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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秘中國首位大學女校長:曾被魯迅大量檄文討伐

2017年08月25日 09:47:58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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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蔭榆:中國第一位大學女校長

  王鶴

  導讀

  上個世紀二十年代中期,楊蔭榆是一個著名女人,她是中國首位國立大學女校長,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校長;然而,僅僅幹了一年半的時間,就在著名的“女師大風潮”中灰頭土臉地辭職還鄉了。如今,“女師大風潮”已經相隔九十多年,政治的歸政治,社會的歸社會,學校的歸學校,個人的歸個人,就像一台歷史活劇謝幕多時,本文作者重登這個歷史舞臺,不僅能從前臺,還能從後臺和側面看看楊蔭榆女士,從中領略一種完整的人生主題。許多歷史大人物曾經寫到過楊蔭榆,有魯迅先生,也有胡適、徐志摩和蘇雪林等,但他們往往都是從某個側面寫楊蔭榆,而楊蔭榆的侄女楊絳則從親屬的角度,寫日常視野裏的楊蔭榆,她對三姑母的感情很複雜,既不喜歡姑母性格的孤寒、怪異和為人處事的歪歪扭扭;但對於楊蔭榆崎嶇、清冷的悲劇命運,又有從人性出發的尊重、悲憫,以及作為親人的同情、憐惜。

  1、女師大掀起“驅羊風潮”

  出任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校長、成為中國首位國立大學女校長,一定是楊蔭榆(1884—1938年)一生最志得意滿的時刻;然而,她在這個職位上只待了一年半就狼狽離職——這段經歷的陰影,伴隨她的生前身後。

  很多人是從魯迅的《紀念劉和珍君》知道楊蔭榆的。因為劉和珍在1926年的“三一八慘案”中殉難,便誤以為楊蔭榆是此次鎮壓學生的兇手。其實,楊蔭榆1925年8月初辭職後,當年冬天便回到了蘇州兄長家。不過,此前她在女師大風潮中,確實曾被魯迅痛下針砭。

  1924年11月,由於部分學生秋季開學後延遲了2個月返校,楊蔭榆整頓校風,欲開除3個學生。她的處置有失公平,引起師生不滿,女師大開始“驅羊(楊)風潮”。1925年1月,女師大學生自治會向楊蔭榆遞交要她去職的宣言。

  5月上旬,女師大召開“五七”國恥紀念會,有學生不承認楊蔭榆為校長,驅趕她退席。5月9日,楊蔭榆宣佈開除劉和珍、許廣平等6名學生自治會成員。學生自治會則召開緊急大會,堅決驅逐楊蔭榆。學生們將校長辦公室與寢室貼上封條,在校門口張貼開除校長等佈告,值班把守,不準楊蔭榆進校,她不得已只好和行政人員到校外租房辦公。1925年1月以來,學生們發佈數次驅楊宣言,指斥楊蔭榆“劣跡昭彰”:資格淺薄不學無術,不諳禮節墜落校譽,越俎侵權徇私舞弊……其中有“蟊賊”“喪心病狂”“不知人間尚有羞恥”“楊氏之肉,其足食乎”等激烈之語。

  1925年5月20日,楊蔭榆在《晨報》發表《“教育之前途棘矣!”楊蔭榆之宣言》。一週後,《京報》發表魯迅、周作人、沈尹默等7人聯名的《對於北京女子師範大學風潮宣言》,聲援學生,指出楊蔭榆的感言以及致學生家長書,“大概諄諄以品學二字立言,使不諳此事始末者見之,一若此次風潮,為校長整飭風紀之所致……殊有混淆黑白之嫌”。許廣平在她保存的這一宣言的鉛印件旁寫有附注:“魯迅擬稿,針對楊蔭榆的《感言》仗義執言,並邀請馬裕藻先生轉請其他先生連名的宣言。”

  7月底,楊蔭榆以整修宿舍為由,要求暑假拒絕離校的學生搬出學校,被斷然拒絕。8月1日,她率領職員們在京師警察廳巡警護衛下進入學校,勒令學生即刻離校,學生則堅決反抗。現場目擊的李四光《在北京女師大觀劇的經驗》一文講述,楊蔭榆吩咐巡警不能動手,學生的情緒則比較失控,“一時洶湧唾罵的音樂大作……可憐我們平時最敬愛的青年淑女,為什麼要做到那步田地”。

  楊蔭榆焦頭爛額,再難執掌學校,教育總長章士釗8月8日批准她辭職。擔任女師大校長僅一年半,她就從職業生涯的頂峰,迅疾而尷尬地跌落。

  教育部宣佈停辦女師大,章士釗在《停辦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呈文》中肯定了楊蔭榆“明其職守,甘任勞怨”,隨後感嘆“綱紀蕩然”。他説京師各校因校方開除學生而驅逐校長,已非一例。最後大抵是“革生留而校長去”。

  20年代的許多學潮,既源自大破大立的社會風潮的激蕩,也因年輕人飽含掙脫舊傳統舊秩序的熱望,還涌動著青春期的叛逆衝動,有時更摻雜進一些複雜背景。學生也不乏過激行為,包括火燒《晨報》報社、衝進章士釗家打砸。

  女師大風潮期間,不同陣營的學者,在媒體上針鋒相對地論戰。陳西瀅《北京的學潮》一文1925年2月發表于《現代評論》,他認為女師大驅楊宣言“所舉的校長的劣跡,大都不值一笑。至如用欲飽私囊的字眼,加楊氏以莫須有之罪,我們實在為全國女界的最高學府的學生不取”。

  女師大哲學系主任兼教授汪懋祖6月初在《晨報》發表文章,遺憾于學潮被外力推波助瀾、難以收拾。他覺得:“楊校長為人,頗有剛健之氣,欲努力為女學界爭一線光明,凡認為正義所在,雖赴湯蹈火,有所不辭……”

  魯迅在女師大風潮前後寫了大量檄文,討伐楊蔭榆、章士釗等,8月10日發表于《京報》的《女校長的男女的夢》,批判楊蔭榆污衊學生與教員、對學生“先以率警毆打,繼以斷絕飲食……”筆墨照例辛辣尖刻:

  我不知道事實如何,從小説上看起來,上海洋場上惡虔婆的逼勒良家婦女,都有一定的程式:凍餓,吊打。那結果,除被虐殺或自殺之外,是沒有一個不討饒從命的;於是乎她就為所欲為,造成黑暗的世界。

  已于1923年秋從女師大畢業的作家石評梅,也在《京報》撰文,痛批楊蔭榆“殘忍無人心的荒謬舉動”,稱她“品德不足以服人,才智不足以制眾”。

  胡適惋惜于筆戰雙方“都含有一點不容忍的態度”,擔心影響年輕人“朝著冷酷,不容忍的方向走”。1925年“五卅運動”之後,他以《愛國運動與求學》諄諄告誡青年,真正的愛國是把自己鑄造成有用之才,而非“在一個擾攘紛亂的時期裏跟著人家亂跑亂喊”:

  排隊遊街,高喊著“打倒英日強盜”,算不得救國事業;甚至於砍下手指寫血書,甚至於蹈海投江,殺身殉國,都算不得救國的事業……

  學校固然不是造人才的惟一地方,但在學生時代的青年卻應該充分地利用學校的環境與設備來把自己鑄造成個東西。我們須要明白了解:救國千萬事,何一不當為?而吾性所適,僅有一二宜。

  2、“國民之母之母之婆”

  被打落入水後,楊蔭榆留在世間的形象,就這麼定格了:依附北洋軍閥,推行封建奴化教育,肆意壓迫學生。

  楊蔭榆自己,一定萬般委屈——她以為自己的出發點,不過是要在好校風裏培養專注學習的好學生。她在給女師大學生家長的信中説:“本校為全國女學師資策源之地,學風品性,尤宜注重。乃近年以來,首都教育,以受政潮影響,青年學子,遂多率意任情之舉。習染既深,挽救匪易,本校比以整飭學紀,曾將少數害群分子,除其學籍,用昭懲儆……”她認為女師大是為全國女學培養師資的,故“學風品性”尤其要緊。“竊念好教育為國民之母,本校則是國民之母之母。”學生因此諷刺她為“國民之母之母之婆”。她1925年5月9日寫給全校學生的《公啟》同樣招致某些嘲笑:“須知學校猶家庭,為尊長者斷無不愛家屬之理,為幼稚者亦當體貼尊長之心。”在“五四運動”之後摒棄舊式倫理的語境中,這類自居尊長的語調,當然顯得很不合時宜。

  楊蔭榆8月4日發表于《晨報》的辭職感言也説:“蔭榆置身教育界,始終以培植人材恪盡職守為素志,在各校任職先後將近十年,服務情形,為國人所共鑒……對於學生品性學業,務求注重實際……自問過於認真,容有不見諒於人者,但即受國家委以重任,矢志以盡力女子教育為職責……勉力維持至於今日者,非貪戀個人之地位,為徹底整飭學風計也(按本校近七年來每年皆有風潮)。”

  徐志摩1919年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學習時,與楊蔭榆同過一年學。他在8月18日的日記裏饒有興味地評點了同學中的10位女留學生,行文風趣俏皮,對她們的容貌性情,有褒有貶。出現在徐志摩筆下的楊蔭榆,戇直自負,頗不可愛。徐志摩説大家稱楊監學為小姐,他覺得有些肉麻,不如稱楊大姐,因為她是老小姐。

  他(楊蔭榆)年紀大概四十左右,所以他的顏色,可以置諸不論。但是他從前來吳城看董時的時候,倒居然自忘年老,著意修飾:面上涂著脂粉,身穿齊腰的花洋紗短褂,頭戴緋花的笠帽,手裏還張著花綢洋傘。我當時看他步步蓮花,何嘗不當他是一二八佳人。自從到衣色加後,他還真反(返)樸,一味本色,到是有自知之明,中國人見了沒有一個不説他是國粹保存家……他在中國女界,自然總算頭排二排的人物了。他到美國來,自然自命不凡,以教育家自居,所以在船上就同任堅(董時)説得絲絲入扣,非常投機。他的性情頗為嚴厲戇直,大概他是教訓慣了小學生,所以就是見了我們大學生,也不免流露出來。他既然以教育家自居,自然比平常女學生,多留意國事世界事以及美國家庭狀況。他的主見,是溫和保守派。他極不願意叫舊道德讓路,不贊成歐化中國,主張局部的變通……他存了這派心理,一看小鄺等那樣活潑,羅剎庵開跳舞會,就覺得老大的不自在,以為他們是變本加厲,太過火了。他甚而至於向董時説:“衣色加的中國學生,心裏都是齷齪的。”也許有幾位存心不狠老實,但是説話決計不可這樣籠統渾括。況且“齷齪”二字的定義,也狠難下。這句話就是我聽了,也覺得不能過分為楊監學恕。大概他生性戇直,也是有的,或者當時董時逼得他急了,一時未能擇詞,隨口就淌了出來。

  楊蔭榆既不漂亮也不擅打扮,性格又不活潑,在20齣頭的徐志摩眼中,自然顯得夠老——“年紀大概四十左右”,其實她當年才35歲。那時徐志摩已經結婚並生子,私下嫌棄著妻子張幼儀的古板沉悶不好看。雖然還沒有認識林徽因、陸小曼等兼具美貌、靈秀的女子,但他的審美標準一以貫之,所以無論楊蔭榆著意修飾、穿戴鮮亮還是毫不講究、樸素歸真,都難得其好評。

  徐志摩還講述,楊大姐受邀在衣色加學生會組織的中國留學生大會上演説,結果“惹出許多閒話來了”:她主張要強健體格好替國家出力,認為當下中國人只能臥薪嘗膽,不可歌舞遊樂。還説她不贊成美化。“就他命意説,到是句句金言,我就很欽佩他的敢言不憚。無如他説得太啰嗦了——他罵人了——他於是觸怒人了!”

  楊蔭榆比大多數留學生年長10多歲,差不多算得上他們的長輩,她又帶著教育名家的自命不凡,對年輕人流露出訓誡者的居高臨下,難免讓人反感。因為固守舊道德,自以為是,對其他同學的歌舞娛樂也大張撻伐,因而觸犯眾怒。

  徐志摩的記敘十分難得:楊蔭榆的保守迂執與不通人情,早已顯露,這為她後來的狼狽處境埋下伏筆:女師大風潮背後,固然混雜著難以化解的複雜局面和人性的幽微,但她的剛愎僵硬,也往往火上澆油,使局面加劇失控。

  楊蔭榆去世後,對魯迅“由欽敬到反對”的作家蘇雪林撰有《悼女教育家楊蔭榆先生》。她回憶自己20年代末與楊蔭榆相識,之前在《幾個女教育家的速寫像》仲介紹過其生平。“提到北京女師大風潮曾替蔭榆先生説了幾句公道話。她原是已故某文學大師的對頭,而某大師欽定的罪案是從來沒人敢翻的,我膽敢去太歲頭上動土,豈非太不自量?所以這篇文字發表後,居然吃了人家幾支暗箭。這也是我過於愛抱不平,昧于中國古賢明哲保身之道的結果,只好自己罵一聲:‘活該!’”

  楊蔭榆的一生,求學與教書、辦學,是貫穿始終的主線索。她1884年生於無錫,1902年和二姐楊蔭就讀于兄長楊蔭杭(錢鐘書妻子楊絳之父)與朋友創辦的理化會,學習近代數理知識。此後在蘇州景海女中和上海務本女中學習。1907年,楊蔭榆考取官費到日本留學,先後在青山女子學院、東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理化博物科學習,畢業時還獲得獎章。她回國後任江蘇省立第二女子師範學校教務主任兼生物解剖教師。1914年到北京女子師範學校(後來的女高師、女師大)任學監。1918年,楊蔭榆獲教育部選派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教育學,1922年獲碩士學位後回國任教,1924年2月被教育部任命為女師大校長。1925年8月辭職南歸後,她先後在蘇州女子師範學校、東吳大學等校任教。1936年在蘇州創辦私立學校“二樂女子學術研究社”。

  她的一生,無論是否合於時宜,矢志於女子教育,倒確實是做到了。

  2015年11月29日,北京,魯迅中學,2016年度中央機關及其直屬機構公務員錄用考試在此舉行,考試結束後,考生走出考場——這裡,曾經是楊蔭榆任過校長的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學堂舊址,1923年直1926年,魯迅先生也曾在此任教。

[責任編輯:楊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