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撈失落的民間文學
作者:萬建中(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副主席、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裏穿行,迎面吹來陣陣涼風,我們依偎在祖母的懷裏,聽她講那遙遠的故事,盤古開天地、女媧補天、天仙配、牛郎織女、孟姜女哭長城……一個個好聽的故事,構成了很多人兒時的記憶。一些故事被以文字的形式記錄了下來,但大量民間口耳相傳的故事,因為講述人的斷代而漸漸失傳。那些散落在祖國大地上的民間文學“遺珠”,若不能及時得到搶救整理,我們失去的不僅是一個個好聽的故事,更是民族文化的根脈。
1、民間傳統生活的“活化石”
民間文學具有濃厚的生活屬性,民眾在表演和傳播民間文學時,是在經歷一種獨特的生活,一般不會意識到自己在從事文學活動。民間文學活動本身就是民眾的生活,是民眾不可缺少的生活樣式。自古以來,民間文學的表演往往不是單獨進行,而是和民眾的生産生活及各種儀式活動緊密結合,有著很大的實用價值。故此,其價值包含在當地人的思想、歷史、道德、審美等一切意識形態裏面,也伴隨著當地人的一切物質活動,遠遠超越了單純的審美維度。民間文學延續了當地的文化傳統,深深影響著當地人的生活世界。
民間文學的演述始終與某一生活情境聯繫在一起。民間文學與生活情境之間的聯結最為牢固,同時也具有多向度的社會意義。只有在民間文學演述的各種因素的關聯情境中以及從頭至尾的過程之中把握民間文學的生活形態,民間文學才能被全面理解。譬如,獨龍族的“門主”(民歌)貫穿于獨龍族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不論是打獵、種莊稼、起房蓋屋、婚喪嫁娶、採集捕魚、逢年過節,都要圍在火塘邊對唱、合唱,傾吐自己的喜怒哀樂。這種民間文學現象在民族地區尤為普遍。倘若脫離了具體的生活情境,民間文學便無以演述,也失去了演述的必要。比如,在壯族地區,情歌只有在歌圩的情境中才能充分顯示出生活的價值。有情境的民間文學活動才能成為重復性實踐和相對穩定的儀式,即我們所謂的習俗和口頭傳統。
民間文學表演中的機智、調侃的語言,伴隨的插科打諢,誇張的形體動作,惟妙惟肖的表情,表演者與觀眾奇妙的互動等等,都可引發現場哄堂大笑。恩格斯在《德國民間故事書》中説:“當他辛苦地做完一天的工作,晚上回來疲憊不堪的時候,娛樂他,恢復他的精神,使他忘掉沉重的勞動,把他那貧瘠沙礫的田地變為芬芳的花園。”這是民間文學特有的生活魅力。
在夜間講故事是民間一種十分普遍的生活現象,有些著名故事集的名稱就反映了這種情況。如義大利十六世紀中葉斯特拉佩魯勒收集的一個故事集叫作《愉快的夜晚》。日本故事學家關敬吾説,他開始研究民間故事時,閱讀的是一位老大娘講述的《加無波良夜譚》。著名故事家劉德培的很多故事就是在這種場合下獲得和在這種場合下講述。夜談不限于室內,夏季夜晚在室外乘涼,秋收季節夜晚在月光下剝玉米、績麻,這種輕體力勞動都不妨礙講故事。在故事的講述和接受的過程中,人們的生活變得更充實,更有情趣。
2、地方史和民族史的重要載體
民間文學作為民眾最基本的生活樣式,之所以得以傳承,主要不是依靠信仰的支撐,也不是依附儀式的神聖,而是出於民眾對審美的基本需要,也是各民族、各地區民眾將生活詩意化的産物。因而,這其中也深刻地凝聚著各民族、各地區民眾的審美理想、審美觀念與審美情趣。説故事、聽笑話、猜謎語、唱山歌等民間文學活動本身給人帶來身心的歡愉。現實生活中的民間文學表演,喜劇的成分遠遠大於悲劇成分。一些比較嚴肅甚至神聖的民間表演過程,也總會融入一些插科打諢的形式。江西省贛南地方小戲採茶戲有一種舞蹈動作叫“矮子步”,幽默,詼諧,讓觀眾感官得到滿足。“矮子步”模擬並誇張地表現了採茶負重等姿態,老虎頭鯉魚腰,雙手柔如月,腕、手、腿、腳、頭具有幾種不同的節奏,演員根據情感表達的需要可隨時調整。整個舞蹈動作融合在完整統一的音樂之中,表現出氣氛的歡快活躍,人物心情的舒爽輕鬆。小孩觀看備感親切,大人欣賞之後如回到童年,有一種返璞歸真的舒暢。
民眾運用民間文學進行傳統的道德教育,這對於中國民族品格的形成,起了良好的影響。我國傳統的道德思想,相當部分存在於民間文學之中,並借助民間文學得以傳播。在民間,傳統道德教育主要是通過民間文學的形式得以實施的。
民間文學對青少年教育的作用更為明顯。童話中往往出現魔物母題,如何使用魔物,既是故事情節發展的重心,也是兩種道德觀念交鋒的焦點。魔物實際上是誘使矛盾對立的雙方充分表現各自品格和品性的道具。在使用魔物的過程中,善和惡、無私與自私、正義與邪惡、高尚與卑鄙相互對照和襯托,前者建設力的高揚和後者破壞力的放縱涇渭分明。這是借用神靈的手筆摹寫人世間善良、憎惡及貪婪的劇本。魔物母題故事非常巧妙地製造了誰都難以擺脫其誘惑的魔物道具,讓把玩它的人不得不暴露自己的道德景況。當正義最終戰勝了邪惡,兒童歡快的內心也被注入了高尚的情愫。
正是通過這種持續不斷的口頭文學活動,地方史和民族史才得以形成。在文字産生之前,歷史主要是靠口頭文學來記憶和記載的。在很多民族地區,這些口頭文學還沒有用文字記錄下來,當地的歷史傳統主要通過口述得以延續,民間文學是傳授歷史知識的唯一媒介。即便在民眾基本上具有書寫能力和普遍使用文字的地區,民間口頭文學同樣是歷史的承載者,歷史同樣需要借助民間文學獲得記憶和延續。
有一個被人們普遍關注的現象,山西洪洞古大槐樹處成為聞名海內外的明代移民遺址,是海內外數以億計的大槐樹移民後裔尋根祭祖的聖地。數百年來“問我祖先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故居叫什麼?大槐樹下老鸛窩”;“誰是古槐遷入人,脫履小趾驗甲形”等民謠和相關傳説在我國廣大地區祖輩相傳,婦孺皆知。在這些民間口頭文學的助推下,洪洞大槐樹被構擬為認祖歸宗的符號和象徵,被當作“家”,被稱為“根”,成為億萬人心目中神聖的故鄉。
3、口傳文本漸趨枯竭
在民眾廣泛參與的各種活動中,必然會涌現民間文學;民間文學成為民眾在日常生活世界抒發情感和表達思想不可缺少的形式。然而,這只是過去的情形。如今,我們離傳統的民間文學越來越遠,口頭傳統與我們日常生活的關係越來越疏離。
記得讀小學的時候,語文老師時常給我們講一些民間故事。大家每次聽得都很入迷,聽完一個總會央求老師:“再講一個吧!”現在的學生似乎已不屑于聽故事了。借助大眾傳媒,各色各樣的新聞將故事遣回故事的家鄉。人們不再對傳統民間故事津津樂道了。民間口頭文學為集體演述,民間口頭傳統通過參加者共同發出的聲音,成為一條口耳相傳的流動的傳播鏈。口頭傳統在“聲音”中獲得生命。隨著私人生活空間的出現,書寫語言和書寫活動變成“私語”,開始帶有鮮明的個人色彩。如今的我們都熱衷於個人的獨創,養成了具有獨白性質的思維習慣。我們再也不會重復口頭傳統了,再也不擅于在公共場合集體敘述同一個故事。我們已經進入到個人化寫作的時代,強調一種創造性的書寫行為,演述原本就有的口頭文學不再為我們所能。
隨著被發明的“傳統”的流行,人們對民間文學的演述已不再是為了延續祖先的記憶或是傳承口頭傳統,而是為了滿足廣大遊客對異域説唱方式的體驗慾望,遊客總是在追尋天然的、本土的民間説唱和演述。民間文學演述的場景中已不再是一個村落、一個寨中熟人的聚集,還有遊客的參與。民間文學變成為向遊客們兜售經過包裝、並且易於吸引消費的展示資源。在這種市場經濟和地方政府政績觀的直接支配之下,演述了什麼便顯得無足輕重。因為為了適應遊客的口味,演述的內容被大肆加工,甚至篡改,已遠離了原本狀態。民間文學本身擁有的固有品質只存在於當地人的記憶中。
民間文學的實際狀況讓民間文學研究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戰,即城鄉一體化進程迅速導致民間文學口傳文本枯竭,民間文學研究不再可能從田野中獲得源源不斷的文本資源。如今,在大部分鄉村,人們已聽不到村民演述農耕生活的各種口頭文學了。以民間故事為例,晉代干寶《搜神記》中有“毛衣女”篇,開頭指明故事發生在豫章新喻,即現在的江西新餘市。在日常生活中,除了新餘仙女湖和仙女洞的導遊,現在誰還會演述這一故事呢?這一故事早已失去了演述的環境,口傳的鏈條已然中斷。然而,在新餘,還有以仙女命名的學校、道路、村落以及人文景觀,許多年輕男女還特意到仙女湖畔集結良緣,仙女故事之符號頻頻出現並得到廣泛使用。這是以現代生活樣式講述著“毛衣女”的故事。民間文學文本難以尋覓,而民間文學生活仍在持續。在漢民族地區,傳統民間文學的命運大體如是。
4、要“靜態”保存,更要“活態”傳承
民間文學遺産的傳承大多以“保護”為重,保護是活態的,即努力使民間文學遺産維持于生活狀態,以口頭演説及相關民俗活動為基本生存表徵。但從傳統民間文學的實際境遇看,一味強調“保護”似乎違拗了現實。民間文學傳承所取得的主要成果並非來自於“保護”,反而是“保存”。“保存”就是以實物、文字、圖片、音像以及數字化的形式將民間文學遺産呈現出來,屬於一種轉化型的記錄和記憶。
比如,蒙古族獨特的發聲方式郝林朝爾,被譽為“古老的音樂化石”,現僅有幾位高齡老人掌握,年輕人對之毫無興趣;赫哲族《伊瑪堪》最後一位傳人已于1997年去世;鄂倫春族“摩蘇昆”演唱者也只剩下一位;遼寧阜新蒙古族自治縣最後一位能跳查瑪舞的人已不在人世。可以説,上述情況是瀕臨滅絕的民間口頭遺産的共同處境。對於它們而言,保護完全無濟於事,滅絕是遲早的事。
再比如,一些哭喪歌原是某一地區傳統喪葬儀式上的重要內容,隨著喪葬改革,傳統的喪葬儀式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哭喪歌的傳承也就難以為繼。如果要保護哭喪歌這一歌唱傳統,使之流傳下去,就必須設法維護其最基本的生存環境,即恢復原本的喪葬儀式。然而,喪葬改革是社會發展的必由之路,恢復傳統喪葬儀式既不可能也不必要。對於當地哭喪歌這一無形文化遺産而言,唯一的保護途徑就是通過錄音、錄影、文字記錄等方式將其完整地保存下來。
事實上,許多記錄文本仍具有旺盛的生命力。甚至還有這種現象:經過重新創編的民間文學反而被民眾廣泛接受,格林童話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儘管民間文學記錄文本屬於純文學的範疇,但其畢竟來源於民間的社會生活,本身的特質遠遠超越了文學本身,為各種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提供了可能。即將全面展開的“中國民間文學大系出版工程”將為開創我國民間文學事業的新時代奠定堅實基礎。民間文學的記錄文本努力保存其應有的口傳經驗和集體經驗,這是民間文學工作者的神聖使命。難以勝數的科學的記錄文本足以滿足研究者們各方面的需求,同時,可讓我國各民族民間口頭傳統最大限度地得到保存。
《光明日報》( 2018年09月08日 05版)
[責任編輯:楊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