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在左聯內部,作為領導,自己不做事,卻專責以別人不做事,役使別人,監督別人的行為;對於不聽指揮者,則動輒加以罪名,以至以“實際解決”相威脅。專斷、橫暴,完全是一種奴役的形式。僅在1935年一年間,魯迅在書信中便不斷出現“鞭子”的意象,稱周揚一夥為“英雄”、“工頭”、“奴隸總管”、“元帥”,而自稱為“苦工”和“奴隸”。這是建立在“同志”之上的一種新型的階級關係,但一樣是壓迫和被壓迫的關係。周揚們顯然是高踞眾人之上的“以鳴鞭為惟一的業績”的壓迫者——魯迅稱作“橫暴者”,特殊的集團和個人。
權力可以超越黨派的具體原則而表現出一種普遍的特性,對此,魯迅顯然在精神上準備不足。革命成功以後,倘使實行階級的專政,到底是怎樣一種的情形?他雖然以個人的推斷説過幾次,還舉過蘇俄知識分子的例子;但是,政治實踐畢竟要比推斷切實得多。所以,周揚們的日漸強大的勢力,和製造出來的政治生活,不能不給他感受特別的困擾,憎惡和苦痛。他説:“我憎惡那些拿了鞭子專門鞭撲別人的人們。”他説:“以我自己而論,總覺得縛了一條鐵索,有一個工頭在背後用鞭子打我,無論我怎樣起勁的做,也是打,而我回頭去問自己的錯處時,他卻拱手客氣的説,我做得好極了,他和我感情好極了,今天天氣哈哈哈……真常常令我手足無措。”他説:“有些手執皮鞭,亂打苦工的背脊,自以為在革命的大人物,我深惡之,他其實是取了工頭的立場而已。”左聯仿佛成了周揚們的私産,要怎樣處置就怎樣處置;它的解散,更清楚地表明瞭在左聯內部,每個成員是毫無個人意志可言的。
本文摘自《魯迅的最後十年》,作者:林賢治,出版社:東方出版中心
周揚成了魯迅一生中最後也是最大的對立面。
周揚參加左聯很晚,先在劇聯,但很快就進入了領導層,1933年起任左聯的黨團書記。左聯及相繼成立的社聯,劇聯組成中國左翼文化總同盟,簡稱文總。左聯和文總的黨團也即黨組,直接接受文委的領導。實際上,文總和文委的黨團成員是一套人馬,兩塊牌子。再後來,成立“臨委”的也還是這批人。這種一元化的組織形式,跟蘇聯的“優阿普”和“拉普”差不多,即使機構臃腫,最高領導人仍然可以控制一切。
周揚是一位頗有手腕的人物,他充分利用了這種組織化的有效性,在極短的時間內,把左聯甚至整個文委都變得清一色;一批青年知識者忠誠地圍繞在他的周圍,隨時為他所用。胡風原來是左聯的宣傳部長,與周揚的關係不錯,但是後來,周揚發現他在工作中經常鬧“獨立性”,當然是不能容許的。由於穆木天被捕獲釋後報告説胡風是“內奸”,加上文委領導林伯修、田漢,以及鄭振鐸、茅盾等人的作用,周揚便趁勢讓親信任白戈代替了胡風的位置。1935年陽翰笙被捕後,周揚接任文委書記,左聯黨團書記一職也便很順當地由任白戈繼任。至此,周揚大權在握,完全可以左右整個上海的左翼文化運動了。
魯迅原先是左聯執委之一,但很快就辭掉了,主動退回到“無權者”的位置。作為一個作家,寫作才是份內的事情。這個觀念在他那裏是十分明確的。加入左聯以後,特別在柔石們被害之後,他對所謂“進步青年”已經存有戒心,不願有新的交往。蕭軍、蕭紅等,是極少數的例外。即使對於他們,也都勸告説不要陷入內部的無聊的糾紛裏,堅持留在週邊;所以對於試圖扼殺週邊作家的批評,他會特別憤怒,以為倘削弱了週邊的力量,那成績真可以什麼也沒有的。馮雪峰和胡風在左聯時,偶有一些工作方面的聯絡,但也決非一些論客描述的那樣,一副“盟主”模樣,得早請示晚彙報一般的。
據有關回憶,田漢曾經明確指示任白戈説,魯迅説不想管左聯的事,以後有事情不必找魯迅,可直接找他。這樣,魯迅與左聯的關係,實際上處於一種懸空狀態。胡風任宣傳部長時,出版過一個相當於機關志的內部刊物《文學生活》,也曾給魯迅寄過,後來便中斷了。魯迅幾次在信中提及此事,還説周揚們出過一期的,將左聯過去的工作批評得一文不值,但又秘密起來,不寄給他看,也不寄給別的一些人看。他對此的總結是:“到處是用手段”。對於左聯,他是關心的,努力做他認為應當做的工作。1933年10月28日致胡今虛信説:“先生所揣測的過高,領導決不敢,吶喊助威,則從不辭讓。今後也還如此。可以幹的,總要幹下去。”然而,無論怎樣拼命地幹,周揚之流還是不滿意,背後説他“懶”,“不做事”,“不寫文章”等等,後來甚至散佈一種空氣,説他“破壞統一戰線”,這就不能不讓他感到失望,焦煩,常常有“獨戰”的悲哀。
魯迅對周揚的批評,始於周揚主編《文學月報》時期。雜誌第一卷新四期發表署名“蕓生”的一首詩《漢奸的供狀》,詩是模倣蘇聯詩人別德內依攻擊托洛茨基的《沒有功夫唾罵》的詩寫的,唾罵的是“自由人”胡秋原,詩中除了“丟那媽”一類辱罵,還加了不少恐嚇的話,如“切西瓜”——斫腦袋之類。魯迅認為,這種頗類當年創造社的“革命文學”一樣的流氓式文字,確有批評的必要,於是寫了一篇題作《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鬥》的文章,但用個人名義,以致編輯部公開信的形式在原雜誌發表。
文章説:
無産者的革命,乃是為了自己的解放和消滅階級,並非因為要殺人,即使是正面的敵人,倘不死於戰場,就有大眾的裁判,決不是一個詩人所能提筆判定生死的……
自然,中國歷來的文壇上,常見的是誣陷,造謠,恐嚇,辱罵,翻一翻大部的歷史,就往往可以遇見這樣的文章,直到現在,還在應用,而且更加厲害。但我想,這一份遺産,還是都讓叭兒狗文藝家去承受罷,我們的作者倘不竭力的拋棄了它,是會和他們成為“一丘之貉”的。
可是,這意見不但不被接受,反而是變本加厲的“辱罵和恐嚇”。
魯迅對周揚的懷疑和不滿,在1934年底就已經在私人通信中表現出來了。他對蕭軍、蕭紅説:“敵人是不足懼的,最可怕的是自己營壘裏的蛀蟲,許多事都敗在他們手裏。因此,就有時會使我感到寂寞。”次年,又寫信給二人説:“敵人不足懼,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軍中的從背後來的暗箭;受傷之後,同一營壘中的快意的笑臉。因此,倘受了傷,就得躲入深林,自己舐幹,紮好,給誰也不知道。我以為這境遇,是可怕的。我倒沒有什麼灰心,大抵休息一會,就仍然站起來,然而好像終究也有影響,不但顯于文章上,連自己也覺得近來還是‘冷的’時候多了。”稍後,致信胡風説:“我不敢對別人説關於我們的話,對於外國人,我避而不談,不得已時,就撒謊。你看這是怎樣的苦境?”整個1935年,信件中不斷重復出現“悲憤”、“寂寞”的語詞,但是他的雜感依然鋒利如昔。由此,一方面可以知道周揚勢力的迅速膨脹,另一方面可以看出魯迅的敏感,承受的壓力和隱忍的心情。但是,到了1936年,尤其下半年以後,情況好像有了變化。以上的字眼不見了,多出了憎惡和輕蔑之意,而且出現了“反擊”的字樣,特別在左聯解散前後。此時,悲憤的高潮過去了,精神的負擔隨著左聯的解散而消失,他無須再為一個反政府的集團的存在而有所顧慮,也無須為個人的反抗行為擔受道義的譴責。內部又變做了外部,內外的限界消除了,“戰友”已不復存在。他的反擊是公開的,鮮明有力的,充滿了奴隸的義憤;雖然留有餘地,卻也是不留情面的清算。
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老戰士。
左聯原來是一個文學社團,後來卻漸漸演變成為一個政治團體,內部有著嚴整的權力結構,充分體現著權力運作的規律。對國民黨政府來説,左聯無疑是異端的存在;但是在左聯內部,同樣不容異類的存在,可以説是大一統中的小一統。在魯迅的描述中,左聯黨團書記周揚是一個熱衷於爭奪權力和濫用權力的人物。他利用手中的權力,極力設法建立個人權威。魯迅説他“以指導家自居”,而魯迅本人明顯是厭惡“指導”的,如稱“導師”為“鳥導師”,諷刺創造派人物“第一是自己活著,能永遠做指導,因為沒有指導,革命便不成功了”。周揚一流都是批評家,喜歡議論,在魯迅看來,“但大抵是唱高調”。魯迅認為,“唱高調就是官僚主義”。由於致力於權力的營造,所以會有“丟開了當面的緊要的敵人,卻專一要討論槍的亮與不亮”這樣近於“打岔”的行為。魯迅指出,像這樣的人是志在統一文壇,做“文壇皇帝”的。
在左聯內部,作為領導,自己不做事,卻專責以別人不做事,役使別人,監督別人的行為;對於不聽指揮者,則動輒加以罪名,以至以“實際解決”相威脅。專斷、橫暴,完全是一種奴役的形式。僅在1935年一年間,魯迅在書信中便不斷出現“鞭子”的意象,稱周揚一夥為“英雄”、“工頭”、“奴隸總管”、“元帥”,而自稱為“苦工”和“奴隸”。這是建立在“同志”之上的一種新型的階級關係,但一樣是壓迫和被壓迫的關係。周揚們顯然是高踞眾人之上的“以鳴鞭為惟一的業績”的壓迫者——魯迅稱作“橫暴者”,特殊的集團和個人。
權力可以超越黨派的具體原則而表現出一種普遍的特性,對此,魯迅顯然在精神上準備不足。革命成功以後,倘使實行階級的專政,到底是怎樣一種的情形?他雖然以個人的推斷説過幾次,還舉過蘇俄知識分子的例子;但是,政治實踐畢竟要比推斷切實得多。所以,周揚們的日漸強大的勢力,和製造出來的政治生活,不能不給他感受特別的困擾,憎惡和苦痛。他説:“我憎惡那些拿了鞭子專門鞭撲別人的人們。”他説:“以我自己而論,總覺得縛了一條鐵索,有一個工頭在背後用鞭子打我,無論我怎樣起勁的做,也是打,而我回頭去問自己的錯處時,他卻拱手客氣的説,我做得好極了,他和我感情好極了,今天天氣哈哈哈……真常常令我手足無措。”他説:“有些手執皮鞭,亂打苦工的背脊,自以為在革命的大人物,我深惡之,他其實是取了工頭的立場而已。”左聯仿佛成了周揚們的私産,要怎樣處置就怎樣處置;它的解散,更清楚地表明瞭在左聯內部,每個成員是毫無個人意志可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