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甲午戰爭看晚清軍事改革的失敗

時間:2014-08-13 08:22   來源:解放軍報

  編者按:兩個甲子前的甲午戰爭,既是兩個東亞國家之間在地區主導權上的一次對決,也是兩支軍隊在軍事改革成效上的比拼。清軍在甲午戰爭中的慘敗,無情地宣告了晚清軍事改革的失敗。在深化國防和軍隊改革的今天,我們也應該從120年前那場轟轟烈烈的軍事改革中汲取教訓,以免“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19世紀60年代,清政府開始以“練兵”、“制器”為主要舉措,引進和學習西方近代軍事技術,改造陸軍,創建海軍,創辦軍事工業,興辦軍事教育,軍事近代化改革逐步展開。到1894年甲午戰爭爆發,改革已持續約30年,軍隊的面貌有了一定程度的改觀。陸軍基本實現火器化,並按西法進行訓練;南洋水師、北洋水師相繼成軍,成為清政府“自強新政”的標誌;馬尾船政局、江南製造局等20多家兵工企業,福州船政學堂、天津武備學堂等10多所新式軍官學校陸續興辦。改革成果似乎蔚為壯觀。然而中日甲午一戰,貌似強大的清軍根本承擔不起保家衛國、抗禦侵略的職責,不僅“水陸交綏,戰無一勝”,慘敗于同時起步進行近代化改革的日本軍隊,而且引以為傲的北洋海軍全軍覆沒,苦心經營幾十年的北洋海防體系被徹底摧毀。清政府不得不向日本俯首求和,割地賠款,落得個喪權辱國的結局。

  實際上,清軍的糟糕表現,真實地折射出晚清軍事近代化改革的狀況,是晚清軍事近代化改革問題弊端的集中暴露。總結甲午戰爭清軍慘敗,必須從晚清軍事近代化改革上找原因,對改革的內容和進程進行深刻的反思。

  晚清軍事近代化改革在指導思想上存在嚴重的局限性

  晚清軍事近代化改革的基本指導思想是“師夷長技”和“中體西用”論。鴉片戰爭後,林則徐、魏源提出的“師夷之長技以制夷”主張,看到了近代西方軍事上的強大源於技術上的先進,符合近代世界軍事發展技術先導的大趨勢。但這個思想又有嚴重的局限性,沒有看到西方軍事的強大是由於軍事技術、軍事思想和軍事制度的整體領先,更沒有看到近代世界軍事發展是以技術進步為先導帶動軍事思想和軍事體製革新的總體發展,是國家體制變革和綜合國力增強的産物。

  清政府在確定軍事近代化改革的指導思想時,卻完全接受了這樣的思想,即認為鴉片戰爭以來,清軍之所以在作戰中屢屢失敗,並非將領“不善治兵”,而是由於“無制勝之器”。因此,“今既知其取勝之資,即當窮其取勝之術”,將“練兵”、“制器”作為軍事自強的核心內容。這就把晚清軍事近代化改革主要框定在器物和技術層面。李鴻章説:“中國文武制度,事事遠出西人之上,獨火器萬不能及。”張之洞進一步將之概括為八個字:“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所以從根本上講,晚清軍事近代化改革的倡導者和推動者們始終沒有準確把握軍事近代化的本質,又處處避免觸犯“朝制”,因而不可能對軍事體制、軍事思想、軍隊建設實行根本性的變革。

  軍制變革是軍事近代化改革的核心內容。軍制不變,改革只能觸及皮毛,而無法脫胎換骨。晚清30年軍事近代化改革在這方面始終裹足不前。沒有建立起統一的國防軍和統一的組織指揮系統,沒有建立近代化戰爭不可或缺的參謀機構。陸軍兵種仍只有步兵和騎兵,無獨立的炮兵、工兵,也無分工明確的專門後勤部隊。由綠營軍隊改造而成的練軍、勇軍,雖配備新式槍炮,卻仍然沿用冷兵器和舊式火器雜用時期的勇營編制,“採用半洋、半清式戰術,不過徒生繁雜之極”,結果只能把新武器按老套路來用,難以充分發揮新式武器的功效。同時,沒有建立後備兵役制度,戰時擴充軍隊根本找不到經過訓練的後備兵源,只能臨時招募民伕。前方戰事急迫,無暇從容挑選,以致“各將帥奉命募勇,只求足額,不擇強弱”,所募“皆係烏合之眾”。新兵入伍後,一般只經過短期訓練,有的根本未加訓練,就匆忙上陣。結果,“藝未練成,驅以赴敵,一經臨陣,望風而遁,反以利器資敵”。

  由於指導思想偏差,晚清軍事近代化改革自始至終都缺乏力度,沒有活力,一直停留在改良武器裝備的階段,所做的只是把新裝備與舊體制嫁接在一起。“以積習因循而行西法,觀其外,西法也;察其內,無一西法。”到甲午戰爭爆發,清朝陸海軍總兵力號稱80多萬人,但真正具有近代化戰爭能力的部隊很少。

  晚清軍事近代化改革缺乏統一的組織領導和整體規劃

  晚清近代化軍事改革的過程,基本上是外促內、下促上。來自外部的侵略使得清政府內部變革的呼聲不斷出現,且日益升高。擔負重任且較有戰略眼光的地方要員(如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因時局急需,分別從局部先行著手實施。清政府則被動接受,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有所動作。這就使得晚清軍事近代化改革始終缺乏強有力的統一領導,始終由地方督撫唱主角,各自為政,各行其是。清政府軍政大權貌似仍然一統,實則根本無法建立起對改革進行統一組織領導的有效機制,也從來沒有從頂層對改革進行規劃設計,甚至沒有設立統一的軍事工業和軍隊裝備專管機構,未形成完善的裝備引進、生産體系。創辦軍工企業,引進裝備與製造新式武器,編練新式部隊,都由各地督撫和封疆大吏自行處置。1885年成立的海軍衙門,試圖一統海軍指揮管轄權,但由於“中樞之權勢太弱,一任督撫之私顧封疆,不能聯繫各軍為一隊” 。湘係、淮係,南洋、北洋,各路諸侯自搞一攤,互不協調,甚至各謀利益,互相掣肘,加之保守勢力的攻訐和阻撓,改革進程反反覆復,步履艱難,事倍而功半。

  如此改革,勢必使清政府對軍隊的領導權進一步削弱,使軍隊的統一性和整體性進一步瓦解,不但無法全面提升清軍戰鬥力,反而造成了嚴重的問題。軍隊越來越雜亂,體系越來越多,各派系統領和地方督撫手握重兵,清政府很難有效控制指揮軍隊。參加甲午戰爭的陸軍部隊主要來自淮軍、湘軍兩大派系,門戶之見極重。平時各有體系,戰時雖設總統各軍之職,但各部相對獨立,很難形成真正的統一指揮和良好的協同配合。即便是倣照西方建立的海軍,也同樣具有濃厚的私屬性和嚴重的派系,兩洋大臣對海軍的權威甚至高於清政府,他們分別視兩洋海軍為各自的家底,以致南洋艦隊和北洋艦隊無法統一調動指揮。威海衛戰敗後,北洋水師所剩艦船盡為日軍俘獲。有人致書日軍,請求釋放屬於廣東的“廣丙”艦,提出的理由竟然是“此次戰役,與廣東無涉”。梁啟超在《李鴻章傳》中評論説:“各國聞之,莫不笑之,而不知此語實代表各省疆臣之思想也。”

  晚清軍事近代化改革缺乏高素質的人才支撐

  軍事近代化改革成敗的關鍵,在於是否擁有掌握近代軍事、具有過硬素質、充滿創新意識的人才隊伍。在晚清軍隊中,真正精通近代軍事技術、通曉近代化戰爭戰略戰術的軍官寥若晨星,官兵素質普遍低下,難以為軍隊近代化提供支撐。

  在晚清軍事近代化改革中,清政府曾陸續興辦了一批近代化的軍事學堂,並向海外派遣了多批留學生,但規模較小,難以改變軍官隊伍整體素質低下的局面。清軍陸軍官佐多出身行伍,囿于傳統步戰、騎戰經驗,對近代化戰爭的戰略戰術和軍事科學知之甚少,指揮作戰時往往重勇氣而乏謀略,且暮氣很重。在甲午戰爭中屢負重任的宋慶可為典型。宋慶行伍出身,勇猛敢戰,但正像他自己承認的那樣,“慶一介武夫,素無謀略,敵情詭譎,處處難防,輾轉賓士,均落敵後”。海軍中經過留洋學習和新式學堂培養的官佐比例較高,可普遍只是掌握了艦船駕駛和武備操作的基本技能,缺乏艦隊指揮和參謀崗位的鍛鍊,更沒有近代海戰的實戰經驗,靈活運用技戰術的能力很差。作為北洋海軍統帥的丁汝昌,是舊行伍出身的淮軍老人,雖然陸戰經驗豐富,且氣節高尚,死而不降,卻“未涉海軍門徑”,“不諳管駕,亦不知水戰諸法、西國語言文字,雖追隨前教習瑯提督(指英籍教習瑯威理)數年,不過略識皮毛而已”。效力北洋水師的德籍軍官漢納根戰後認為:“現在中國所有武官,不但無軍律學問,不諳軍律之事,且無武官實在應有之忠心。”

  軍官隊伍如此,士兵則多數為文盲,很難熟練掌握近代西式兵器。“蓋由常兵入伍者多係椎野粗鹵之夫,(對武器)不能一一辨認……況種類繁多,即營官、哨弁尚有不能盡識者。”許多兵卒不能熟練地使用槍支,“臨陣則心慌手亂”,甚至有“持新器而茫然不知用者”,或者“只知托平亂打”。炮隊發炮轟擊,也是屢屢“莫能中敵”。由於士兵素質太差,複雜一點的技戰術組合就難以掌握,所以部隊雖按照西法訓練,“然臨陣多用非所學,每照擊土匪法,挑奮勇為一簇,馬奔直前,宛同孤注”。

  晚清軍事近代化改革難以改變軍隊惡劣積習

  晚清軍事近代化改革完全是對外部威脅“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式的局部性被動應對,缺乏社會整體改革進步的大基礎。反而由於政治和社會的腐朽、衰敗,軍隊改革和建設被惡劣的大環境所包圍和侵蝕,積習難以改變,虛浮、淫逸之風日盛,新政逐漸走樣。

  陸軍雖引進了西式裝備,訓練卻重形式而輕實效。防勇、練軍各部的訓練,多以校閱時“步武槍法一律整齊”為滿足,缺乏從實戰出發的嚴格要求,終至“火器不能研究,槍炮不度遠邇,地勢不細測量”。北洋海軍初創時訓練比較嚴格,但成軍後逐漸鬆懈。“來遠”艦幫帶大副張哲溁戰後稱:“我軍無事之秋,多尚虛文,未嘗講求戰事”,“平日操練炮靶、雷靶,惟船動而靶不動”,且“預量碼數,設置浮標,遵標行駛,碼數已知,放固易中”,“徒求其演放整齊,所練仍屬皮毛,毫無裨益”。編隊訓練,更是“先期預定”。“定遠”艦槍炮大副沈壽堃説:“平日操演船陣,……各管駕只須默記應操數式,其餘皆可置之。”結果臨戰便難以機動靈活地變化。

  部隊管理則極度鬆弛,制度形同虛設。《北洋海軍章程》明確規定“總兵以下各官,皆終年住船,不建衙,不建公館”。實際情況卻是“左右總兵以下爭相挈眷陸居,上行下效,軍士亦去船以嬉”,“晚間住岸者,一船有半”。賭博、狎妓盛行,“每年冬季艦隊例巡南洋,一至上海、香港,官兵便相率上岸淫賭”。北洋海軍軍官中吸食鴉片者也不乏其人,方伯謙、盧毓英、沈壽堃即常年吸食鴉片,導致“筋疲力盡,神氣委頓”。威海衛之戰,北洋水師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日軍魚雷艇夜襲擊沉“來遠”、“威遠”兩艦,而“‘來遠’管帶邱寶仁、‘威遠’管帶林穎啟方登陸逐聲妓未歸也”。

  陸軍不但風氣淫逸,而且軍紀敗壞。據英國人記載,參戰的清軍部隊,每到一地,“士兵們到處遊逛,毫無約束。他們既無訓練,也無教養,粗暴野蠻,很難從他們的服裝和舉止上讓人看出軍人應有的氣質”。在遼東,淮軍軍紀糟糕,以至於奉天府丞李培元上折清廷,稱“淮軍萬不可用”,因為“驕奢居人先,戰鬥居人後。……不利於殺賊而利於擾民。見賊愈怯者,擾民愈甚”,“搶掠淫暴,無所不為” 。

  總之,晚清軍事近代化改革,存在著根本的缺陷。雖然引進了一些新式裝備,建立了一些新式部隊,但制度依然是舊式的,人員及其觀念、作風也還是舊式的。這樣的軍隊,不可能成為一支真正近代化的軍隊,有了新式裝備也打不成新式的仗,更打不贏近代化戰爭。清軍在甲午戰爭中的慘敗,正如時人評價:“非患兵少,而患在不精;非患兵弱,而患在無術;其尤足患者,在於軍制冗雜,事權分歧,紀律廢弛。”

 

編輯:李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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