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白先勇:“看我們後院的牡丹有多美!”
 
 
  來源:      日期:2006-03-20 15:06

 


著名作家白先勇先生


白先勇先生接受本報記者採訪

  明媚的陽光下,一位儒雅的長者向我們走來。是的,是白先勇先生,一如傳説中的紅潤的臉龐和親切的笑容。春天的校園,青春版崑曲,年輕的老人———一切都那麼生機盎然。4月3日下午,北大校園,一家咖啡廳。我們開始了和白先生的長談。

  以青春為號召:《牡丹亭》的校園之旅

  記者:作為青春版《牡丹亭》的策劃人和製作人,您為什麼把該劇的主要觀眾定位於年輕人?

  白先勇:從去年4月在臺北首演,到現在《牡丹亭》演出整整一年了。當時在臺北演了兩輪,觀眾百分之六十以上是年輕人,他們內心深處那種衝動,我幾乎可以摸得著。在香港,演完了觀眾有三分之二留下來和我們交流,一直談到十二點。後來我們到內地演出,我覺得最重要的是要引起大學生的關注。要只是幾場商業演出,放在大劇院裏演一演,一般觀眾看一看,叫好一陣,那樣挺簡單。但我的目標是必須把它引進校園。我把它定名為“青春版”,有雙重目的:一是借這次機會,訓練一批年輕演員,因為崑曲演員有斷層的危險;二是要培養一群年輕觀眾,沒有觀眾,戲就會死掉。首先我要從大學做起,然後再擴展到中學,再往外擴展開來。

  記者:所以把內地首演定在蘇州大學?

  白先勇:我們是和蘇州昆劇院合作,所以在蘇州首演是理所當然的,回娘家嘛。但是最初是安排在了光明劇院。我覺得這樣演出意義不夠明確,剛好蘇州大學來邀請,正合我意。蘇大那次有兩千個座位,開始我沒底,學校説,要不要組織觀眾?我聽不懂,觀眾怎麼還要組織啊?(笑)但是真是沒想到票會那麼搶手,兩三天內一搶而光。蘇大的禮堂很舊,是硬板凳,六月份沒有冷氣,還有蚊子,我一邊看一邊“劈劈啪啪”打蚊子。我想也許開頭是好奇,在這種環境下看九個小時可能坐不住。沒想到人一天比一天多,到第三天,兩千個位子的禮堂,擠進來了兩千五六百人。在浙大也如此,許多人排隊搶票。

  記者:這次來北大是首進北京高校,之後還要去哪些校園呢?

  白先勇:北大演完了,我們就移師北師大,然後去南開,五月去南京大學,月底再到復旦,作為他們百年校慶的一個節目。再下去是同濟、交大,但是再往下就不知道怎麼樣了。所以我懇切呼籲教育部門、文化部門幫我們一把,下個令啊,協調一下啊。這次如果不是北大的葉朗先生、北師大的曹衛東先生,還有我們加州大學的楊祖佑校長出了大力,我們到大學去,一層一層很艱難的。

  記者:那麼這次演出是不是也存在一定的商業性?

  白先勇:是有一定的演出費,但比商業的低。北大這次負責演員食宿、宣傳費,蘇州大學負責運輸交通。這次不單是北大,政府也很重視,上次新聞發佈會,文化部藝術司司長于平來了,教育部也來了一位處長。我們演完了就要推向國際,讓他們看看我們中國的口頭和非物質遺産,讓他們看看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

  以崑曲為例:中國文化走向哪

  記者:1957年您考進臺灣大學,現在又攜青春版《牡丹亭》回到北大。臺大和北大説來還是頗有淵源的,您這次來北大是不是很有感觸?

  白先勇:北大這次演出意義重大啊。首先,北大是近代文化的發源地,一向對文化的走向起著領導作用。另一方面,我是臺大學生,我們老校長傅斯年開始就是北大老校長,它把北大傳統原封不動搬到臺大去,所以北大學生舍我其誰的味道和臺大一樣,年紀輕輕就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笑)我的許多老師像黎烈文、夏濟安、臺靜農都是從北大去的。所以我等於是被北大老師教出來的,我們當年創辦《現代文學》就是受北大精神的啟發。這次《牡丹亭》到北大演出,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種因緣際會的意味:北大傳統培育了我們這一代,現在我們再回到我們的根源,把這個人文傳統呈現出來。這些天我時時在想,這樣的循回冥冥中體現著中國文化的命運,有一條命運的軌跡在那兒。

  記者:就是説,《牡丹亭》的意義已經超越了一個劇目、一個劇種,而與中國文化的命運相關聯?

    白先勇:是的,今天我回到這兒,來搞這樣一個文化運動,是有特別意義的:中國的文化今後到底走向哪?上世紀有太多的災難、動蕩,我們來不及靜下來思考整個民族文化的走向。現在我們大家都應該靜靜坐下來,從哲學、文學、歷史、藝術等等社會學科開始,重新估價我們這幾千年的傳統文明。現在中國的經濟起來了,全世界都看得見中國扮演的角色越來越重要了。除了振興經濟以外,我們的文化呢?我們的古文明能不能再“回春”,這是很關鍵的。回不來那就危險了。這樣的例子很多,埃及啊,印度啊,兩河流域啊,一衰落,幾個世紀就衰落下去了。現在我們受到的最大的威脅還是西方文化的挑戰。你看西方從19世紀開始用他們的科技文化影響全球,取得了霸權。所以亨廷頓提出的“文明的衝突”是很有道理的。你要想接受挑戰,先得了解自己!我們有什麼優點?我們有崑曲!(笑)

  記者:就如您説的,“先看看自己後院裏的牡丹有多麼美。”

  白先勇:對,我們得先看自己的花有多美,美在哪兒。崑曲是一種世界性的藝術。我們民族最值得驕傲的有兩樣東西:一個書法,一個是詩。這是我們民族的靈魂。你看今天《唐詩三百首》還是暢銷書;無論你走到哪,看到一幅字畫擺在那兒就會肅然起敬。我覺得崑曲就是把書法動作韻律化、舞蹈化,用舞蹈和書法把詩的意境表現出來。把崑曲動作勾畫下來就是一幅狂草。説真話,一種藝術形式要超越文化、超越地域很難,但我確信我們崑曲可以。很多看過崑曲的外國人對我説,崑曲美得不得了,真沒想到中國古代就有這樣成熟的、架構這樣恢宏的戲劇,比他們的歌劇歷史還要久。

  以情為魂:情路探索上的中國文學

  記者:您在一篇《我的崑曲之旅》中講了您和崑曲的很多淵源。但説到底這也和您的文學追求有關吧,文學和崑曲的美是相通的。

  白先勇:完全是相通的。都是藝術,都是感動人的東西。特別是崑曲,文學底蘊特別深。我之所以特別迷戀崑曲,很大一部分原因在這兒。比如我寫《遊園驚夢》,靈感就是來源於崑曲。我剛開始是用傳統的方式來寫,但覺著節奏不對。我就想這樣一部小説,應該像音樂一樣抑揚頓挫,像笙簫管笛一樣有節奏。所以我就用意識流的方式,打破了時空限制。

  記者:但是崑曲劇目眾多,您卻獨獨鍾情《牡丹亭》。

    白先勇:因為“情”是《牡丹亭》的靈魂。我的看法是它的境界高於《西廂》。不是説“《牡丹亭》一齣,幾令《西廂》減色”麼。《西廂記》是寫實的,而《牡丹亭》已經上升到了一種寓言式的情的層面,是一種形而上的東西。這裡面的情已經到了“至”,可以超越生死、感動地獄、打破禮教,到了“情可以勝禮”的地步。《紅樓夢》也是講神瑛侍者和絳珠草的一段神話。所以我説《牡丹亭》上承《西廂》,下啟《紅樓》,是浪漫主義文學的高峰。

  記者:有論者認為,《紅樓夢》完成了《牡丹亭》對情的探索。

    白先勇:我想《紅樓夢》是情的集大成者。《紅樓夢》是把《牡丹亭》、《邯鄲記》、《南柯記》合起來了。所以我想,曹雪芹一定受湯顯祖佛道思想對情看法的影響很深很深。雖然《牡丹亭》也是歌頌青春、歌頌愛情,可是它底下卻潛伏著佛家思想。你比如上面一句“則為你如花美眷”,下面馬上驚心動魄來一句“似水流年”,“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中國式的傷春悲秋一直貫穿其中。從中國的傳統追溯上去,可能從“莊周夢蝶”開始,然後到《枕中記》,一直再到湯顯祖的《臨川四夢》,到《紅樓夢》,這裡面都是受佛道思想的影響。

  記者:《牡丹亭》是戲裏入夢,《紅樓夢》是夢裏入了戲。您的文學也受此影響。

  白先勇:是的,有意無意間就受了影響。我想和我的經歷有關。我生長在一個歷史大轉折時代,一切變動如此迅速,如此徹底,真讓人感到人生如夢。套用《牡丹亭》的臺詞就是:“夢中之事,未必非真”哪。這種人生的了悟、灑脫、曠達,我想也是到了一種境界吧。

  同一種情懷:從《現代文學》義工到崑曲義工

  記者:您曾笑稱自己是“崑曲義工”。

    白先勇:是啊。不光是我,“崑曲義工”還有很多。這次我覺得最大的安慰就是請來了張繼青和汪世瑜兩位老師。還有臺灣書法家董陽孜,她在英國一個字值十萬台幣,你看她給我們寫了這麼多,許多場景都是用她的書法作背景的。

  記者:這不是您第一次做義工了。您在臺大讀大三時就開始和同學一起辦《現代文學》,培養了一代優秀文藝家,那時您也是義工。

  白先勇:是啊,都是賠錢的。辦雜誌把房子賠掉了,我把什麼都賠得精光。《現代文學》是那時最有名的賠錢雜誌,窮得不能再窮。我們自己校對,自己印刷,自己到報攤去派送。

  記者:聽説印刷廠不給印,您就坐在印刷廠不走。

  白先勇:對啊,你不上機開印我就不走。想想也挺有意思的,就是大三那年,我們説要創辦新文學,後來那份雜誌真的培養了一代作家:陳映真,陳若曦,歐陽子,王文興……所以我就感覺如果當年不做,也許臺灣的文學就缺一塊了。

  記者:現在做崑曲就像當年做《現代文學》,多年後回頭看可能更發現其深遠意義。白先勇:現在回頭看,確實是培養了一代作家,那時都是二十齣頭,想想也是青春版啊。現在我年齡也大了,還是春心不死啊。(笑)

  記者:您早期的小説就有一篇叫《青春》,現在又回到“青春”這兩個字了。

  白先勇:是是,臺北人講,你二十歲就寫老人的心境,現在反而返老還童,做起青春夢了。

  記者:您讀的是外文系,卻從事中國文學創作;您在美國寫了《臺北人》,現在又從海外回來做崑曲。可以説,您一直遊走于古今中西之間,那您最後的落腳點在哪?

  白先勇:我用杜甫的一句詩來回答:“不薄今人愛古人”。古今中外我都吸收。我覺得現在應該用一種開放的精神來看問題:怎樣把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融合起來。我喜歡新東西,也不會排斥古人,這取捨之間是學問,就像我們的青春版一樣:我們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古典;我們利用現代,但不濫用現代。

  記者:謝謝您接受我們的採訪。您最後還想對我們的讀者説些什麼?

  白先勇:這次參加製作《牡丹亭》,艱難得不得了。到處化緣到處籌錢,總算為自己的文化做了一些事情。我這只是一個引子,要有政府的幫助、民間的幫助,上上下下都起來才能把這個事做成。我很怕這是個一時現象。萬一我做不動了,我希望還有很多人繼續。

  本報記者 付小悅 本報通訊員 何亮

  (責任編輯: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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