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1日,陳丹青做客《北京青年報》“青睞”系列講座,從文化視頻節目《局部》談開去。
報名時,那個要“發送一句話,證明自己看過《局部》視頻”的條件難倒了好多人,想獲得一張“青睞門卡”差點就要靠“黃牛”了。而報名成功的朋友更是很早就到現場,排起長隊簽到,只為早點一睹他的風采。
光頭素衣的陳丹青也提前來到北青大樓,一進門遇見了老朋友們,立刻擁抱敘舊。兩點半,陳丹青換上了他的正方形黑框眼鏡,準時開講。一個小時的侃侃而談,一個小時的現場互動。我們精選本版文字內容,送給喜歡陳丹青、喜歡藝術、喜歡“青睞”的朋友們。下一次,你要不要來現場?
《局部》這個名字是梁文道替我起的
我知道視頻節目是從紐約開始,我才知道世界上有talkshow,就一個人在那沒完沒了地講,不斷能讓你笑,還有很多知識和亮點,也有很嚴肅的。沒想到中國這麼快也有了,像高曉松和羅振宇,這是天才,生下來他們就這麼會説,而且腦子能夠記住所有事,一路講下來除了知識點以外還有他自己的觀點,然後又能抓住你。這都學不會的,也沒法教的呀。
所以呢,我當時接《局部》的時候有點輕率,也有點被迫。因為大家知道我在理想國出版社出書,裏頭有一個重要的媒體人就是梁文道。我的主編劉瑞琳女士在很多年前就跟我説,你不要光是寫些別的東西,還是要回頭談藝術呀。但當時這個概念還很土,還是像80年代那樣來給大家講如何欣賞或者解釋一件作品,我就沒有答應。因為我不太喜歡讀這一類東西,所謂欣賞藝術的節目和文章,同時我也不太讀美術史,讀過的都忘記了,忘得乾乾淨淨,我不知道為什麼不愛讀。
我知道如果把你放在一個話筒前面,一個機器對著你,你完全沒有美術史支援,沒有一個眼界,是不能講的。但是在我看到的節目裏面,我又不滿足。每個自以為有眼光的畫家,我想我是這樣一個人,就不太會滿足別人告訴我的這些解讀,我也有自己的結論。但是呢,我當時不會想到有一天我自己也會去講。所以劉瑞琳提出這個事情以後,我就沒有太認真去想。但到了2014年,梁文道先生變成理想國視頻項目的總策劃,那麼他的任務就排下來了,我被分到的任務就是:“丹青你來講講繪畫這一塊。”
所以《局部》這個名字是梁文道替我起的。他當時以為我會把一幅畫從一個局部講出來,然後跟大家分析,我估計他是這樣想的,但其實我當時糊裏糊塗,真的一點都不知道應該怎麼講,也不知道要講什麼。但我知道什麼類型的講法我是不會的,也不會學著去講,就是我剛才提到的美術史的講法。我也不喜歡另外一種講法,就是我們如何來欣賞藝術啊,我相信現在有這樣的節目。我挺倔的,我聽到一個人在那講欣賞,我就想我為什麼要你告訴我欣賞?
拍視頻,一點快感都沒有
還有一個問題很重要,就是我講給誰聽?我在清華美院教書時,對象很具體。但是視頻不一樣,你完全無法知道會有多少人來看,是什麼人呀?他們想聽什麼?不想聽什麼?然後他們對我接受不接受?尤其是我做出來以後他們有沒有興趣聽下去?我講《局部》,被告知大部分可能會是年輕人在手機上看。對手機這個工具,我是一個非常過時的使用者,可是我在為它提供節目。所以我在做的真的是自己沒有把握的事情,跟我此前的寫作經驗非常不一樣。
寫作雖然也不知道誰會買你的書,但是它是一個太傳統的事情,而且我寫的時候,自己已經有過快感。就是我從第一行開始寫,到寫完,已經享受了這個過程。可是做視頻一點快感都沒有。大家看我在上頭裝得氣閒神定的樣子,在那侃侃而談,其實煩得要死。剛剛講到一半,火車開過來了。我那個畫室底下有火車的,説“停,陳老師這一段最好重講”。有時候是我自個兒不好,因為我只會念稿子,不會空口講的,背了一段忽然我卡住了,我只能説對不起停,只能再看看稿子。後來他們説“行,你想看,偶爾看幾眼也沒關係”。就充滿了這種麻煩的過程。
然後呢,片頭大家看到了,完全是裝孫子。就叫我坐在我的桌子旁邊,拍一分鐘,他們要在我房間裏折騰5個小時。唉呀布燈啊,然後把我傢具的放法完全變掉。我就在樓上,自己弄電腦等他們。他們11點鐘進來。冬天的話,天都快黑了,他們才説陳老師下來可以了啊。可以呢,又得裝好幾次,説不行,剛剛哪個機器沒關,或者哪個沒開啊,又全部重來,一點都不好玩,做視頻。所以我瞧高曉松,尤其那個羅胖子眉飛色舞,我不知道他們怎麼做到的。但是,我的脾氣呢也還好,我一旦接了一件事情,我會很認真做下去。
差不多兩三個星期,我想不出第二集講什麼
《局部》做到後來我有點感情了。開始的時候,我腦子裏只有一期節目,就是《千里江山圖》,這幅畫我很早就想講呀,但是第二集在哪?他們告訴我:陳老師,你要做16集。差不多有兩個星期,我想不出第二集講什麼。此後每一集都是這樣,就是想不出下一集講什麼。這是什麼原因呢?第一當然是我不具有這種才能;第二,我不具有這种經驗。
那麼怎麼講?講給誰聽?這是我一開始就遇到的問題,而且錄製的過程當中一直都沒有完全解決。但為什麼説到後來有點感情了呢?我開始慢慢適應了這個討厭的過程,人會適應一個自己不喜歡的過程啊,這是第一。第二呢,你做的事情攢到一定數量,你會覺得那就做下去,把它做完。所以講到瓦拉東啊,民國女畫家呀,乾隆下江南啊,我慢慢覺得這真的是件可以做的有趣的事情。
那我用什麼方式講?就要動腦筋。講一個藝術家、一個展覽、一個時期,或者就講一件作品啊,可以有無數種講法,你只能選擇一種,尤其是在一個有限的時段。
我在每一集裏面取了一個點,雖然也沒多深奧的意思在裏面。比方説《千里江山圖》,第一,它是不太被正統美術史提到的一幅畫,不知道什麼原因,但是誰也不能説它不重要。我認為它可能是北宋以來中國山水畫最重要的一幅,也是最輝煌的一幅。史家也有專篇提到過,我看過葉恭綽先生的。假如你也同時看過其他北宋的繪畫,或者南宋或者元明清,這些偉大的山水畫,你會同意,它是比較特別的一幅。我自己對這幅畫感到好奇的是,為什麼一個18歲的人能夠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所以我講《局部》如果有什麼考慮有什麼竅門,就是我一定要在我講述的每一期裏面找到一個點,這個點是我個人有話要説的,同時是一個有可能引起大家興趣的話題。今天一個18歲的人,沒有人看得起他,除了考試,他沒有別的事情呀,他一直要考到28歲。而在1000多年前,趙佶會親自教他畫畫。所以當這個18歲説出來的時候,我帶出了1000多年的一個皇族的文化。然後由這個皇族的文化,又帶出了山水畫的黃金時代,也就是説,北宋之前最重要的畫都已經出現了。其他我就不用説了,我希望大家自己去看,因為我還是假定願意看我節目的人是少數,而他一定是很愛藝術,很有興趣,去看各種各樣的畫。如果他在我的節目裏因為這個點産生一種興趣,他自己會去看看。這就是為什麼我後來只講過乾隆下江南,再也沒有提到中國的山水畫,我覺得這樣就夠了。當時我甚至沒想到我會做第二季啊,如果去大都會博物館這個想法能夠成功,我就有機會進入大都會博物館的中國館,你們會氣死,這麼多好的中國畫根本不在中國,在紐約待著,而且待了已經七八十年了。OK,這可能是第二季的講法。
我其實希望多跟大家溝通,因為據説大家真的看過《局部》。我到現在還沒有説開去,大家願意説開去也可以,回來還説《局部》也可以。因為我在裏面存了很多很多伏筆,但是後來我就沒交代了,我剛才講了我是不願意給結論的一個人。如果有誰能夠窺破我的伏筆,或者想知道我的伏筆的後來結果,隨時起來提問,咱們就對話、就溝通,好不好?
現場互動
提問一:我看《局部》時經常發現您説特別喜歡哪張畫,但是最終不給一個結論為什麼喜歡,為什麼?
陳丹青:這個是我比較壞的地方。我知道這張畫為什麼我喜歡,甚至我也可以跟你解釋這幅畫為什麼好,但是我説了,我不喜歡用講課的方式,我也不喜歡用怎麼欣賞藝術的方式來跟大家見面。因為我不是在上課。如果我在清華上課,提起了這張畫,我可能會一五一十告訴大家,這張畫哪一部分,哪一筆畫得好。但是我是在給無數手機在講。我不是給結論的,因為我還是要留個餘地。我可以告訴你為什麼這幅畫好,但是你為什麼要我告訴好在哪?如果我告訴你,你也就喜歡了嗎?這正好是我想避免的事情,我還是試圖在所有的空隙裏面保留每個觀眾,不管他是不是畫畫的,或者懂多少藝術,保留他最後一點點自己的判斷力。不要相信別人説有多好,你有喜歡的權利,你也有不喜歡的權利,保留你的權利。
提問二:我很想知道,像這樣面對面的講座,還有更小型深度的沙龍,以及播放100萬的視頻,您認為哪一種媒介形式對您的思想傳遞比較本真又不會歪曲,同時又能夠保持比較好的效率呢?
陳丹青:我一直告訴大家,我這些年做的事情都是別人要我做的。我沒有去敲一個門,説我想做視頻,你們要不要。寫書也是這樣子,90年代,某某出版社跑來説,陳老師,你紐約這麼多經歷,我希望你寫一本。我就開始寫作起來,此後每一篇文章可以説都是別人叫我寫的,所以我是在一個被要求的情況下做了這些年被大家看見的事情。我是一個對機器非常遲鈍的人,你一定遇到過對機械有恐懼的人,我就屬於那種人,我今天能用已經不錯了,但是這跟我對媒介文化敏感是兩個頻道的事情呀。我就反而很驚訝,為什麼那麼多文學家對電視劇不敏感?那麼多畫家看不起做設計的人?這是紐約結結實實教育了我,就是他們沒有這種行業藩籬呀,他們什麼都能看到,什麼都感興趣,所以我在那裏隨便遇到了藝術家,什麼話題都能談。我願意一個人,什麼都很關切,都很好奇,但就是不會用機器。其實我根本就是對一個空的東西在做《局部》,根本不知道誰會看到,然後我會偶爾遇到一個人跟我説我看過你的《局部》看過你的書,但我通常不太相信,這都是客氣話,所以這樣的交流比較好,活人跟活人。
提問三:您説做《局部》有一個原因,希望能夠破除藝術的神話,就是希望當其他人看到藝術作品的時候,能夠不要害怕和自卑。但是我想那麼多人,當他們走進博物館或者展覽廳看到作品的時候,還是希望能夠了解這幅畫,它好在哪兒,背後有什麼樣的故事,甚至他創作的初衷。但我是一個非專業的人,作為一個外行,我真的能夠看懂藝術作品嗎?
陳丹青:這又是一個非常費口舌才能説清楚的問題。在一個博物館文化非常發達的時代,已經有西方學者提出來,這是藝術傳播最糟糕的時代。為什麼?因為有一個太發達的解説系統和參觀場所,所有人都可以到博物館。但我指的還不是中國,中國還沒有像大都會或者冬宮那樣的世界文明都在裏面的博物館。中國我認為還在一個前博物館時代,而且今後很難進入一個像美國、俄羅斯、歐洲那樣,因為中國不可能再有那樣的博物館,除非來一次戰爭,我們去掠奪過來。但是也沒有必要了,我相信中國進步下去,中國人會越來越多地走出去,這不是件困難的事情。但是已經有學者提出來,這樣的時代,未必讓人們更了解藝術,更愛藝術,更懂藝術。為什麼?因為它隨之而起的是伴隨著旅遊業呀,旅遊業帶來藝術朝聖熱,大家就像趕集一樣的,它是被帶來帶去的一個行業。然後有一些懂的人,這些人的素質或高或低,能夠用最快最清楚最簡單的語言告訴你,這幅畫都有名,大概好在哪種種。我在大都會博物館,經常會看到這些導遊,那講的比我們的教授好多了,但仍然是導遊講解呀。所以質疑者提出今天我們對藝術的認識全都停留在一個旅遊化的朝拜上,淺層的,有點像快餐那樣的了解當中。我同意這個説法。
現在我正在審慎地回憶,我年輕時代的匱乏。匱乏有時候是好的,當你只有一點點藝術經驗,只有黑白圖片,只有聽説哪幅畫的時候,你對藝術的愛,你拼命想要理解能夠達到的深度,可能比媒體時代要好。為什麼在一個曹雪芹的時代或者是李白的時代,詩的想像力、表達力和溝通的那種美感要比現代人更豐富動人?那是一個前媒體時代,大家見到的東西非常有限。現在我們所有人都比孔子聰明太多了,孔子看的書不及我們今天的小學生,但是他的智力一點都不比今天的人低。所以這是一個悖論,當人類越來越方便,人的智力,所謂情商和智商,未必會大規模勝過此前的人。
提問四:我覺得你要看一幅畫,不通過繪畫技巧看,不通過這個畫者的獨特人生經歷看,不談畫的流傳過程、創作背景,你怎麼看得懂呢?我們普通人,一個受過一點教育的人,該怎麼去看畫?
陳丹青:《局部》沒有辦法教會,你也不要指望從任何視頻或者書,你看完以後,從此就會看畫了,沒有這件事情。我此前也相信,就是憑著“天真之眼”,像個小孩一樣,不相信各種教條,然後面對一幅真的好的畫,就會看進去看懂啊,後來我漸漸也不太相信這個説法。是要有人指教的,但不是通過視頻或書。我們之所以有現在這些所謂學識能夠聊得出這些,其實跟我們小時候交往的老先生很有關係,很多話是聽來的,就叫口耳之學。但是現在這個時代,大家交朋友,尤其結交很優秀的長輩,機會越來越少,看書多少不重要,旅遊多少不重要,口耳之學非常重要,能從懂行的人只言片語裏頭給你無窮的啟示。以前談繪畫,談文學,都是三言兩語,你忽然就開竅,然後又有問題,又三言兩語,而且不必什麼大學教授之類的呀,尋常的人,就是談談詩,很內行的語言會出來。這一整套傳統失落了。我們小時候給老師看的畫,他不跟你滔滔不絕講道理,很生動的語言指向你就懂了,就是一種智商的刺激,刺激物不斷提供給你。我相信你跟一個有趣的懂的人去逛美術館,真的跟你一個人去很不一樣,是要有人帶的,而且不是一次兩次要持續性的,在生命各個階段能夠和有意思的、懂得的人在一起。(整理/董聃慧 攝影/師雨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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