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為“鐵飯碗”一年發14個月工資 父親退休兒子可頂職
今“內部退休”開網約車稱雖不發財但能解決吃飯問題
從鋼鐵工人轉型成網約車司機的張師傅。
武鋼曾被認為是“鐵飯碗”,圖為青山區紅鋼城內一家名叫鐵飯碗的飯店。
盛夏,武漢市青山區。遠處巨大的煙囪聳立在灰濛濛的天空下,一輛輛大型罐車、挂車急速行駛在塵土飛揚的路上。破舊的紅色磚房旁邊,時不時有私家車車主開著雙閃,招手的行人迅速鑽進車內,小車呼嘯而去。這些攬客的私家車,都在使用“滴滴”、“優步”等網約車平臺攬客,去年從武漢鋼鐵廠離職的張師傅正是其中一員。
7月18日,國內最大的網約車平臺“滴滴出行”發佈了一則《移動出行支援重點去産能省份下崗再就業報告》。報告顯示,截至今年5月底,平臺已為中國17個重點去産能省份的30個重點城市,提供了388.6萬個就業機會(含專快車和代駕),佔這些省份第三産業就業人口的7.8%,其中,有31.1萬人來自煤炭行業,21.9萬人來自鋼鐵行業。
從鋼鐵工人到專車司機,在眼下去産能的經濟大背景下,已成為職業流轉的常態。近日,幾位鋼鐵工人向記者講述了他們在轉型專車司機前後的辛酸與欣喜。
文、圖/廣州日報特派記者陳詩藍
專車司機張師傅覺得自己很背。2015年12月,武鋼集團通過“內退”、“臨時歇工”等措施裁員1.1萬人。張師傅説,此次裁員採取“一刀切”政策,45~49歲的女職工和55~59歲的男職工都要“內部退休”,而此時,離張師傅的55歲生日剛剛過去3個月。
轉行
現在每個月只能拿1550元,加上我老婆每個月的退休金1800元,女兒現在沒有工作,一家三口一個月只有三千多元,哪夠生活?
見到張師傅時,他剛剛“過完早”(武漢人吃早飯的意思),本應在前一天晚上進行的採訪,因為張師傅載客到了離家約28公里外的黃陂區而作罷。他招招手讓記者上車,車上手機顯示著“滴滴出行”的軟體界面。1960年出生的張師傅説話夾雜著武漢口音,兩鬢斑白,戴著老花鏡,眼睛有些渾濁,身材略微發福。
“剛開始我們都不太相信,在這幹了一輩子,這麼大的國有企業怎麼説裁就裁了。” 記者提到“老東家”時,張師傅的表情略顯不忿,“我是1976年進的焦化廠,那時武鋼徵用了我們家附近的土地,為了補償我們,就讓我進了武鋼。”
因為徵地,張師傅的哥哥姐姐都得以進入武鋼,現在他們都已退休,可以順利拿退休金,而張師傅只有等到60歲滿才能拿退休金,55歲到60歲之間,每月拿廠裏1550元的補助。
“內部退休”,給張師傅帶來了不小的經濟壓力:“原來我在廠裏是一個小負責人,在工人裏工資算高的,一個月可以拿四五千元,現在每個月只能拿1550元,加上我老婆每個月的退休金1800元,女兒現在沒有工作,一家三口一個月只有三千多元,哪夠生活?”
吃了四十年的“鐵飯碗”一夕不保,最開始也讓張師傅無所適從。“剛內退的時候,我心裏有點失落。”
回想起剛回來的兩個月,張師傅輕微嘆息:“就每天打打牌,或者到樓下廣場坐一下,轉一下打發時間,不然能怎麼辦呢?”
離開“鋼鐵王國”後,張師傅的同事,有的去做協警,有的去當保安,甚至還有人去養豬,張師傅也被介紹了一個開車送菜的工作,但他拒絕了,“就是把菜送到各個地方去,早上四點多出車,晚上六點多收車。”
這種工作對今年56歲的張師傅來説,身體有些吃不消,但他也沒有更多選擇,“我們都是從很小的時候就進武鋼了,沒有文憑,這四十年都待在武鋼的焦化廠裏做設備維護,沒什麼其他技能。”
迫於無奈,在侄子的介紹下,張師傅開始從事一個新興的行業——網約車。
“我的車是2012年買的,加起來14萬元左右,車型、車齡都符合網約車平臺的要求。”但目前,網約車平臺對司機的年齡要求是不得超過55歲,張師傅正好處在這個“關口”,勉強當上了司機。
談到開網約車的生活,張師傅微胖的臉上現出笑容,樂呵呵地回答記者:“剛開始確實不太會用,路也不太熟,不過我心態挺好,實在找不到路了,就停下問人。身體不好的時候,我就休息。”
儘管仍然留戀武鋼的歲月,但“想開了”的張師傅並無太多抱怨:“很多下崗工人不是去當保安就是去打工了,我也不願意做那些。做網約車,時間比較自由,很多時候,我身體不好就沒跑,目前一個月也能掙3000多元。”
往昔
“當時,只要你穿著武鋼的工服,別人都很羨慕,走在街上都是很有面子的。”
“一個糧食,一個鋼鐵,有了這兩個東西就什麼都好辦了。”上世紀50年代,全國開始了大規模的鋼鐵工業建設。被稱為“共和國鋼鐵長子”的武漢鋼鐵集團,是新中國成立後興建的第一個特大型鋼鐵聯合企業,它于1958年9月13日建成投産,曾連續六年進入《財富》世界500強榜單。
在過往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武鋼幾乎是武漢的一個“傳説”。武漢青山區內幾乎所有的基礎設施、商業、醫療、教育等配套都圍繞以武鋼為首的大型工業企業運轉。武漢的核心區域“紅鋼城”,源於上世紀50年代的蘇聯援建。武鋼宿舍,從空中俯瞰,皆是錯落有致的四層、六層紅磚尖頂俄羅斯式建築,這些建築,像一個巨大的“囍”字在地面鋪開。
居住在這裡的數萬青山區居民,大部分都曾是武鋼職工,他們的孩子,在武鋼下設的幼兒園讀到高中,隨後通過技校或者子承父業的方式進入武鋼,“鋼城”人的生老病死,和龐大得幾乎無所不包的武鋼緊密關聯在了一起。
對於出生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人來説,能成為武鋼工人,是非常自豪的。一位武鋼工人告訴記者,他初中畢業時,想考武鋼的技校,當時報名的人數竟達7000人,然而最後錄取的只有約340人,競爭激烈堪比如今的“國考”。
回想起當年的武鋼,張師傅的眼裏充滿光彩:“當時,只要你穿著武鋼的工服,別人都很羨慕,走在街上都是很有面子的。”
鋼鐵效益最好的上世紀90年代,武鋼的福利之好簡直可用令人咋舌來形容。一位老工人告訴記者:“一年四季,我們都有發不完的水果,米麵糧油,甚至有兩個月,我們還發了雙倍工資。那時,哪家要有兩口子在武鋼,全家五六口人的吃喝都不愁,就連一些時髦的電器,武鋼人都可以比其他武漢人更早用上。”
工人身份帶來的榮耀,工資福利帶來的誘惑,促使當年無數人通過頂職(比如父親退休兒子頂上)、托關係、考技校的手段進入武鋼,而早一輩的武鋼人,往往能在一個崗位上待到退休,安享晚年。張師傅身邊大部分的親戚和朋友都是武鋼職工:“我哥哥、姐姐家的孩子都在武鋼上班,大家也都願意去武鋼上班,畢竟那時,在武鋼工作就意味著有了鐵飯碗啊!”
沒落
一個穿著背心的老漢問記者:“要招工嗎?”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後,他失望地擺擺手走了。
今年3月,武鋼集團董事長馬國強在兩會期間表示:未來武鋼在武漢本部的産能將會逐漸減量,從目前的1800萬噸,壓減至1500萬噸甚至1000萬噸。
在離開之前,張師傅自己也明顯感覺到,武鋼的效益不如以前:“以前我們收入算高的,福利也還可以,但我走之前,好多年都沒有發過東西了,有的時候,連年終獎都沒有。”
對於如今年輕一輩武鋼職工,生活變得有點艱難:“我侄子現在每個月也就拿兩三千元,有些年輕人還要還房貸、車貸。”
如今走在曾承載三代武鋼人記憶的鋼城街道上,很多建築,包括歷史悠久的“紅房子”,都有一個碩大的“拆”字。記者詢問小賣店店主,哪可以找到武鋼下崗工人,店主一臉驚訝地笑道:“這不到處都是嗎?你到紅房子那一塊隨便找個年紀大的,或者小區門口的保安,保證是!”
走進“紅房子”,老人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打牌,好奇地打量著走進來的年輕人,一個穿著背心的老漢問記者:“要招工嗎?”
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後,他失望地擺擺手走了。
逃離
“我每天都在重復同樣的動作,周圍總是同樣的人,幾十年都幹同樣的工作,我覺得挺沒意思的。”
1984年,張師傅經過介紹和印刷廠的一個女孩結婚,次年生下女兒,女兒大學畢業後,張師傅通過關係讓她進入武鋼。然而女兒認為這個行業並無前景,為此,她與張師傅鬧了不少彆扭。
提及女兒,張師傅表情有些僵硬,不願與記者多説:“她學的是熱動力工程,其實和鋼鐵行業關係很緊密,但她就覺得鋼鐵行業是個夕陽産業。”
女兒看不上“鐵飯碗”,張師傅曾對她頗有微詞:“她在廠裏做技術管理,一個月三四千元,其實我們廠裏的四五千元抵得上外面很多企業的七八千元,因為我們是國企,有社保、醫保各項福利,但她進了武鋼之後,就一直心裏不舒服。”
去年武鋼減員之際,許多職工被調崗,張師傅的女兒接到上級要求,要從文職調到生産第一線,女兒遂提出辭職,此舉讓父女倆的關係有點僵化:“她本可以繼續留在崗位上,但她非要辭職,十頭牛都拉不回來,我也沒辦法,我也管不了她了。”
提及女兒的辭職,張師傅略顯氣憤。像張師傅女兒一樣在去年辭職的人還有很多,上世紀80年代進入武鋼的韓師傅也是其中一員:“進入熱軋廠之後,我每天都在重復同樣的動作,周圍總是同樣的人,幾十年都幹同樣的工作,我覺得挺沒意思的。”
張師傅的女兒隨後和人合夥,自己開了個小店,如今待業在家。而韓師傅也做起了自己的小生意,收入雖然沒有明顯提高,但“逃離”武鋼的他們,卻顯得更加自在。
出路
“做這個儘管發不了財,但是真解決了很多人的吃飯問題。”
2015年可以説是中國鋼鐵行業效益最差的一年,整個行業都遭遇了真正的“嚴冬”,近50萬鋼鐵員工面臨分流。而同時,截至今年4月,網約車平臺“滴滴出行”報告顯示,該平臺已為1330多萬名司機提供了就業機會。
張師傅的很多下崗同事,甚至是在崗的,都在跑網約車。張師傅説,他的老朋友周師傅曾經歷過網約車最賺錢的時期:“去年年初,他剛跑的時候,早上六七點出門,晚上十一點回家,好的話,一天可以跑七八百元,有時甚至可以跑到九百元。”
然而隨著網約車市場逐漸擴大,競爭激烈,補貼減少,司機們能掙到的錢逐漸也減少。張師傅正是趕上了這個當口,才註冊成為網約車司機:“現在賺的錢,還要減去車損油耗,我身體不好,一天也就跑七八個小時,最好的時候也只能掙個三百多元。”
除了司機利潤減少,張師傅説,他自己也有時會受閒氣:“有時候在晚上開車,視線不好,乘客非要到街巷裏面去接,這一塊車很多,路狹窄,很容易刮車,你讓他出來吧,他就投訴你。”
根據網約車平臺的規定,乘客的投訴會影響司機的接單率,提到投訴,張師傅聲音調高了好幾個分貝:“實際上滴滴公司也不知道實際情況,公司是以乘客為先的,這我也理解,遇到這樣的情況也沒辦法,只有自己忍一下。”
而讓周師傅對網約車産生怨言的,則是網約車平臺與司機的分成問題。比如滴滴的每單收入,目前平臺將提成業務費用的20%,還將扣去0.5元的保險費。此外,每筆進賬將被收取1.77%的勞務公司管理費,也就是説,滴滴平臺將扣去21.77%+0.5元的分成,剩餘金額為滴滴司機的進賬。
周師傅還反映説:“下雨、下雪天,‘滴滴’會提高收費倍率,去比較遠的地方,平常50多元就到了,但那個時候就要100多元,可提高的部分,錢是不給司機的,你説司機辛辛苦苦下雨、下雪出去跑,為什麼一點都不給司機?”
儘管如此,對於網約車平臺,張師傅還是感激的,“我覺得網約車很好,做這個儘管發不了財,但是真解決了很多人的吃飯問題,我覺得,這就是對社會一個很大的貢獻。你在一個蠻偏僻的地方,不一定能叫到計程車,但是用網約車就可以叫到車,也不像一些計程車,不打表一口價,它確實讓百姓的出行更方便了。”
迷茫
年近六十的張師傅難掩迷茫,他詢問記者:“你覺得網約車和計程車以後會怎麼發展呢?”
近日,隨著網約車新政出臺,明確網約車車輛登記為“預約出租客運”,對網約車平臺、車輛、駕駛員等提出了相應的準入與約束條件。同時,“滴滴”、“優步”合併,這些消息牽動了無數人的心弦,當然,也包括張師傅。
張師傅一直在關注政策變化對他收入的影響:“最近,滴滴的價格其實和計程車差不多了,有時候甚至還要貴,而且從4日起取消獎勵,昨天一整天,我只跑了100多塊。”
記者也發現,同樣的出發地和目的地,計程車價格在16元~20元之間,而滴滴快車顯示為19元,並且滴滴加收0.5元/每公里的夜間費,高峰時期或者周圍司機較少時實行動態加價。
同時,儘管“滴滴出行”否認取消司機獎勵,但仍有消息稱私家車加盟司機的全部獎勵即將取消。
談及網約車市場近期的風雲變化,年近六十的張師傅難掩迷茫,他詢問記者:“你覺得網約車和計程車以後會怎麼發展呢?”隨後嘆氣,“我的眼睛也不太好使了,現在能做就做吧,將來的事情再觀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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