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28日,中國作協副主席李敬澤看望馬識途。圖為馬識途侃侃而談。
一年之計在於春。不論男女老幼,每個人都開始新的征程。剛踏入103歲的革命家、小説家馬識途也不例外。2017年新春伊始,馬老已完成一部30萬字的新作。
2016年12月31日,農曆臘月初三,是馬老103歲壽辰日。馬老的二女兒馬萬梅,對詢問並關心馬老如何度過壽辰的華西都市報-封面新聞記者透露,馬老“不做生,不接訪,不收禮”。
熟悉馬老的人知道,這是馬老的慣例。10多年前,迎來90歲生日的馬老,辦書法義展捐資助學,題寫“若得十年天假我,揮毫潑墨寫興隆”,並制定一個“五年計劃”——再多寫幾部作品。
2013年1月,在四川省文聯成立60週年紀念大會上,他被授予“巴蜀文藝獎終身成就獎”。馬老提到的,還是他的創作,“這個獎是給我的最好的生日禮物!我已經99歲了,但我依然要發揮餘熱,為四川文藝創作做貢獻。”
2014年1月,馬老迎來百歲壽辰。根據馬老的意願,“馬識途百歲書法展”在四川博物院舉行。近300幅書法作品在展後舉行義賣,義賣款全部捐獻給川大文新學院,用於每年獎勵和扶持一批家庭貧寒但文學創作初見成績的大學生。
2016年12月28日,在馬老進入103歲前幾天,中國作協副主席、著名文學評論家李敬澤,提前賀馬老103歲生日。在馬老家中,李敬澤為馬老題寫“仁者壽”。馬老的長壽之道正是“達觀”和“提得起,放得下”,如斯心態,當之無愧的“仁者”。
老驥伏櫪壯心不已
22萬字百歲回憶錄後,又寫30萬字新作
2014年,馬老推出親筆寫就的22萬字人生百年回憶錄《百歲拾憶》,回顧他這個生長在長江邊的少年,與時代、家國一起走過的百年歲月。有理想,有追求,有挫折,有成就,有遺憾,有展望,讓世人驚嘆這位百歲老人的創造力。
2017年新春伊始,馬老已完成一部30萬字的新作。馬老説,這次不是寫自己,而是寫他的老朋友們,書名為《人物印象——那樣的時代那樣的人》,“寫我接觸過的,值得書寫的人。”
不只寫回憶錄,馬老還要寫小説。2016年12月28日,在四川省作家協會第八次代表大會開幕當天,中國作協副主席、著名文學評論家李敬澤去馬老家裏拜訪時,馬老對李敬澤説,“我還打算寫新的小説。”李敬澤笑著大聲説:“很好,馬老,我等著看您的新小説!”
馬老是職業革命家,寫作是他工作之餘的特長和興趣。他的文學成就,不容小覷,具有很高的文學性,有待繼續深入研究。
馬老創作于1942年的《夜譚十記》(《破城記》《報銷記》《盜官記》《娶妾記》《禁煙記》《沉河記》《親仇記》《觀花記》《買牛記》《踢踏記》等10個篇幅不等的故事),通過10人輪流講故事的獨特敘述方式,還原了1940年代的社會萬象。
《夜譚十記》形象生動靈活,情節跌宕起伏,語言通俗幽默,一段段奇聞趣事,令今人大開眼界。當時馬識途已身兼革命家與文學家的雙重身份,冒著生命危險在“國統區”從事地下工作。由於經常更換職業,馬老經常與三教九流打交道。他聽到了難以想像的奇聞軼事,明白了人民群眾的生活是多麼困苦無狀又豐富多彩。
2013年1月,在四川省文聯成立60週年紀念大會上,他被授予“巴蜀文藝獎終身成就獎”。馬老説:“我其實沒有什麼終身成就,我有的是終身遺憾。”
他強調,這不是謙虛,是真實想法,“我很清醒地知道,我不是那種可以寫出具有傳世的藝術品質的作家。我首先是一個革命家,一個我自認當之無愧的革命家。我為中國的革命做了努力,也有犧牲。我寫的很多文學東西,都是為革命吶喊。但在藝術水準上,我真的不夠。革命勝利後,我又走上從政的道路,工作很忙。我白天工作,晚上就抽時間寫作。但一個人的精力畢竟有限,所有很多東西都沒時間寫。”
時間不饒人,年事已高的馬老的創作心願,依然是真誠的、迫切的,“在我生活過的100多年裏,中國發生了多少翻天覆地的變化啊!多少慷慨悲歌之士,多少壯烈犧牲之人,多麼荒謬絕倫的奇事怪事,多麼驚天動地的奇人怪人,這些都是非常豐富的文學素材,而我卻沒能寫出它于萬一。我雖為革命文學作家,卻沒有把革命文學寫好。特別是那些曾和我一同戰鬥,慷慨犧牲的朋友親人,他們的形象在我的腦海裏是那麼的栩栩如生。他們常常到我的夢中來,呼籲他們在我筆下‘再生’的權利,然而我卻無能為力,我感到慚愧、痛惜和悲傷。”
除了寫作,馬老的閱讀也沒有因為視力變弱而停止。他每天要看包括華西都市報、文藝報等在內的幾份報紙,最新出版的新書。在他的書房裏,可以看到,除了多年的珍貴藏書,有不少是最新出版的新書。
記者近期拜訪馬老,看見他正在讀四川實力派小説家羅偉章的新小説《聲音史》。馬老一邊翻看一邊評價説:“人物形象塑造成功。寫的文字很有四川味道。”
有某出版機構工作人員來拜訪馬老,請馬老給年輕人推薦一本值得重點閱讀的書。馬老想了想,選擇了李劼人的經典小説《死水微瀾》。“我認為,當下社會對李劼人的文學作品關注和研究的重視程度,還遠不夠。在我看來,李劼人寫成都的藝術水準,不亞於老舍寫北京的藝術水準。”
2003年,馬老在健身。
無法即法是為至法
發蒙起習漢隸,數十年書道兼修
“過隙白駒,逝者如斯,轉眼百年。憶少年出峽,燕京磨劍,國仇誓報,豪氣萬千。學淺才疏,難酬壯志,美夢一朝幻雲煙。只贏得了,一腔義憤,兩鬢蕭然。幸逢革命聖卷,願聽令馳驅奔馬前,看紅旗怒卷,鐵騎狂嘯,風雷滾滾,揭地翻天。週折幾番,復歸正道,整頓乾坤展新顏。終親見,我中華崛起,美夢成圓。”這是馬老創作的《百歲抒懷》詞句,也是他的書法作品。隸書蒼勁有力,敦厚穩重,讓這首詞更顯得渾然大氣。
馬老自幼發蒙時便臨漢碑,習漢隸,書法藝術自成一家。他還主張“書以載道”,“書法不是無所為而為,任何藝術作品在藝術性之外,還有思想性。書法也不例外。”從馬老自創的詩詞書法作品中,可以看出這位百歲人生閱歷練就的通透性格。
對於書法技藝,馬老認為:“書貴有法,書無定法。無法即法,是為至法。”習書臨帖的基本功絕不可少,由遠而近,由近而遠,在有法無法之間,于有法中求無法,獨創一格。
同時,不要以畫代書法,不要把字寫得花花草草,以致不能辨認,還反以創新自詡。書法創造性是必要的,但也要有章法。
對於書藝有如此領悟的馬老是謙虛的,“孜孜數十年,仍在門外,不敢以書法家自命,中國書法之難也。”他自謙習書法是“以之自娛、迄未得法、甚少可觀”,“其實,習書是一種精神享受,自己寫得高興就好。不是誰都可以當書法家的。現在社會上,叫書法家的人太多了。真正的書法家不會把書法作為求名得利的工具。藝術家品格,決定其作品的高低。”
除了感慨“叫書法家的人太多了”,思考依然犀利的馬老,對當下文學出版物品質沒有隨數量提升,也覺得惋惜,“作家很多,但是寫得好的人,太少。我聽説國內一年出版的長篇小説有幾千部,這其中又有多少是非常優秀的作品呢?”
馬老説,有些作者“沒有做好足夠的準備,太著急寫完,太著急出版。其實,文章寫好了,先放一放、看一看、改一改,會更完善。一定有需要完善的地方”。
提醒後輩勿忘和平
做了近半個世紀都沒實現的美夢
抗戰時,由美國陳納德將軍率領的被稱為飛虎隊的美國志願援華空軍,來華後駐在大後方昆明。彼時,由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合組而成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也遷至昆明。
1941年,馬老考入西南聯大,與進步同學一起,與飛虎隊的隊員貝爾、海曼、埃德曼等相識,結成朋友。雙方約定每兩周在公園聚會一次,結下深厚的友誼。在近兩年裏,從未中斷。直到1945年抗戰勝利,美國飛行員回國,這份友誼暫時中斷。
1972年,飛虎隊的朋友們到中國來找老朋友。馬老説:“我們當年在昆明與他們交往時用的是英文名字,他們自然無法找到我們。直到張彥去美國任《人民日報》記者,才聯繫上。從此,我們之中有兩位出國任大使,一位去世界銀行任中國代表,李儲文在上海也和幾個到上海的美國老朋友見了面。就是我身處內地,貝爾也兩次到成都,海曼一次到成都,專程來看望我。我們之間的友誼真是時移世易,風吹浪打,日益深厚,從未褪色。”
2004年,當時已86歲的飛虎隊隊員之一迪克·帕斯特到昆明,與馬老在闊別60年後重逢敘舊。10多年過去了,迪克已經去世。2016年6月16日,迪克的兒子邁克爾·帕斯特偕夫人來到成都看望馬老。與邁克爾夫婦一同前來的,還有另外一位已去世的飛虎隊老兵格倫·本尼達的後代:兒子愛德華和孫子若斯華。
對這份情誼,馬老除了一直唸唸不忘,還想得更深更遠。2014年,百歲高齡的馬識途在《光明日報》上發表署名文章《我也有一個夢——一個百歲老人的呼籲》。文章裏,他透露,他很希望看到這份跨國友誼能通過大眾影視傳播的功能,被當下的年輕人更多地了解、認知,發揮它在現實中的美好的社會效果。
“提醒後輩不要忘記和平。”馬老説,這是他“做了近半個世紀一直沒有實現的美夢”。至於為何重視影視這種資訊載體,馬老聊到他剛看的一部電影,“電影這種藝術形式很重要。因為它對文化的傳播很厲害。一本書的受眾,很難比得上一部影視作品。”
少年詩情百歲不減
師從聞一多,馬老至今還在寫詩
“我不是詩人/不善於用烈火般的語言/去燃燒人們的靈魂/我不是詩人/不善於用華麗的辭藻/去裝飾人們的青春……”馬老在詩集《焚余殘稿》開篇序詩中,説自己不是詩人。
其實,出身於書香世家的馬老,從小熟讀古典詩詞,在擔任督學的父親的教誨下,對傳統詩詞有非一般的熱愛,並有深厚的詩歌創作實踐。從10多歲開始寫詩至今,他寫出了大量的詩作,有傳統詩詞,也有新詩。
1941年到1949年,馬老在昆明西南聯大和成都做地下工作時,偷偷寫下很多現代短詩,都是感情的自然流露。馬老工作所在的鄂西特委被特務破壞,才生孩子一個月的愛人和另一位領導同志被捕,不久被槍殺,同時入獄的孩子下落不明。特務四下裏追捕他,他到重慶向南方局彙報後,奉命到昆明隱蔽,考入西南聯大。
回憶當時,馬識途在書中寫道:“那時我的情緒十分惡劣,就像是一顆點著了引線的炸彈,總想找個機會自我爆炸。後來投身到學生運動中去,才有所改變。但是我要為了破壞這個舊世界而進行瘋狂鬥爭的感情,愈發強烈了。這些詩都是在這樣的感情激發下寫出來的。那時我的感情已經積累到爆炸的臨界點,或者讓感情突然爆炸,連我的肉體也一起毀掉,或者尋找一個能夠釋放我的感情的通道。我終於找到了詩。”
“四週像漆一樣的黑暗,風雪正鞭打著大地/遙遠的靈魂呀,我呼喚你,在這為死亡包裹著的夜裏/為了使人類的理想開花,你來到這苦難的二十世紀/在神聖的革命祭壇上,奉獻出你青春的身體/你用鮮血把人民的紅旗,染得更為鮮艷而美麗/我將舉起它,永遠向前,再不流辛酸痛苦的眼淚/那個日子不久就要到來,我將欣快地走向你的墓地/告訴你,在黎明的中國,正飄揚著你的那面紅旗……”在《遙祭》中,馬老傾訴著自己濃烈的情感。
馬老如今還在寫詩。2016年,馬老出了一本新詩集,收入了他的200多首詩作。此外,他還有一本詩集的書稿已交給出版社,等待出版。
馬老對詩歌的藝術看得很深,“詩雖然是感情爆炸的産物,但光有感情的激蕩,沒有找到一定的表現詩的形式,還是寫不出詩來的,或者説寫不出像樣的詩來的。”
現在新體詩,都不再嚴格遵循格律。馬老贊成新詩體應該有格律,“我寫詩的時候,追求格律。為此我受到煎熬,然而也找到了快樂。也許由於我在大學裏受到學院式的教育吧,也許由於我太醉心於中國古典詩詞,也醉心於詩詞格律的形式美吧。或者由於我選讀過《英詩》,那個叫Winter的洋教授非常注意詩的韻律、節拍、步調,念起詩來那麼搖頭晃腦,抑揚頓挫,盪氣迴腸,令我迷醉吧。或者更直接地説,是受了聞一多老師主張新詩要有格律的熏陶吧。”
馬老説,不管是傳統詩詞還是新詩,要真正寫好詩,修養不夠是不行的。寫詩需要深刻的思想和深厚的生活積累,對中國文化有足夠的了解,尋找更好的藝術形式。
他在西南聯大讀書時的老師聞一多,提出新詩體要有格律,新詩要有“音樂美(音節),繪畫美(詞藻),建築美(節的勻稱和句的均齊)”的觀點,對他影響很大。“我服膺他的這種理論,並且以寫格律詩的實踐來試驗他的理論。甚至我寫的兩首田間式的樓梯詩,也是在聞一多老師給我們念了田間的樓梯詩,聽了強烈的節奏和樓梯式的建築美而摹倣的。”
2016年歲末,馬老與家人去了西昌。在邛海邊,馬老寫了一首古體詩《西昌美》。當下,新詩發展蓬勃。馬老説,他還是對傳統詩詞格外情有獨鍾,“希望大家多關注一下傳統詩詞,那是中國文化傳統的寶貴財富。”
華西都市報-封面新聞記者張傑攝影呂甲
記者手記
我行我素無愧無悔
2016年,馬老搬了家。他的書房格局依然如舊。
在書房裏,在書桌前,馬老在寫作,在閱讀,在思考。他與外界保留著最及時的溝通,依然保持自己特有的觀察和思考。一個世紀老人,依然思維清晰,精神矍鑠,心繫社會與文壇,關心國家和社會,關心文藝創作。
在書房比較顯眼的位置上,有馬老親筆題寫的8個字:“我行我素,無愧無悔。”馬老説,那是他的座右銘。字是這麼寫的,也是這麼做的。走過的百年歲月,幾多風雨,幾多迷惑,馬老對自己的信念沒有動搖。
當下社會,社會風氣自由寬裕,年輕人看似選擇較多,但其實內心未必都時時堅定信念。2016年夏天,90後作家張皓宸到馬老家中拜訪。
在關於人生的對話中,談到如何面對他人的非議,馬老的回答很現代、很個性:“我行我素,笑而置之。我就做我自己喜歡的,做我自己追求的東西。完全不影響自己。我覺得現在很多年輕人,特別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久而久之,就會變得糾結和迷茫,甚至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了。”
在《韓非子》中,有一個老馬識途的故事。1935年,20歲的愛國青年馬千木,參加了“一二九”救亡學生運動,並參加了中國共産黨。入黨時,“我以為我終於找到了我的人生道路,我這匹老馬識途了,於是我就改叫馬識途了。”
103歲的馬識途説,他還在路漫漫其修遠兮的長途跋涉中,他還在為追求遙遠而朦朧的彼岸而沉浮滄海裏。“轉瞬間,我已經在這個並不叫人愉快卻又充滿希望的世界裏活到100歲了。回首百年,我是怎麼走過來的,自己也説不清楚。好像從幼年發蒙到風燭殘年,我一直是在走路,一直在為尋找什麼而走路。到底要尋找什麼,找到沒有,我也沒有一直弄明白,空有一個識途老馬的名字。”
馬老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在驚濤惡浪裏掙扎,“忽見東方朝霞滿天,絢麗的太陽從海波不興的大海中莊嚴升起。在太陽升起的地方,我看到似有似無,難以到達的遠遠的地平線。突然,風雨交加,狂浪沖天,小舟被打成碎片向四處飄散。但見那小舟殘片在風浪中幾經沉浮,努力聚合,想重為小舟,繼續漂向那太陽升起的地方,那似有還無的緣分朦朧的地平線。”
歷經百年滄桑,目睹世間萬象的馬老,依然有壯懷激烈的夢,有清晰的思考,對國家前途命運的關切。悠悠歲月走過,時間、歷史和閱歷早已經賦予他靈魂裏一種冷靜、理性、客觀的精神。
這就是歷史帶來的大智慧,讓一個初出峽的熱血青年,錘鍊成當下一位百歲的智者。 張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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