為此,今年3月在伊核談判出現曙光時,內塔尼亞胡繞過白宮到美國國會演講,公開與白宮攤牌。在9月聯大會議上,內塔尼亞胡再次抨擊西方對伊朗的“歷史性投降”。伊核協議讓美以關係跌到幾十年來的最低點。
伊核協議同樣引發了以沙特為代表的遜尼派國家的疑慮。沙特對伊核協議表面上冷淡支援,私下裏則開始著手應對。沙特已與多個能建設核反應爐的國家簽署了核能合作協議,近期還特別與俄羅斯簽署了核開發合作協議,這一協議指向美國的意圖極為明顯。沙特高層人士一直表示,沙特可以要求與伊朗同樣的條款,以尋求擁有核燃料鏈。甚至有高層人士表示,如果伊朗仍設法武器化核項目,沙特勢必跟進,即便要冒著淪為“惡棍國家”以及與美國關係受損的風險。
在伊核協議上,以色列和沙特之所以持反對立場,緣于他們都認為伊核協議具有在未來幾十年重塑中東地緣政治格局的可能。不同的是,以色列認為伊核協議有可能讓伊朗獲得挑戰其地區軍事優勢地位的機會,沙特則認為,伊核協議本來就是以敘利亞戰爭為代表的宗派對立的組成部分,因此,任何有可能強化什葉派力量的談判都不可接受。
實際上,中東地區形成以色列與阿拉伯世界博弈、什葉派與遜尼派博弈兩條主線,完全是二戰和冷戰的歷史産物,而並非根深蒂固、不可消解的固有衝突。
中東地緣政治的重塑,不能以新的動蕩覆蓋舊的動蕩。從這個角度説,中東秩序的傳統主導者,有義務為歷史遺留問題承擔責任,採取前後一致的、有利於維護地區和平的外交策略,盡可能避免因為伊核協議形成新的、不可控的博弈空間,造成新的動蕩,為伊核協議的順利實施創造好的環境。
對防止核擴散意味著什麼
伊核協議的簽署和生效,有助於規範過去混亂的防擴散標準體系,為防止核擴散制定剛性底線。這是一個能提供雙贏前景的解決方案。
儘管伊核協議的落實前景晦暗不明,但其防止核擴散的巨大價值不會被淹沒。防止核擴散,是國際社會多數成員的共識,也是最具挑戰的國際事務之一。過去,基於不同的地緣政治考量,在防止核擴散上形成了不同的標準和模式,發出了相互矛盾的信號,從而降低了國際社會的努力成效。
第一種模式是以色列模式。儘管從未得到證實確認,但許多跡象表明,自1968年《不擴散核武器條約》簽署以來到冷戰結束,只有以色列在核技術方面獲得突破。這是在冷戰環境裏被冷戰一方支援並建立起來的核國家。
第二種模式是印度、巴基斯坦模式。冷戰結束後,隨著核材料、核技術外泄,過去能夠被國際社會多數成員遵守的《不擴散核武器條約》被撼動。在南亞,印、巴核技術的開發和突破,在事實上被認可。出於地緣政治考量,美國在克林頓時期還主動為印度送上核大禮包。
第三種模式是伊朗和朝鮮為代表的模式。印、巴核技術突破無形中刺激了伊拉克、伊朗、利比亞和朝鮮等國紛紛加入核子試驗行列。與以色列、印度、巴基斯坦不同,這些國家的核努力遭到聯合國授權的嚴厲制裁。制裁有力地控制了核擴散的風險,但由於地緣政治形勢的變化,也引發了新問題,將防止核擴散的難度提高到一個空前水準。
伊核協議的簽署和生效,有助於規範過去混亂的防擴散標準體系,為防止核擴散制定剛性底線。同時,承認相關國家和平利用核能的權利,以撤除制裁換取放棄核武努力,也能增加有關國家改變核政策的信心。這是一個能提供雙贏前景的解決方案。如果伊核協議得以順利實施並産生雙贏利益,那麼就能對有關國家産生示範效應,增加國際社會通過談判解決核問題的説服力。
當然,伊核協議的示範效應必須建立在這樣兩個基礎上:一是以相關地區無核化為最高原則,地緣政治考量不能取代這一原則,無論是基於歷史問題還是意識形態差異形成的安全對抗態勢,都不應導致核擴散風險提升;二是必須正視相關國家的安全焦慮與經濟、社會發展的權利。如此,伊核協議才可能成為今後防止核擴散的模本,運用於其他地區。
對中國意味著什麼
伊核協議生效,為包括中國在內的多極化力量以建設性姿態進入中東,尋求中東地區的和平相處之道創造了新契機。
中國是伊核談判的重要參與方,對達成協定作出了貢獻。伊核協議的簽署和生效,對中國同樣具有連帶效應。
首先,促成協議達成,體現了中國在重大而敏感的國際事務中能夠起到建設者作用。相對於伊核談判“6+1”中的美、俄、英、法、德等五大國,中國進入當代國際舞臺的時間最晚,這種多邊談判經驗最少。既要維護國際道義又要維護國家利益,伊核談判是一次具體而價值巨大的實踐,有助於中國在其他多邊場合更充分地發揮自身作用。
其次,伊朗是中國能源通道西線的主要站點,同時也是“一帶一路”戰略的重要轉机站。過去因為經濟制裁,伊朗無法開展正常的對外經濟活動,恢復其正常經濟權利,減少了中國和伊朗在雙邊貿易合作、共建“一帶一路”的風險,為兩國帶來了共同發展的新機遇。
第三,作為全球第三大石油儲備國,伊朗重歸國際原油市場將使國際原油價格走勢進一步明確。國際原油價格受美元走勢和供需關係的影響,目前美元走強趨勢明顯,已導致國際原油價格下行,在伊朗加入國際原油的供應者行列後,供應能力的增加將使國際原油價格確立中期內下行的趨勢。中國既是國際原油的主要需求方,也有通過石油等大宗商品交易擴大人民幣國際化活動空間、能源來源多樣化等需求。伊朗有動力與中國開展本幣計價的石油貿易,這有助於雙方避免美元波動帶來的匯率風險,拓寬人民幣的國際活動空間,同時讓中國獲得一個穩定的石油進口來源。
擴大中國和伊朗的共同利益,努力建設成為發展共同體,對於解開中東地區歷史和現實矛盾繩結,也具有啟示作用。中東地區已經顯現的人道主義危機,不可能通過外部力量強行干預的方式解開,而只能走增加共同利益之道。有了共同利益,消除歷史陰影,讓不同文明、宗教和平相處才有可能實現。
可以説,伊核協議既有現實的利益也埋藏了潛在的風險因素。其輻射效應是否正向,能否擴大,關鍵在於各方能否突破歷史束縛,能否從對抗式的傳統博弈理念中走出來。而在這方面,中國可以發揮更大的作用。伊核協議生效,為包括中國在內的多極化力量以建設性姿態進入中東,尋求中東地區的和平相處之道創造了新契機。(徐立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